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江不讓「自殺」,這是要了文學的命

降低自殺率,從不許寫自殺開始?/《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MV

剝奪虛構人物絕望的權利,晉江大可不必。讀者們或許更想看到,那些人物擁有在絕望中重拾希望的能力。

晉江不讓「自殺」了。

近日,晉江禁止創作中出現自殺情節的訊息在網路上瘋傳。經《新週刊》記者核實,晉江的確對作者發佈了相關規定,但具體規則、邊界,卻沒有詳細的說法。

網傳晉江編輯群內通告

網傳晉江編輯群內通告。

在這份公告中,對自殺情節的描寫,也被納入了「宣揚自殺」的範疇。一時間,網文圈人人自危,「設定是自殺穿越怎麼辦?」「自殺殉國的情節要咋改啊!」「犧牲自己拯救蒼生也不行了嗎?」

在晉江網站的論壇上,不少作者因為這條新規焦頭爛額。規定具體怎麼理解?邊界在哪裡?已經發布的自殺情節要不要改?未遂行不行?

這些問題,作者拿不準答案,問編輯,編輯也大都語焉不詳。

晉江論壇上,許多作者也是一頭霧水,惶惑不安。/論壇截圖

晉江內部編輯對這一規定的理解,似乎也各有不同,有的不肯給個準話,有的讓作者自己掂量,有的則直言「不能寫」。一位作者發帖稱,詢問編輯得到回覆,連動物自殺也不能寫。

「重點是自殺這個行為,不能有。」/論壇截圖

新規不過寥寥數語,卻在一夜之間掀起網文圈的又一場巨浪。寫手們垂頭喪氣,連夜改大綱、改成稿;稍微頭鐵的,則心懷一線希望,照常更新,被鎖再議。

「不能宣揚自殺」,其實早就已經是創作者們公認的底線,但這次不同以往,是大刀闊斧地砍掉了幾乎一切的自殺情節。

自殺有罪?創作何辜

寫手圈外,網友們也被「禁止自殺」這一記響雷炸得回不過神。

博主@柳三便對此事的吐槽。網友評論稱,以後的刑偵小說,開篇就能排除自殺選項了。

被閹割的又何止是刑偵小說。《神鵰俠侶》中,小龍女在絕情谷留書跳崖,雖然事實上沒有死,但這行為算不算自殺?《還珠格格》裡,紫薇給皇上擋下的那當胸一劍,算不算自殺?《梁山伯與祝英臺》裡,祝英臺還允許殉情嗎?

愛人中毒,情急之下吸出毒素自己卻身亡,算不算自殺?寫車禍情節,把身邊的人推開自己來不及跑,算不算自殺?

化蝶傳說,從此休矣。/《蝴蝶夢:梁山伯與祝英臺》

已成經典的,或許還能逃過一劫,後來者再想寫這種情節,卻必須要三思了。就算作者與編輯達成共識,只要有一個讀者認為這算自殺,並按下舉報鍵,在模糊不清的新規之下,它也只能被判定為自殺。

一份沒有細則的規定,最可怕的地方正在於此。

我們當然不能宣揚自殺,可與此同時,我們也必須要接受有自殺存在的事實。動物也好,人類也好,自殺有時是資源分配之下的無奈之舉,有時是巨大壓力之下的絕望選擇,有時是因為抑鬱症等誘因,有時甚至是衝動之下的憾事。

現實是可以照進創作的,純淨的網文,卻無法照進現實。消滅了晉江網文中所有的「自殺」,就能消滅真正的「自殺」嗎?

《霸王別姬》的故事,我們還能講給青少年聽嗎?/《霸王別姬》

今天,網路文學的發展越來越受到重視,不再是從前的邊緣地位。上個月發佈的《關於進一步加強網路文學出版管理的通知》中強調,「網路文學是繁榮發展社會主義文藝的重要力量,擁有龐大讀者群,特別是在青少年中具有廣泛影響。」

管理的目的,是為了創作出更好的作品,而不是粗暴地禁止某一種行為在作品中出現。網文在青少年群體中受眾廣泛,可晉江的讀者不只是青少年,「引導」「影響」的作用具體怎麼算,是一筆糊塗賬。

不能自殺,影響到的不只是創作者,在這條龐大的產業鏈上,還有讀者,還有影視製作方,還有數量更多的普通觀眾。這其中的大部分人,都擁有充分的、區別文學與現實的能力。

按照晉江的標準,全世界都見不著安娜·卡列尼娜的縱身一躍了。/《安娜·卡列尼娜》

「自殺」是一個母題

當然,並不是沒了「自殺」,創作就進行不下去,只是帶著鐐銬跳舞,難免要戰戰兢兢。更何況,「自殺」在文學、藝術創作中,一直是非常重要的母題,在東方文化中尤其如此。

人類歷史上,為了大仁、大義犧牲自己,為了捍衛家國、保護弱小而放棄自己的生命,一直是偉大的、被歌頌的。司馬遷寫:「人固有一死,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為國為民而死,是大英雄氣節。

為了救地球自撞木星?這算不算「自殺」?/《流浪地球》

剛過去的端午節,我們都又溫習了一遍屈原懷石投江的故事;不肯過江東的項羽、拔劍自刎的虞姬,都是孩子們再熟悉不過的歷史人物。

這樣的例子太多了,他們被寫在孩子們的歷史課本上,也存在於代代相傳的民間故事和傳統節日中。你該如何想象一個不能提屈原的端午節呢?

荊州的屈原雕像/wiki/Popolon

荊州的屈原雕像。/wiki/Popolon

除了民族、家國之外,「自殺」也常常出現在愛情故事中。東方的《梁山伯與祝英臺》,西方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因為世俗的不可抗力而無法圓滿的愛情,人們希望能透過死亡來成全。

「自殺」還象徵著一種獨立的姿態。很長時間裡,我們的文化中都將生命視為父母贈與,或是天神、君王贈與,總而言之,不是你自己的。

在這種文化背景下,「自殺」的行為就有了決絕割裂的意義,比如我們耳熟能詳的哪吒。「削骨還父、削肉還母」,骨肉是父母賜予的,那麼在反抗父權之前,就必須先用捨棄骨肉的方式,來換取反抗的自由。

電影《哪吒鬧海》中的自刎情節。這部經典之作要是放在今時今日的晉江,恐怕也難逃「血腥暴力」的舉報吧。/《哪吒鬧海》

就連尾生抱柱這樣如今看來荒誕的故事,也長期被賦予守信、重諾的正面寓意。生命誠可貴,然而誠信、友愛、家國,都被認為是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

現代文明在發展過程中,剔除了輕視生命的部分,但為某種東西而「犧牲」,仍然是人們普遍接受的價值觀。特殊時刻的個人選擇,並不該被簡單歸類在該禁的範圍中。

歷史人物的「自殺」已成定局,在生命觀、價值觀都已經發生改變的當下,我們應當做的,或許不是抹去「自殺」的事實,而是找到更好的角度,為孩子們講述這些故事。

在文學創作中對「自殺」的絕對迴避,其實是脫離現實的,這也是許多作者、讀者都對「禁止自殺」的規定反應強烈的原因。

北京心理危機研究與干預中心曾發佈過一份《中國青少年的自殺現狀》報告,其中指出,學校和家長應該對青少年的心理健康給予更多關注,比如保證至少有一名校醫接受過心理諮詢培訓、及時幫助學生或家長聯繫心理衛生專家等。/《中國青少年的自殺現狀》

「為了描寫濃烈的希望,

必須先描寫深層的黑暗」

東方文化中,日本和韓國也是自殺大國,尤其是日本。因為「生而為人,我很抱歉」等文學作品、剖腹謝罪等文化印記的傳播,日本人輕視生命的形象廣為人知。

2013年,曾因耳疾消失臺前的日本歌手中島美嘉推出了一首新單曲,歌名聽起來很喪:《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

但這並非一首絕望之歌,相反,它被許許多多聽眾認為是希望之歌。中島美嘉在歌中唱:

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

因為黑尾鷗在碼頭上悲鳴

隨著浪花沉浮不定

叼著往昔飛去遠方

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

因為生日那天杏花開了

若是在那灑下的陽光裡打盹

就能與蟲骸一同化為塵土吧

這些揪心的細節,對每一個曾有過輕生念頭的人而言,都不陌生。唱盡人間的種種絕望之後,中島美嘉用「因為有你在這世上,我開始喜歡這個世界了」來作為歌曲的結尾。《CD Journal》評價此曲,形容它是「從絕望中看見的一束光」。

「為了描寫濃烈的希望,必須先描寫深層的黑暗」——這是《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的創作主題。治癒的前提是真正的瞭解與共情,在予人希望之前,先要讓那些受傷的人明白,你的痛苦是有人能真正理解的。

有人認為,2013年日本自殺率的降低,與中島美嘉這首歌的推出關係匪淺。時至今日,這首歌仍然給無數深淵中的人發出微光,他們在中島美嘉的歌聲中尋找理解,在評論區安慰那些同樣需要希望的陌生人,同時也被陌生人安慰。

《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的評論區

《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的評論區。

推進內容分級,加強我們從小到大的心理健康教育,或許都比禁止出現「自殺」更為有效。勸導是從正視開始的,勸導人們珍視自己、也珍視他人的生命,也需要從正視開始。

當一個人感到痛苦的時候,當一個人表露絕望的時候,告訴他「你不可以自殺」,不如坐下來,輕輕說一聲:「我能理解你的痛苦。我想要陪你一起重拾希望。」

回到晉江的禁令上來,網文中的自殺情節,真的有引導讀者自殺的風險嗎?一刀砍掉所有文字內容,只是讓那些記錄下來的黑暗被刪除、被掩蓋,而不是像《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這首歌一樣,溶解了黑暗本身。

剝奪虛構人物絕望的權利,晉江大可不必。讀者們或許更想看到,那些人物擁有在絕望中重拾希望的能力。

作者 | 易米三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