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如何介紹何志森?
名頭太多,科班建築師,大學名教授,美術館館長,網紅演講人……
可每一個,似乎都差點意思。
說是建築師,可沒蓋過哪怕一棟正經房子;
說是名教授,但整天催學生去街上「鬼混」;
說是科班出身,畢業答辯卻沒一個老師「敢」向他的課題提問;
說是做美術館,卻做在人家本本分分一個菜市場的牆上。
何志森的博士論文答辯現場
唯有網紅,還恰如其分些。
畢竟偷玫瑰花圃做菜地,跟蹤冰糖葫蘆小販,普通人可幹不出來!
誰能想到,他偷個垃圾桶蓋,就能把象君逗得潸然淚下呢?
但大可放心,這不是什麼苦情故事,而是緊扣設計二字的深入思考。
何志森只想問:設計,是什麼?設計,又為了誰?
他屢屢「犯禁」
為民眾尋回丟失的「附近」
先從偷垃圾桶蓋講起。
何志森海外讀博歸來,最終定於廣州教學、生活。
多次在珠江邊晨跑的經歷,讓他不得不注意到了沿路四五公里的300多個垃圾桶。
空的。
來這兒的,只有自帶小板凳的幾個爺爺奶奶。
怎麼吸引更多老人家過來,又能給他們提供便利和娛樂呢?
垃圾桶成了最好的選擇。
他將垃圾桶一分為二,擦拭桶蓋並標識「已消毒」,垃圾桶身則變為敞口。
在他卸垃圾桶的過程中,有奶奶經過,留下一句擲地有聲的「有病!」
但一週後重返這裡,他發現可喜的變化——
垃圾桶扔滿了垃圾。
而垃圾蓋則被老人家充分利用,有的成了座椅和牌桌。
他們圍著垃圾桶蓋,友鄰之間,不亦樂乎。
但好景不長。
半年後一紙令下,擅坐垃圾桶罰款100元,讓爺爺奶奶們害怕起來。
這裡的垃圾桶也全部撤掉了。
變為一體式的垃圾桶
可活絡的社區已經出現,朋友已經交下,斷不會就此結束。
於是,大爺大媽們發揮民間的智慧,搬來家裡的舊桌廢椅。
更有力大無窮者,擰下石墩「層巒疊嶂」。
但總歸,人與人的交流,是從那名不見經傳的垃圾桶開始的。
改善鄰里,造就項彪所言「業已消失的附近」,原來並不是原子化時代裡一件不可想象的事。
設計師設計的石凳並不符合爺爺奶奶的需求
何志森還利用自己擔任館長的美術館,帶領自己Mapping工作坊中的學生做過另一件有助於恢復附近的事。
他所在的扉美術館同樣位於廣州,一牆之隔是當地人氣很旺的菜市場。
真正的一牆之隔
美術館邀請藝術家宋冬在這面牆上,做了一個路邊的展覽。
這些從北京胡同裡搬來的廢棄窗戶,大大小小,貼滿了這面牆。
這個展覽吸引了不少路人駐足,唯獨菜市場的攤販們從來不來。
關於宋冬老師,象君曾介紹過他的另一個廢物利用藝術展(可點選跳轉)
何志森好奇他們為什麼不來,才了解到——攤販們上下班都從後門走,前門是留給客人的,所以他們從來沒發現牆外這個展覽。
但發現了,依舊不來,何志森又起了興趣,他想對這個菜市場做一些改造。
不過他有原則,不做貼貼瓷磚、畫畫logo這些事。這種網紅化場景改造只會提高攤位費,進而使攤販們不得已提升菜價,來的人就少了,最後這個菜場就垮了。
他請學生們近距離觀察攤販的生活,看看他們究竟需要什麼。
起初,攤販對這些礙手礙腳的小毛孩不屑一顧,難以交心。
直到一個暴雨天,有一位同學涉水趕來幫助他們,這才讓攤販們卸下心防,敞開心扉。
一聊,聊出了東西——手。
攤販們的所有故事,都關於手。
做海鮮攤子的大叔,因為常年浸泡在水裡,手上總是泛白的。
賣雞蛋的攤販,手中則因為經年累月摸了太多雞蛋,摸出一個圓繭。
這是普通人聽都沒有聽過的。
還有一位總把自己收拾體面的阿姨,手上帶著鐲子。
那是她遠在老家一年一見的丈夫,求給她保佑身體安康的。
……
勞動人民的生活,是靠勤勞的雙手打出來的。
勞動人民的手,是他們最驕傲的部位。
於是,學生們把攤販的一張張攤開的手掌拍攝記錄下來,貼在那面擺滿藝術作品的牆上,成為新的作品。
此時,奇蹟發生了。
第一位攤販走出菜市場,來到美術館,想看看這個展覽。
阿姨站在遠處,問何志森,「何老師,我想看看我的手。」
何志森招呼她,她卻又怯懦,「我的水鞋太髒了,會不會弄髒你們美術館的地板?」
當現代藝術已經被肢解為無意義的語言遊戲,攤販們卻還在擔心玷汙藝術的高雅殿堂。
可被大眾束之高閣、只配遠觀的藝術,又有什麼意思?
越來越多的攤販過來了,他們歡喜又新奇地看著自己的手被展覽,被觀看。
攤販們在認領自己的手
當這個展覽結束,他們提出,想要回自己的手。
攤販們紛紛在營業執照旁擺上了手的相框。
在他們心中,雙手比營業許可,更能說明這個攤位的良心與品質。
而周邊的居民也足夠捧場,在之後的美術館活動中,帶上自家做的菜,與自己相熟的攤販齊坐一桌。
從前只有交易,如今,才有了交流。
遺憾的是,這個菜市場在2020年的秋天,被通知為違規建築,應予以拆除。
曾擁有營業執照,併為自己的雙手感到自豪的攤主們,重新淪為走鬼。(廣東話中對無執照的流動小販的稱呼)
他教會學生
設計師不是超級英雄
如此種種化腐朽為神奇的能力,很容易讓我們意識到設計的作用。
改變一個垃圾桶,懸掛一幅照片,就能輕易打破人與人之間的隔閡。
那設計師豈不是魔法師了?
其實何志森認為,許多設計師正是如此認知自己的設計工作。
在一件件物品、建築的改造與實現中,容易產生一種超級英雄情結。
「如果讓我用設計改變這一切,一定會變好!」
也許是這樣的。
他曾讓學生跟蹤觀察一名賣冰糖葫蘆的阿姨。
他們日夜尾隨,最終被阿姨發現,請回家吃了頓飯,得以更靠近地觀察阿姨的工作,甚至自己登場,幫阿姨賣了一天糖葫蘆。
冰糖葫蘆阿姨與她的家
那一天裡,扮演小販的同學有一個最大的問題,就是阿姨是怎麼上廁所的?
同學發現自己並不能帶著冰糖葫蘆去洗手間,但又不能把竿子留在外面。
體驗阿姨賣冰糖葫蘆的兩位同學
阿姨常年一個人工作售賣,是如何解決的呢?
詢問結果是,阿姨不上廁所。
她從早上五點開始,不敢喝一滴水,直到兩根棍子上的冰糖葫蘆賣完。
於是,大家便為阿姨集思廣益,在小車上設計出移動廁所。
這個小車堪比變形金剛,可以變出賣各種東西的攤位,還可以上廁所
這個小車能解決的問題,還包括如何快速躲避城管。
那是因為跟蹤阿姨的第三天,她的竿子被城管沒收了。
她坐在花壇邊,坐了很久,沒有和同學們說話。
第一次將這個案例曝光在世人面前時,引發了巨大的爭議。
有人唾罵何志森,你們為什麼要幫助小販逃跑?
學生們為阿姨設計了三條最快的逃跑線路
但,讓我們再看一個案例。
何志森也曾讓學生參加一個觀察站街女的項目。
性工作者的工作多在夜晚展開,學生們只得輪班蹲守。
何志森的苦心是,設計師應當考慮到,在我們沉睡的時候,仍然有人在使用這個城市。
一個凌晨,何志森被同學的電話驚醒,「何老師你快來!」
披上衣服匆忙趕到,才發現一個一米八的大男孩坐在那兒流淚。
他問何志森:老師,我們就在這裡看著,知道了她們一天賺多少錢,卻救不了她們,你讓我們做這個作業有什麼意義?
學生觀察站街女的圖片記錄,圖源:建築檔案
那一瞬間,何志森很開心。
設計師知道自己「能」很重要,但知道自己「有所不能」,或許更重要。
在一個沒有超級英雄的世界,關心人的柔弱,才是有價值的。
這是何志森一個「猛男」鍾愛粉色的原因,他說那代表了人的柔弱。
在一次演講中,何志森的舞臺上鋪了一塊粉紅色的地毯
回到那個問題:
為什麼要在乎小販這樣的人?
他說這不是老師應該回答的問題,而是在你的小時候,爸爸媽媽應該告訴你的。
何志森的媽媽告訴他:每個人都是一本書。
後排中間的女老師是何志森的媽媽,她扶著的小男孩是童年何志森
何志森博士項目遇到障礙時,他的心理醫生也告訴他:
你困惑什麼樣的老師適合指導你,可你早已找到了老師。你觀察的小商販、送外賣的、端尿壺的那些人不就是你的老師嗎?
一切問題和答案,最終繞成一個迴環。
如果我們希望得到一個關心遠方也關心附近,關心他人也關心自己的世界,我們的設計師就應該在乎小販這樣的人。
改變何志森的決定性一幕,他發現這個外賣員輕而易舉突破了原有設計的限制
非必要的時代,讓一切微不足道的東西都變得尤為重要。
人與人的情感聯結,人與人的交流互動,更是日益孤立的社會中越發奢侈的東西。
我們可以關上門,可以回到家,可以對正在發生的一切視若罔聞。
但後退有代價——原本屬於每一個人的公共空間,被拱手相讓。
我們的城市設計,本可以吸引更多人走出去。
我們的城市設計,本可以照顧到更多弱勢群體。
忽視即為冷漠。
權力不語,便不被納入考量的必要,越來越多。
設計的溫度,不在於炫目的外觀,複雜的功能,而在於設計師對生活的體察與思考。
在何志森博士論文的第一頁,他寫道:
「獻給那些在狹縫中生存的人,是他們教會了我如何設計。」
這是一次組織居民把廢物盆罐捐出來,營造公眾花園的項目。一位小女孩捐獻了自己的布娃娃,並附上一封信。信中寫的是:這是我的吉吉,它陪伴了我八年,我好希望外婆那邊也有這樣的花園,她就不會那麼孤獨了。我想外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