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文學》到底兒不兒童?

本刊適合9~99歲公民閱讀

本刊適合9~99歲公民閱讀。

中國可能再沒有哪本雜誌像《兒童文學》這樣,對不同年代的訂閱者來說,意味著完全不同的東西。

對於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讀者來說,它是當時為數不多的兒童刊物,也是新中國兒童文學作家的搖籃;對於八九十年代的讀者來說,它是一本「名不符實」、內容相當深刻的文學雜誌,是當時的純文學重鎮;而對於21世紀的新時代讀者來說,它就是一本再平常不過的少兒紙質刊物。

這可能是因為,作為一本歷史悠久的名刊物,《兒童文學》卻沒有一個一以貫之的辦刊理念。這其中有偶然,也有歷史的因素。

對這份刊物而言,可能只有摸起來粗糙不平的蠟制封面是唯一不變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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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童文學》創刊於1963年。雖然刊名如此正式,但創刊後的十幾年裡,它連刊號都沒有,算是一本「內部刊物」。

1963年,正值三年自然災害(或稱「三年困難時期」)剛剛結束。物質生活的匱乏影響到了精神領域,給成年人看的報刊雜誌也不算多,何況是兒童讀物。當時全國只有2家專門出版童書的出版社,有影響力的刊物幾乎只有上海的《少年文藝》一本。

《少年文藝》創刊更早,但是由於位處上海,很難徵集到北方作家的稿件。

為了解決這種情況,由葉聖陶、茅盾、冰心、金近等一批作家和畫家倡導,在北京創辦了《兒童文學》。

第一期《兒童文學》的編委,葉聖陶居首

著名兒童文學家,也是創刊人的金近在創刊詞中寫道:「回首四顧,這裡還是留下了一大片未經開拓的荒原,有待耕耘。即以成長起來的花木來看,也還是品種不繁,幹株不堅,既無參天古木,也少奇花異草」,算是對當時兒童讀物狀況的概括。

最初的《兒童文學》沒有刊號,也沒有固定的發行週期,編者只能表示「大概每年出四期」。與其說是一本雜誌,倒更像是一批兒童文學作品的彙編集。

但它彙編的作品陣容卻非常豪華:葉聖陶、金波、冰心等知名作家的文章頻頻出現;雜誌的理念也很現代:幾乎每篇文章都配有專門繪製的插圖,插圖的水平大都不低,比如創刊號的封面圖就是黃永玉的木刻作品,這在當時是很少見的。

黃永玉的木刻封面圖

同類刊物少,質量又優秀,《兒童文學》順理成章地大受歡迎,第一期就賣出了30多萬冊。編者們也對雜誌的前景很有信心,準備將雜誌發展成全國發行的「外部刊物」,發行週期也固定下來。創刊的第二年,編輯部還把全國的青年兒童作家請到北京舉辦學習會。

這種信心沒能持續太久。《兒童文學》創刊的1963年,離十年文革的開始,只差3年。

文革期間,《兒童文學》先是大幅增加了革命主題的作品。但是這種作品兒童並不愛看,再加上很快文藝界的情勢惡化,《兒童文學》在出版了10期後宣佈停刊,一停就是十年。

直到1977年,一篇名為《「四人幫」是摧殘兒童文學的劊子手》的文章,才宣告了《兒童文學》的重新出版。十年前就開始謀劃的「固定出版週期、面向全國發行」又被耽擱了好一陣子。

然而一直到20世紀90年代,《兒童文學》都只是一本普通的兒童雜誌,讀者群體侷限在小學生群體中。

它真正變得「名不符實」,不再侷限於「兒童」這一群體,而是在更廣泛的讀者群中奠定了地位,還是因為90年代的文學雜誌大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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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80年代,中國的文學創作迎來了一次反彈式的爆發。北島、舒婷成為人們心中的偶像,滿大街都是詩人,滿大街都是文學雜誌。

兒童讀物也在這個時期有了很大增長。幾乎每個省都辦了自己的兒童刊物,《兒童文學》雜誌的發行量也破了50萬。

但這個時期並不長久。

北島回憶說:「那是由於時間差——意識形態解體和商業化浪潮到來前的空白。沒兩天,商業化浪潮一來,這種狂熱就不復存在了」。

到了90年代,文學熱迅速退潮。文學刊物的發行量大幅下滑,兒童刊物也被波及,到1996年時,《兒童文學》編輯部做了調查,發現各省的純文學刊物幾乎都沒了,「八十年代一哄而上,現在好像是秋風過境,一夜之間都消停了」。

《朝花》、《未來》等大型兒童期刊相繼停刊,《兒童文學》自己也岌岌可危,發行量一度只有6萬冊。

當時普遍的做法是徹底轉型。雖然靠文學賣不出了,但兒童刊物還是有很大市場空間的——做教輔、做作文選,甚至是直接轉型成綜合性雜誌,都能保證雜誌賣得出去。

如果《兒童文學》選擇了其中任何一條路,也就沒有了後來被人們津津樂道的,「完全不兒童」的《兒童文學》了。

1991年起出任雜誌主編至今的作家徐德霞在多年後回憶說,那時候中國只剩下十幾家兒童文學類刊物,有一些開始專發學生的作品,認為這樣可以吸引小讀者,但他們最終選擇了反其道而行之:不僅繼續搞文學,還要搞最純的純文學,不搞通俗文學,不搞「故事」,而是要把要把全國藝術品質最高的作品拉到《兒童文學》裡來。

1997年,《兒童文學》在雜誌封底印上了「本刊適合9至99歲公民閱讀」的字樣。

這行字奠定了之後十幾年《兒童文學》的基調,把它變成了各種文學內容和題材的試驗場,和無數青少年純文學的啟蒙雜誌。

《兒童文學》那時登載過什麼樣的作品呢?

有《跑,拼命跑》這種反思高考和過激的應試教育體制的作品,講述了高考前老師和同學的一系列變化。文章最後,主角的一位朋友被切換戶籍來獲得高考加分的同學刺激,進了精神病院,卻在高考當天逃出來想闖進考場。

2011年貼吧對這篇作品的回憶

類似的作品還有《青春流星》,講了一位被家長老師寄予厚望的高中女生,因為壓力過大在奧數比賽上作弊,被抓了。結局是這位女生選擇了自殺。

還有饒雪漫的《誰可以給誰幸福》,情節是一位16歲少女因為被搶劫重逢了童年好友,因此產生了一段糾葛的關係,給了很多當時還完全不知道「青春傷痕文學」為何物的讀者很大震撼。

《兒童文學》設過一個科幻欄目。劉慈欣在上面登載過《圓圓的肥皂泡》一文,故事主體是利用無數大肥皂泡裹帶溼潤空氣進入內陸,從而調節氣候。當時劉慈欣的筆法和風格已經有了後來《三體》、《流浪地球》的影子。

這種對虛構宏大事物的描寫一直貫穿劉慈欣的作品之中

2005年後,在電子遊戲還被汙名化為「電子海洛因」的時候,《兒童文學》就登載了不止一篇網遊小說,主題大多是玩家打破了第四面牆。有《亡靈騎士錄》,講了一群玩家集體變成了Boss,結尾有「從不接觸網路遊戲的人,知道有那樣一個世界嗎?」這樣的句子。

還有《聖域傳說》,內容是一名玩家在遊戲中帶領NPC利用Bug毀掉了遊戲,最後發現他自己所處的現實世界也是別人設計出來的遊戲。

前者取材自《魔獸世界》,後者的背景是《仙境傳說》。

當年NGA對於《亡靈騎士錄》一文的討論

如果說上面的作品還大多以校園為題材,那餘華的《我膽小如鼠》一文就徹底離開了校園。這篇小說的很大篇幅都是講述勤奮、誠實卻膽小的主角工作後被同事欺壓,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描寫了「一個畸形的社會,一種不健全的社會,一種不成其為社會的社會」。

很多在《兒童文學》上登載的短篇小說後來都被改編成了長篇作品。比如上面提到的《誰可以給誰幸福》,改編為了長篇青春小說《我要我們在一起》;《聖域傳說》改編為了「校園幻想作品」《聖域的傳說》。

一般來說,我們把年齡小於14週歲的孩子叫做兒童。然而這個時期《兒童文學》上的大部分作品,沒到14歲是沒法完全理解其中深意的,但這並不代表他們看了之後就一無所獲。大部分當年的《兒童文學》讀者都提到一個說法:「雖然當時有些看不懂,但是後來再讀覺得回味無窮」。

很多人即使到了完全稱不上「兒童」的年紀,也還在訂閱《兒童文學》。《純真年華》的作者安武林就提到了他上大學時還自己訂閱了《兒童文學》,讓一些同學很是驚訝。

《兒童文學》成了一整個年代的人對於文學啟蒙的共同回憶。

2016年一條關於《兒童文學》的微博有1萬多轉發,3000多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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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都已經是輝煌的過去,現在的《兒童文學》已經不再是這樣。

2009年,有人在豆瓣指責《兒童文學》越來越低齡化。底下也有些人迴應說,小時候覺得很好看,後來又買了一本,發現「已經純粹是給小孩子看的了」。這個帖子2016年還有人評論「原來五年前就有人提出了這樣的質疑」,之後就再也沒有跟帖。

這其實是個很奇怪的說法。不管是《兒童文學》創刊的宗旨,還是它刊名的含義,都表明了這本來就是一個給低齡兒童看的雜誌。2010年後的《兒童文學》確實也逐漸放棄了曾經的純文學立場,開始迴歸通俗故事和動物擬人。

2019年《兒童文學》裡的一篇文章,主題和寫法明顯都比當年低齡化了很多

但如果考慮到這本雜誌當年給那麼多人帶來的震撼,這種指責也就算不上奇怪了。「適合9到99歲閱讀」的承諾似乎也不再那麼有說服力。

2014年,《兒童文學》分成了四個分刊。經典版登載詩歌、小說和散文等原創作品,選萃版回顧已經發表過的文章,美繪版以圖片為主,而時尚版,則和主編徐德霞當年引為反面例子的某些雜誌一樣,主要接受學生投稿。

分刊之後的《兒童文學》

這也沒什麼大不了,一本雜誌有自己的生命階段,就和它的讀者一樣。如果你是一個當年喜歡過《兒童文學》、希望它永遠像當年那樣的讀者,不妨回到最初,看看1963年10月,《兒童文學》創刊號第一篇文章裡的第一句話:

「誰沒有自己的願望?願望是生命的食糧,它跟隨我們的年齡一起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