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眼中的魯迅,是一個怎樣的人?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日本政府雖然對文學創作審查嚴苛,卻依然出版了3部魯迅傳記,分別是小田嶽夫的《魯迅傳》,竹內好的《魯迅》和太宰治的《惜別》。

△ 魯迅

3部著作各具特色,其中最受爭議的當屬太宰治的《惜別》。

‍01 「國策小說」

昭和十九年(1944)一月,太宰治參加完日本文學報國會召開的作品協議會後,便寫下了近6頁的《惜別》創作意圖說明書並上交給文學報國會,表示願為實現中日兩國全面和平共處效力。

昭和二十二年(1947)講談社刊行惜別改訂版

△ 昭和二十二年(1947)講談社刊行《惜別》改訂版

一向不理會日本政治的太宰治的「政治意圖發言」的行為似乎顯得不尋常,而一直以來喜愛太宰治文學作品的作家竹內好、武田泰淳、鶴見俊介對太宰治表現出了失望的態度,他們共同認為文學作品之中如果夾雜了政治則會改變文學創作的原貌和意義,認為國策小說不應當歸屬於文學作品的行列

竹內好

△ 竹內好

另一方面,太宰治本人曾在《惜別》的後記中寫道:

小田先生已經創作了《魯迅傳》這一春花一樣甘美的名著,儘管如此,我還是開始了這部小說的創作。恰在那之前,完全出乎我預料,竹內好先生把他剛剛出版的、像秋霜一樣冷峻的名著《魯迅》惠寄給了我。我與竹內先生連一次面都沒有見過。但是,拜讀竹內先生偶爾在雜誌上發表的有關中國文學的論文,做些「這很好」之類的評價,不知天高地厚,暗暗視他為很有希望的人。那本書的跋記載著這位支那文學的俊才似乎是從前就愛讀我那不高明的小說這一讓我感到意外的事實,我感到惶恐和臉紅。而且,感奮於這奇緣,像少年一樣鼓足勇氣,開始了這項工作。

——《〈惜別〉後記》太宰治

這不禁使人聯想到在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初,太宰治的多部作品都曾遭到政府的刪改與修正,很多作品不是被禁止發行,就是延期出版。大多數人認為這極有可能是太宰治為了今後能順利出版其他作品而向日本當局做出的妥協,也有人認為這是太宰治為了挽回津島家在政界的影響力而做出的以文學換取政界支持的行為。

但不論是出自哪一方面的意圖,太宰治的寫作手法仍舊是大家所熟知的那個他,「難以掩飾自己的身影在作品中出現」,就像佐藤春夫評價他「自我意識過剩」一樣,這在《惜別》中也體現得淋漓盡致。太宰治也講明瞭他的創作意圖。

我在最後想說的是,這份工作是作為太宰這樣一名日本作家的責任,全部都是我自由書寫的東西,情報局和報國會並沒有提出任何讓我注意或拘束的話語,而且就在我提交作品的時候,沒有修改我的一字半句就順利透過了。

——《〈惜別〉後記》太宰治

昭和十九年(1944)年十二月,太宰治前往仙台取材,在取材筆記中,寫下了關於斜陽的構想

△ 昭和十九年(1944)年十二月,太宰治前往仙台取材,在取材筆記中,寫下了關於《斜陽》的構想

02 《惜別》中的周樹人

《惜別》的開篇以魯迅在仙台醫學專門學校讀書時的同學回憶40年前的往事的形式展開,虛構了一位名叫田中卓的醫師,在記者的來訪下,回憶和魯迅相處的點點滴滴。雖然發生的事件都是以魯迅的真實經歷為基準,但在內心情感的表達的過程中,卻看到了太宰治的影子。

我最近是病人,很久沒有和大家見面,完全變成了孤獨的鳥。自己怎麼說也是清國的留學生,說起來還曾經力圖懷有被特別選拔派遣的秀才那樣的自豪感。但是被選中的秀才太多了,他們徘徊在東京的大街小巷,所以我不能不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如果我的疑惑不幸實現了的話,我可能除了自殺,別無其他選擇。

——《惜別》太宰治

太宰治

△ 太宰治

顯然,這樣的內心獨白不像是有著「狂人」之稱的魯迅能說出來的話,但真正備受爭議的是太宰治在作品中先是引用了魯迅作品中的一節,接著使用自己為第一人稱表述了自己對魯迅及其作品的看法。

文章為美術之一,質當亦然,與個人暨邦國之存,無所繫屬,實利離盡,究理弗存。故其為效,益智不如史乘,誡人不如格言,致富不如工商、戈功名不如卒業之券。特世有文章,而人乃以幾於具足。嚴冬永留,春氣不至,生其軀殼,死其精魂,其人雖生,而人生之道失。文章不用之用,其在斯乎?

——《摩羅詩力說》魯迅

我覺得,該短文的主旨,指出了與他從前說的那種為「幫助同胞的政治運動」的文藝多少有些差異的方向,不過,「不用之用」一詞讓人感到豐富的含蓄。終歸還是用。只是不具有像實際的政治運動那樣對民眾的強大指導性,而是漸漸地浸潤人心,發揮使其充實之用的東西。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文藝這種東西,就會像注油少的車輪那樣,無論開始時怎樣流暢快速地運轉,也許馬上就會損毀。

——《惜別》太宰治

太宰治引用的這段文字和寫作手法源自竹內好的《魯迅》,二人都摘取了這部分的內容,並且做出了主觀解讀,太宰治與竹內好同屬於一個時期的作家,《魯迅》出版之後幾乎成了研究魯迅的必看之作,可日本文學界給予《惜別》的評價卻不留情面,觀點也近乎統一。

公然無視魯迅的文章,僅憑作者之主觀而捏造的魯迅形象。

——竹內好

《惜別》中的魯迅終究不外乎太宰治的「自我」。

——川端湊

且先不與文學界爭論魯迅和其作品到底具有怎樣的含義,單純從太宰治以自己為第一人稱的角度來說,展現個人對魯迅及其文章的主觀理解並不是一件過於自我的事情,每個人都有解讀魯迅的權利,只是角度不同。

太宰治在文學創作的態度上曾多次表明自己並不是為了要符合大多數人的想法或將事情的原委展現得一清二楚,這樣有違他自己的文學藝術追求,或許這樣的文學態度正是人們喜愛或討厭太宰治的主要原因吧。

佐藤文也 / 撰文

葉修 / 攝影 日本近代文學館 / 供圖

本文節選自《知日·太宰治:生而為人,我很抱歉》特集

來源公眾號: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