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雅寶是永遠說不完的故事」
「那裡住的是一群有血有肉、堅守良知、胸懷光明的人」
——李小可(李可染之子)
在中國近現代美術史上,再沒有一個地方像大雅寶衚衕甲2號如此特殊。
三進的四合院,二十多間房,在這個普通的北京大雜院裡,卻匯聚了新中國美術界舉足輕重的人物:


齊白石、徐悲鴻、吳作人、沈從文等藝術界名流,也是這個院子的常客。
「聽說齊爺爺來了,這院裡幾十個孩子,連那個剛剛會爬的,剛剛會走的,全來。因為只要是來孩子,叫一聲齊爺爺,拍一下腦瓜,1塊錢。」
——張郎郎(張仃之子)

1950年,在大雅寶衚衕甲2號慶祝白石老人九十壽辰合影
中為齊白石、前為李苦禪,左5為齊良遲(齊白石四子)、左7-11分別為廖靜文、徐悲鴻、齊良已(齊白石五子)、李可染、王朝聞。李瑞年(右1)、葉淺予(右2)、滑田友(右4)
這些在中國近現代美術史上熠熠生輝的名字,匯聚到同一時空,有一種如宿命般註定的巧合,更是「一個空前絕後的藝術奇蹟」。
這裡不僅是一個美院的宿舍,更是一個藝術圈、文化圈。它所構建出的小生態正是一處中國近現代美術史演進的「歷史現場」。
—— 01 ——
那是大師尚未遠去
人心尚有敬畏的年代
大雅寶衚衕甲2號位於金寶街與二環路相交處。
上世紀40年代中期徐悲鴻創立「國立北平藝專」,大雅寶衚衕甲2號成為了北平藝專的宿舍,新中國成立後,便成為了中央美術學院的家屬院。

1953年,28歲的黃永玉被聘為中央美院教授,成為整個美院中最年輕的教授,他和妻子張梅溪帶著七個月大的兒子黑蠻來到了北京,先是住在表叔沈從文家,不久後就搬進了大雅寶衚衕甲2號,一住就是5年。
他在《大雅寶衚衕甲2號安魂祭》記錄下對這座大雜院的印象:
「歡迎你們來,太好了!太好了!沒有想到兩位這麼年輕!太好了!太好了!剛來,有什麼缺的,先拿我們的用用!」
這是李可染夫婦。

李可染在大雅寶的居室
油畫家董希文和夫人張連英:「細語輕言,沉靜而嫻雅。」
張仃是中國最有膽識最有能力的現代藝術和民間藝術的開拓者,他:「身體力行,勇敢、坦蕩、熱情而執著地擁抱藝術」;
後來搬進大雜院的中國第一號陶瓷大師祝大年,是一位有意思極了的人:「一輩子珍惜的東西他也看得開,精於欣賞,勇於割捨」;
大雅寶衚衕甲2號的藝術家涵蓋了中央美術學院學科建制的各個分類,包括國、油、版、雕、壁、史甚至工藝美術史。

侯一民與鄧澍
他們有著不同的藝術道路和觀點,卻彼此尊重,互相理解,不計較名利,不計較金錢,只全身心投入到創作之中。
李可染和張仃每天早上一起去上班,一路走,一路聊天,談的都是關於畫水墨畫的事情。
繼承,開拓,創新,探索,每個人都鉚足了力,想要為新中國的美術貢獻自己的一份力。
那是大師尚未遠去,人心尚有敬畏的年代。

董希文進行油畫創作

黃永玉進行木刻創作
身處藝術氛圍濃厚的大雅寶衚衕甲2號,李可染迎來了創作的一個高潮期。
《杏花春雨江南》《黃山煙霞》《萬山紅遍》《魯迅故居紹興城》《人在萬點梅華中》等經典之作都是在這個階段創造出來的。

李可染 1964年作《萬山紅遍》
新中國最重要的油畫作品《開國大典》,誕生在董希文狹小的畫室。
在那個逼仄的地方,他不斷探索中西融合的創作方式,探索油畫民族化的方向:「中國畫家應該有中國畫家自己的氣質,自己對於生活的想法,看法和表現法。」

董希文 1952年作《開國大典》第一版
也是在大雅寶不足十平米的版畫工作室裡,黃永玉完成了成名作《阿詩瑪》的創作。

黃永玉 1955年作《阿詩瑪》插圖之一
「大雅寶的每位藝術家都熱愛生活、熱愛民族、熱愛國家、熱愛藝術和自己從事的工作,雖然性格不同,但他們都善良努力……他們雖然都是藝術大師,但從來不去談論自己的藝術成就或貢獻,而總是關注藝術整體的發展方向與水準,因為他們永遠前進在探索遠方的藝術之路上。」
—— 李小可
—— 02 ——
那時真甜美
大家都那麼年輕
「‘大雅寶人’沒有血緣關係,卻充滿親情,彼此間的稱呼是:黃媽媽、李媽媽、孫大娘。」
在大雅寶衚衕甲2號,孩子們每天在一起鬨鬧,大人們在一塊兒嘮嗑,上班同行,在家談藝,幾十口人像是一大家子。
一到中秋,整個院子的人就會在中院擺下長桌,各家會帶著各自的拿手菜和從樹上摘的棗子、石榴等水果,大家一起吃著,聊著,笑著。

張梅溪與大雅寶的孩子們
從李苦禪先生的院子裡走過,有時能夠看到他練功,舞弄他那二十多斤重的純鋼大關刀。
李可染先生拉得一手好二胡,高興的時候,他會痛痛快快地拉上幾段:「苦禪、常浚和可染夫人鄒佩珠乘興配上幾段清唱。常浚的《碰碑》,苦禪的《夜奔》,鄒佩珠的《搜孤救孤》。」
而黃永玉到來後,院子裡的孩子們的快樂一下子變多了。
年輕的黃永玉是不折不扣的孩子王,故事講得很好,唱歌也是一流,孩子們最開心的大概就是跟著他一起去動物園,像群「土匪」一樣到處跑,到處野。

黃永玉與大雅寶的孩子們
齊白石雖然不住在大雅寶,卻是大雅寶名副其實的「大家長」,每次他來的時候,整個院子都會出來迎接,陪老人家進出。
孩子們尤其喜歡「齊爺爺」,每年過年,「齊爺爺」都會給每個孩子一塊錢的壓歲錢,在那個年頭,這絕對是一筆鉅款了:「不過你就是再多叫他幾聲好聽的,他也決不會給你再添一分錢。」

齊白石和李可染(攝影:黃永玉)

齊白石和黃永玉(攝影:李可染)
張仃之子張郎郎形容 :「院兒裡的大人們整個一個君子國,什麼都能包容,他們個個都大度地笑眯眯容納一切。」
不同的藝術,不同的人。
新中國第一樁跨國婚姻的當事人,宋懷桂和萬曼也在大雅寶住過一段時間.在那個保守的年代,這對異國情侶的婚姻曾遭受到無數流言和非議,但在大雅寶裡,人們卻只有完全的祝福。
董希文還特意到琉璃廠為他們每人刻了一塊玉石的名章。

萬曼與宋懷桂在大雅寶

黃永玉與萬曼兩家人在大雅寶的葡萄藤下合影
當時也沒有什麼市場價值的概念,自己畫的畫稿,朋友來了喜歡就直接拿走。
張仃家裡堆著許多交換來的天南地北畫家的畫稿,以至一度堆到走廊裡。
李可染的臥室東牆掛著白石老人送給他們夫妻的《秋荷鴛鴦》。客廳的東牆掛的是林風眠先生加入了大量花青的潑墨;側面則是白石老人的《櫻桃圖》……
他對周令釗的夫人陳若菊笑呵呵地說:「陳若菊,我的畫你喜歡哪張就拿哪張。」

大雅寶衚衕舊照
在《大雅寶衚衕甲2號安魂祭》裡,黃永玉回憶往事時,寫下了這樣一句話 :「那時真甜美,大家都那麼年輕。」
—— 03 ——
那裡住過一群有血有肉
堅守良知、胸懷光明的人
1973年 ,在大雅寶居住超過20年的兩個人相繼離開了。
一個是李可染,搬到了西城區三里河社區的一套普通單元裡;
一個是董希文,卻是永遠的離開了。
在那個動盪的年代,美院的這些教授們都經歷了生命中黑暗的一段時光,但即使經歷苦難、風雨,他們的骨子裡始終留存著那份純粹。
董希文被查出癌症後,病情迅速惡化,卻依然平靜,除了去醫院,剩下的時間都用來收拾畫具、整理畫稿,用小紙片記錄下一個個新的想法。
他還將幾十張空白的畫板摞在櫃子上,尤其將自己格外看重卻沒能真正完成的《喜馬拉雅山頌》的畫稿鄭重地掛在床頭,嚮往那靜穆的大自然中所含有的自由自在的平淡。

1972年,接受化療的董希文與家人在大雅寶院中合影
動盪的年代,李苦禪被毒打,要他批齊白石,批朋友,他不曾低頭,也不曾出賣誣陷任何一個人。
「必先有人格,爾後才有畫格。不可為一時的名利之誘惑暴力之迫而出賣靈魂,更不可賣友求榮。」

李苦禪作品《群鷹圖》
張仃和妻子後來搬到香山臥佛寺北溝村一間廢棄的農舍:
「雖然常常弄到中午還什麼也吃不上,一連幾天是鹹菜泡飯(飯也餿菜也黴了),但他仍是贊山贊樹……」
飽經風霜,本心不改。
僅依靠烏黑的墨與薄薄的綿書紙,去追求藝術最純粹的彰顯。

張仃焦墨山水畫
風雨飄搖的歲月裡,黃永玉和家人被迫住在一間狹小的房間裡,他還:「畫一個大大的外頭開著鮮花的窗口的油畫,也增添居住的情趣」。
下放做農民時,不準畫畫,也不可能畫畫。
但見到春樹上的芽豆,夏日澤地為風吹動的茂草,迎著太陽的向日葵,薄霧繚繞的秋山,排成人字的、遙遙的秋雁……不可能不心動,於是「心胸裡一幅幅作品排列、重疊著、秘藏起來」。
明明再糟糕不過的歲月裡,即使在陰影中,他依然能晒自己的陽光。

黃永玉作畫
李可染之子李小可評價曾在大雅寶衚衕甲2號居住的人 :「那裡住的是一群有血有肉、堅守良知、胸懷光明的人」。
他們對藝術一片赤誠,每個人都是一本書。
他們雖然有著各不相同的性格和研究方向,但每個人都用自己風華正茂的生命鑄造新中國美術的傳奇。
一直到生命的最後。

如今大雅寶衚衕甲2號,這個門牌號已經沒有了。
住在大雅寶裡的很多人,也漸漸被遺忘,慢慢淡出了人們和歷史的視野。
「我懷念所有在大雅寶生活過的人,那個一去不復返的童話年華。」
—— 張朗朗(張仃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