沈寧丨《滕固年譜長編》編後記

編者按:在二十世紀中國美術史學研究中,滕固是一位不能迴避的重要人物。縱觀滕固一生,他在詩學、藝術美學、文化學、繪畫史、文藝批評、藝術考古學、方法論及學術譯介,甚至藝術教育和文學戲劇創作等多個學術領域都具有開拓之功。他還在文學戲劇創作、教育《滕固年譜長編》於2019年4月由上海書畫出版社出版,這是沈寧老師歷時二十餘年廣泛蒐集各類資料、參考最新研究成果而成,其中不乏首次披露的珍貴內容,並配有插圖,比較完整地展現了滕固的學術思想和人生經歷,具有重大學術意義。現經沈寧老師授權,刊發《滄海橫流急,斯人何處尋:編後記》。

《滕固年譜長編》書影

滄海橫流急,斯人何處尋:《滕固年譜長編》編後記

沈寧/撰

九十年前的立春那天,滕固藉著日記體小說《舊筆尖與新筆尖》中主人公的口吻,描述了一位新婚不久的年輕人,再次踏上前往日本的郵輪,作了為時二十二天的遊歷,當他結束旅行回到家中,面對久未整理的凌亂場景,生髮出一種屍骸暴露、無人收拾般的悲涼,不禁感慨:

“假如我死了,我的一批辛苦蒐集的書籍,將怎樣結局?朋友來收拾去嗎?圖書館來購買去嗎?拍賣店家來經理嗎?收舊貨販,計斤計兩的換去嗎?小販來拿去拆下來,襯油豆腐,薰肚髒,醬雞……嗎?工廠裡來收去爛化嗎?身後的事,何忍想下去呢。”

雖然是文學創作中的場景,但又何嘗不是夫子自道呢?至少幾位用字母指代的人物,在作者的實際生活中都能約略找到原型。滕固在1941年5月20日病逝重慶後,所有書物散盡無存,惟有那些早前出版的著述、編譯的單行本及刊登在報刊中的詩文、報道,留待後人去發掘蒐集,正如其好友常任俠在《記亡友滕固及其著作》中所感嘆的:“可惜他的散篇,至今尚未集印成冊,這正待我們去替他蒐集了。”——就是這句感慨吧,觸動了我在二十年前開始了蒐集、整理滕固散佚著作和生平資料的工作,陸續編輯出版了《滕固藝術文集》、《挹芬室文存》、《中國美術小史·唐宋繪畫史》、《滕固美術史論著三種》及《被遺忘的存在——滕固文存》五種文選,在不斷提高校訂質量的同時,逐步將滕氏文學創作和學術研究成果豐滿呈現出來。與此同時,《滕固藝術活動年表》也逐步展開,並隨著史料發掘的深度和廣度而逐漸充實,希望能在史料的梳理、辨析和研究基礎之上,儘可能還原滕氏經歷,為日後的研究者準確把握和評價滕固其人其學,提供一個支撐,避免空疏無當。近年來,隨著對滕固研究的不斷深入,滕固的學術成就及學術史地位得到重新肯定,但囿於史料,深入的個案研究尚難多見,相信年譜的出版將有助於學術研究的推進。

由於滕固病逝於戰亂期間,生平資料和詩書文稿絕大部分散佚,給日後的蒐集、整理和考證帶來極大困難,而這些著述又是構成其生活經歷、思想轉變、學術研究的重要部分,通過對它們的解析,能夠大致摸索到譜主生活與學術經歷的主幹線。除專著和論文之外,透露著譜主真性情的日記、書信,題跋文字等無疑也具有重要價值。滕固有寫日記的習慣,這從已經發表的日記片段和其自述中可以確認。有些即便是以日記體小說的形式發表,其中也有其生活實錄的影子,如《無窮的創痛》雖未指明具體的年份,但經考辨,應是對1924年“三角戀愛”風波的記錄;1926年的《舊筆尖與新筆尖》,顯然閃動著作者自身的影子,在考察譜主之生平事蹟時足資憑藉。在所有的文獻中,書信尤為難得,因為它主要是寫信者與收信人之間的信息傳遞,不易保存和為他人所知。但其中所表達的思想感情和內心感受往往最深摯,展現修養、為人、脾氣秉性最直接,體現生活經歷最細緻、最真實,考證人際往還最準確。目前蒐集到的書信僅有數十通,其中與王統照探討文藝的書信,是滕固文學創作從傳統詩文轉向新文學實踐的明證;致馮至(君培)的九通明信片,雖文詞簡約,但作為滕固歐洲遊蹤記錄,也極為難得;台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朱家驊檔案所藏中德文化協會內的幾通滕固函件,充實了滕固參與會務的直接證據;與陳克文的通信,彌補了譜主受聘行政院參事及國立藝術專科學校校長時的鮮為人知的公私內幕;與常任俠的最後通信,直可作為遺囑來看,並可鉤稽出二人共同創辦中國藝術史學會的珍貴史實。關於圖像資料部分,目前僅見譜主影像十餘幀,書畫作品幾乎無存,唯有藉助信函略窺一斑而已。著述書影的插入,或可更直觀得見譜主學術研究成果之一斑。隨著藝術品拍賣市場的繁榮,越來越多塵封的文物和文獻得以相繼面世,成為獲取譜主乃至近現代所有學術個案的又一重要途徑,不可小覷,並隨時令人期待。

作為一位20世紀上半葉的重要歷史人物,脫離時代背景地孤立羅列其有限資料,不足以多角度、全方位地揭示譜主跌宕起伏的短暫一生,對相關人、事的展現,也是將譜主置入歷史現場加以考慮和評價的必要手段。這包括對相關的檔案、日記、書信、年譜、傳記、報刊、圖像、研究專著等等的參考利用,期冀透過更多親歷者和歷史記錄來輔助還原譜主的生活場景,避免資料使用的片面性和以訛傳訛的誤導。另外,有些零星而難以連綴的歷史碎片,按照歷史脈絡的梳理,也能或多或少地將史事“完全”起來,從而引發研究者的重新審視甚至修正。基於以上認識,本譜大量採用了背景資料,特別摘錄、引用了相關人物日記、書信中的記載,並儘量不做主觀、自以為是的刪節,這不僅是為彌補譜主資料的欠缺,更是希望體現年譜編撰的客觀性,希望用一種開放的思路為未知的未來研究提供儘量多的可能性。

年譜的編撰艱辛而漫長,這一點學界盡人皆知,我也自認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但實際的工作還是出乎意料的艱難:從百十來字的人物條目起手,到對不同時期、不同地域的書刊資料做著“竭澤而漁”直至“去粗取精”的苦功!十數年間,我曾利用假期在北京、上海、南京等地的公共圖書館、檔案館中查閱資料,與國內外相關人士通函訪求資料。北國的酷暑嚴寒,南方的陰冷潮溼,危坐在圖書館、檔案館一隅,翻閱著泛黃乾脆的民國報刊,瀏覽著令人頭暈眼花的縮微資料,抄錄著由於種種原因不予提供複製的文章、檔案,遠非時下利用網絡數據庫平台和各種網站快速檢索、輕鬆下載、方便轉換文本所能比擬。在對資料進行整理時,又因這些不同年代的陳舊報刊,往往由於編排失校、紙張粗糙、印刷質量低下等原因,致使文字錯訛奪衍、漫漶不清,給整理、校對帶來意想不到的困擾和煩惱,往往為了一個字、句的辨認,需要反覆斟酌、四處請教;為查考引文的出處,更是要投入大量的時間與精力……這種處在查找的艱辛、發現的興奮、整理的困難和收穫的喜悅之輪迴狀態中的感覺,伴隨著形同自我流放的孤寂與落寞,周而復始,冷暖自知。

紙本文獻的發掘、整理固然重要,對譜主親友的採訪以獲取更多遊離於文字之外的信息,也是其他史料無法取代的部分。偶然的機會,讀到了百歲老人章克目標回憶錄《世紀揮手》,其中談論早年與滕固共同致力文學活動的情形,正可與常任俠先生的記述在時間上大體相連,勾勒出滕固赴日留學到生命結束的大致脈絡。這一意外發現,使我從單純地侷限於文字資料發掘,延伸到尋訪那些與滕固同時代且尚健在的親友上來。通過友人陳子善先生的幫助,與章克標老人通了信,得到老人熱情的鼓勵和積極的協助,並很快如願以償地收到了滕固哲嗣留寅先生的長篇覆函,給予此項工作充分的肯定和支持。往來通信一年半的時間中,也正是他身患絕症、診治療養之時,他在去世前一天寫給我的信中,仍然關注著父親著作的編輯出版;而在彌留之前,他已為我分別聯繫北京、上海及成都等地親友,使得這份關愛得以延續。對常任俠、徐梵澄、程千帆、謝海燕諸前輩的拜謁,得到的鼓勵堅定著我的信心。在與馮至、朱希祖、朱偰、陳克文、劉節諸前輩之後人的接觸中,獲取到更為直接的熱心幫助:馮姚平女士提供了滕固在德國留學期間寫寄馮至先生的一批未刊明信片;朱元春女士除惠贈整理出版的祖父二人文集外,還將未經刊佈的朱偰先生日記中有關與滕固交往內容精心整理、校對、摘錄出來提供給我;朱元曙先生多次應邀代為複製圖書及資料,提供參考照片等;陳方正先生除惠贈整理出版的《陳克文日記》外,還將珍藏未刊之滕固書信的一批影印件提供出來,用於年譜內容的充實。此外,南京大學圖書館何慶先先生,也曾熱心提供館藏李小緣先生友朋書札中滕固、常任俠部分,並惠贈翻譯著述,不久聞知竟以車禍罹難,不禁令人欷歔感嘆;學者王中秀先生將多年查閱相關資料無私贈送,熱心指導本譜後期增訂工作;上海同濟大學德國問題研究所李樂曾先生除熱心提供台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朱家驊檔案內有關中德文化協會資料外,還多次解疑答惑,給我不少啟示;伍慧萍博士主動為滕固的多篇論文內外文部分做了校訂;北京外國語大學李雪濤先生所作“滕固在德國”講座,披露和分析了譜主獲得博士學位的檔案資料,並熱心提供了有關德國柏林大學資料,增補了年譜的重要內容;胡傳敏、朱聯群、孫原平、王震、陳鋼林、湯立峰、翁連溪、張凌楠、安永欣、常大鵬、劉軍諸師友同好在查閱複製資料上給予幫助;湯池、李樹聲、薛永年、範景中、郎紹君、李維琨、陳平、陳子善、蔡登山、洪再新、葉雋、畢斐、劉新、吳蔚、華天雪、邱孟瑜、倪永娟、曹瑞峰等專家學者們,在我多年來整理、出版滕固著述和撰寫文章時,以他們的專業水平給予學術指導和評論;此外,近年來撰寫滕固研究論文的學者們,給予我學理上的啟發和資料線索的探幽……。諸如此類令人難以忘懷的情誼和經歷,支撐著我在坎坷路途上努力前行,藉此一併深表謝忱。

縱觀滕固短暫而勤奮的一生,在文學理論與創作、藝術史研究等領域所取得的成就,具有開風氣之先的作用,其中尤以藝術史研究為學界矚目。他有著嚴格、系統的專業訓練,又幸遇名師指點,而得心應手於中西文化比較研究,不僅以良好的學業成績成為首位以專攻美術史考古學獲得哲學博士學位的中國人,也是最早用西文在國外發表關於中國文人畫的論文的學者,德國法蘭克福約翰·沃爾夫風·歌德大學中國學院出版發行的其德文專著《中國繪畫史導論》及此時期發表的一系列有關中國美術史的專題論文,代表著他在此領域取得的成就。他運用西方現代藝術哲學、藝術史學的方法進行中國繪畫史的研究,開啟了一代新風,成為現代中國藝術史學的重要奠基人之一;他的論著更對西方漢學產生了積極的影響,美國著名中國美術史學者高居翰(James Cahill)回憶說:他在1950年代接觸中國藝術史時,能夠從西文讀到中國藝術史家的論著的,只有滕固。正因如此,滕固曾被德國東方藝術史學會推為榮譽會員——更有學者稱:“滕固先生是把中國美術史放在國際化學術視野中進行研究的先驅”,“在20世紀大部分年代裡,能深入理解德語國家美術史研究的學者,恐怕只有滕固先生一人,而這一點對於美術史研究來說,可能具有我們意想不到的重大意義”。(範景中語)

在滕固從事文藝創作、學術研究和黨務行政工作的二十餘年間,為世人留下了近二十種專著和編、譯著作以及有待繼續發掘的散佚文字,就目前所見,總數當在百萬字以上。本譜的編纂出版只是階段性的基礎成果,相信隨著新資料的不斷被發現,必將會有後繼研究者更為嚴謹、豐富的呈現。鑑於本人學識有限,見聞寡陋,此譜或存不少差誤,疏漏不當之處,祈望方家不吝指正。

謹以本譜紀念學貫中西、英年早逝且對中國現代文化事業做出積極貢獻的一代學人——滕固先生。

沈  寧

乙未清明於京城殘墨齋;修訂於丁酉清明節前夕

作者簡介

沈寧,筆名沈平子。曾任職高校圖書館。對民國時期文化教育、藝術社團及人物史實多有研究,內容涉及藝術院校歷史、社團組織、畫展活動,以及鄭振鐸、徐悲鴻、常任俠、滕固、於非闇等人個案研究。整理編著《滕固藝術文集》《被遺忘的存在:滕固文存》《冰廬錦箋:常任俠珍藏友朋書信選》《閒話徐悲鴻》《難忘帥府園》等圖書二十餘種,撰寫發表研究文章近百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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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美術學院藝術人文學院學脈深厚,近百年來名師薈萃,人才輩出。建校之初即率先建立“藝術科學”觀念,為我國的藝術學研究奠定教育根基。國內率先開始研究生培養,並於1980年、1984年分別成為全國首批碩士、博士學位授予權單位;1987年招收首屆史論本科生;2008年獲浙江省重點人文社科基地;2011年獲藝術學一級學科博士學位授權點;2016年獲浙江省高校 “十三五” 特色專業建設項目。學院的藝術學理論研究地位崇高,2015年獲評浙江省一流學科A類,在2017年教育部發布的全國學科評估中名列前茅。2019年,藝術史論專業獲評國家級一流本科專業建設點。學院目前擁有本科、碩士、博士、博士後培養、訪問學者等層次豐富的人才培養,既是國際藝術史學研究的重鎮,又以持續推進中國藝術研究為己任,是當代中國”藝術智性與新人文教育”的建設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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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溪 劉雨塵 楊可涵 宋俊傑 戴姍睿 王薇 孫梓鈞 王思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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