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災難中的人性思考

歷史,特別是在某些重⼤事件上,我們似乎總能發覺,它們身上有相似的影⼦。

我們今天⾯對的⼀切,可能一千年前的⼈經歷過,五百年前的哲人批判過,⼀百年前的作家諷刺過,但還是始料未及地出現在此刻。

阿爾貝·加繆所寫的《鼠疫》,正是這樣一部能讓人反思當下的優秀作品。

加繆是一位法國作家,也曾是世界上最年輕的諾貝爾⽂學獎得主。《⿏疫》是加繆的代表作之一,發表於1947年。

⽽這本書創作思想開始醞釀的時期,則是在1940年。那一年,巴黎被德國法西斯佔領。

加繆作為一位長期活躍在抵抗運動中的作家,當時已打算⽤寓⾔的形式,刻畫出法西斯像⿏疫病菌那樣吞噬著千萬⼈⽣命的「恐怖時代」。

1942年,加繆因肺病復發,轉移到法國南部⼭區帕納⾥埃療養,不久英美盟軍在阿爾及利亞登陸,德軍進佔法國南⽅。一時之間,加繆與家人、朋友音訊斷絕。在他看來,當時處於法西斯專制強權統治下的法國⼈民,除了⼀部分從事抵抗運動者外,就像歐洲中世紀⿏疫流⾏期間⼀樣,長期過著與外界隔絕的囚禁⽣活。

他們被迫困在「⿏疫」的城中,不但隨時⾯臨死神的威脅,⽽且要⽇夜忍受著⽣離死別、痛苦不堪的折磨。

1942年11⽉11⽇,加繆在⽇記中記下當時的情況:「全國⼈民在忍受著⼀種處於絕望之中的沉默的⽣活,可是仍然在期待……」

《鼠疫》雖然說是⼀本長篇⼩說,但它其實只有⼆百多頁,薄薄的一冊。

⼩說的篇目分為五部分,按照時間順序,講述了北⾮⼀座平平⽆奇的⼩城阿赫蘭突發⿏疫後的故事。

加繆的筆調冷靜客觀,卻不失⼈⽂關懷,塑造出的每個人物都鮮活立體,並無簡單臉譜化的善惡差別。

小說前半部分的主題詞可以總結為——「恐懼」。

其中有一個情節:在政府召開的會議上,當醫⽣第一次說出「⿏疫」這個詞時,連最高行政長官的反應也是「陡地⼀震,下意識地掉過頭來望著門口,彷彿要看看這扇門是否已擋住了這樁駭⼈聽聞的事,不讓它傳到通道中去。」

這一段的描寫極為傳神,彷彿作者不是在用筆,而是在用攝影機記錄,用膠片清晰拓印下了所有人——⽆論⾝份、階層——對於鼠疫最本能的恐懼。

其實恐懼本身無可厚非,它不過是人類一種最本能的情緒而已,人人都會恐懼,但放在當時的情景之下,市民、醫生,甚至是行政長官,每個人都陷入恐懼之中,並不斷將恐懼的情緒擴散開來,又會引發什麼樣的後果呢?

我們可以想象,如果這種恐懼情緒沒有被加以合理疏導,極大概率會演變成社會性的恐慌,最終引起可怕的動亂,而那是⽐疫情本身更危險的事。

也出於這種恐懼,書中阿赫蘭居民不願意讓感染⿏疫的家⼈進⾏隔離治療,但卻導致了更多⼈被感染。於是這座城市很快便淹沒在⿏疫的陰影之中。

另一個出彩的部分是小說塑造了⼀個自詡「局外人」的人物形象。

在疫情爆發導致封城以後,來自巴黎的記者朗貝爾,⼀直在想盡辦法出城。

他總是強調:「我是⼀個外地⼈,沒有理由困在這⾥」。他甚至開始思念故鄉巴黎,思念自己美麗的女友,甚至做出了一返回巴黎就向女友求婚的決定。

但就在他費盡千⾟萬苦終於得到出城的機會時,朗貝爾卻因為親眼見證了醫院裡鼠疫病人的慘狀而最終放棄,他選擇留下來幫助當地人一起抗擊疫情。

他說:「我原來⼀直以為我在這個城市是外地⼈,我同你們⼀起⽆事可⼲。但既然我看見了我所見到的⼀切,我才明⽩,⽆論我願意與否,我都是這⾥的⼈了。這⾥的⿇煩與我們⼤家都有關係。」

⿏疫在阿赫蘭的爆發⽆疑是⼀場災難,但災難⾯前的眾⽣相,往往能給⼈很多思考。

小小的阿赫蘭城中,有同⿏疫抗爭到底的醫⽣和志願者、盡職盡責的公務員、痛失兒女的父親、聲稱⿏疫是上帝懲罰的神⽗,甚⾄還有因為疫情突然爆發從而僥倖躲過了法律制裁的商人……

有許多人在一開始也像那位巴黎記者一樣,認為⾃⼰只是⼀個疫情面前的旁觀者。但最終卻不可避免的被捲入其中。

在如此慘烈的災難⾯前,從來都不會有旁觀者。

小說的後半部分則是在講「抗爭」。

從盛夏到寒冬,阿赫蘭城中從未停止過抗爭。人們被最深重的絕望包圍,卻依然奮起抵抗。這是破釜沉舟的堅決,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也是人性中最為壯美的部分。

人們付出了難以想象的代價,最終等到了病毒退卻的那一天。

終於,阿赫蘭的封城令解除了。那一刻,每個人都沉浸在歡樂中,彷彿穿越經歷漫長的黑暗又重見光明。但只有一個人例外,主角里厄醫生卻獨自逆著人流向前走,他剛剛得知他在外地療養身體的妻子的死訊,但那已經是一週前的事了。

⼩說的最後⼀段這樣寫道:「在傾聽城⾥傳來的歡呼聲時,⾥厄也在回想往事,他認定,威脅著歡樂的東西永遠存在,因為這些歡樂的⼈群所看不到的東西,他卻⼀⽬瞭然:據醫書所載,⿏疫桿菌永遠不會死絕,也不會消失。它們能在傢俱、⾐被中存活⼏⼗年;在房間、地窖、旅⾏箱、⼿帕和廢紙⾥耐⼼等待。也許有⼀天,⿏疫會再度喚醒它的⿏群,讓它們葬⾝於某座幸福的城市,使⼈們再罹禍患,重新吸取教訓。」

曾有人說過,所有批判和警⽰意味的⽂章永遠不是寫給當下的⼈看的,⽽是寫給未來的⼈。

現實中,疫情發⽣到如今已經有三個多⽉了。這三個⽉以來,我們經歷了許多從未經歷過的事。

⼀場前所未有的疫情發生了。武漢封城。致敬最美逆⾏者。國⼠⽆雙。開學推遲,全國學生⼀起開始上⽹課。釘釘風評被害。我們經歷了「造謠⼀張嘴,闢謠跑斷腿」。

隨後疫情在全世界範圍內爆發。美股歷史性地多次熔斷。⾼考推遲⼀個⽉。東京奧運會推遲⼀年。

我們度過了艱難的⼆⽉,在三⽉份,中國的疫情得到了控制。三⽉⼆⼗六⽇,湖北解封。四月八日,武漢解封。

然而目前,全球疫情形勢依然嚴峻,已累計確診三百萬例,其中,美國確診⼈數超過一百萬例。

有很多⼈說,這段時間裡我們總是在見證歷史。或許的確如此。

2020年開年魔幻,但已經不可能重啟。

書中的阿赫蘭,在經歷了長達⼋個⽉的抗爭後,⿏疫悄然退去。

我們可以說,是⼈類戰勝了病毒嗎?

1976年,英國外科醫⽣琴納成功研製了天花疫苗。四年以後,世界衛生組織不無自豪地宣佈:肆虐了千年的天花病毒已經在地球上絕跡,⼈類徹底消滅了天花。

這看似是人類戰勝病毒的一個完美實例。

但時至今日,無論是SARS病毒、埃博拉病毒,以及正在全球蔓延的新型冠狀肺炎病毒,我們都不能實現完全防控。

⼆⼗⼀世紀的我們,擁有了遠超任何⼀個時代的科技⼒量,但我們不能因此失去謙虛的品質,因為⼈類永遠不可能凌駕於⾃然之上。

或許我們的確是在見證歷史,但同樣也是置⾝其中的參與者。

因此,在見證的同時,我們也不該遺忘得太快。

作者 / 卡薩布蘭卡
編輯 / 周影
圖片 / 《傳染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