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源氏物語》成書於平安時代,同期大概是北宋初年。在剛剛感受了盛唐那包容萬象,極具氣魄的文化輻射影響力之後,日本似乎開始思考,什麼才是本民族獨有的精神,在這一時期,日本古典文學無可逾越的兩大高峰《源氏物語》和《枕草子》橫空出世,它們所要完成的歷史使命,就是在文學藝術作品中(或者叫做日本人的精神世界中)確立「和之精神」(《源氏物語》有多處提到這個詞)。
或許是因為身處資源貧瘠,天災不斷,地域又被限制的島國,日本人從一開始對確立了對四季風物獨樹一幟的敏感。四季之花,輪迴變化,比我們想象得更深的烙刻在日本人的世界裡,花人相融。《源氏物語》中每一位重要女性角色,都有自己的象徵之花,而這些日本人深愛的花,也從這個時期開始截然不同於中國傳統文化所盛讚的牡丹、梅蘭竹菊之類,而是完完全全確立了幽靜細膩,纖巧樸素的審美。
如今正是夏暮將至之時,讓我們暫時用一種屬於日本文化的視角,去看看《源氏物語》中那些如花的美人,如美人般的花。

藤花:

藤壺,在《源氏物語》中,或許是比紫上更重要的人物,她是書中如光芒普照般耀眼的源氏的初戀,是他終生不斷追尋的殘影。


這樣一個絕對完美的女性,屬於藤花,這不僅是因為藤壺住在種著藤樹,開滿藤花的後宮院落之中,也因為她的顏色——紫色,這個色彩,似乎是紫式部最喜愛的顏色,是「和之精神」的代表色彩。以至於書中擁有最高貴身份的女性往往與它有關——源氏的女兒明石皇后,就直接用藤花作比。
倘把以前窺見的紫姬比作櫻花,玉鬘比作棣棠,那麼這小女公子可說是藤花。藤花開在高高的樹梢上,臨風搖曳的模樣,正可比擬這個人的姿態。
——第二十八回《朔風》
《源氏物語》對幽寂清雅的淡紫色的偏愛,從此成為了大和民族淵源深長的古老傳統。
櫻花:

毫無疑問,櫻花是日本文化中最重要的一種花,所以它只能屬於書中絕對的女主角紫姬。在紫姬還是個卑微的,被人忽視的小姑娘時,源氏就暗喻紫姬為櫻花。
山櫻倩影縈魂夢,無限深情屬此花
——第五回《紫兒》

想來,那單瓣,柔弱,獨自開在深山的櫻花深深牽繞著源氏公子的心。

但在相伴二十多年後,按照源氏公子心願一手調教出來的紫姬越來越按照源氏期望的那樣,成為精通所有才藝,深具「和」的風度完美無憾的美人。那麼此時的紫姬,已經成長為濃豔的八重櫻,將日本豔麗典雅的風情,凝聚在自己的身上,甚至小十五歲的繼子夕霧,都對她憧憬了一生。
但見有一個女子坐著,分明不是別人,正是紫姬本人。氣度高雅,容顏清麗,似有幽香逼人。教人看了,聯想起春晨亂開在雲霞之間的美麗的山櫻。嬌豔之色四散洋溢,彷彿流泛到正在放肆地偷看的夕霧臉上來,真是個蓋世無雙的美人!
——第二十八回《朔風》

龍膽:

明石姬屬於冬天,她不僅住在六條院中的冬院,而且生性冷靜、高傲、隱忍,理性,都註定她屬於蕭瑟的,蟄伏的冬季。
在明石姬的冬院之中,除了松樹和苦竹,還精心設計著籬笆,籬笆上培植著龍膽,這種小小的,看似柔弱實際上根扎得很深的花朵,也是明石姬性情的體現:出身卑微,心懷遠大,氣品高雅,心機深沉。
明石姬愛好龍膽和牽牛花,曾經用心栽植。如今這些花所攀附的短籬,都已被風吹倒,花也零落了,這些女童正在收拾整理。
——第二十八回《朔風》

夕顏:

很多人以為夕顏是牽牛花,其實並不是,這裡的夕顏是匏瓜花,真的只是微不足道的菜花而已。只有這種開在貧窮人家院落中,被人隨意踐踏攀折的花朵,才是無依無靠,單純天真、全心依附順從的柔弱夕顏寫照。也正是這獨特的卑賤花朵,給予了源氏從未有過的感動,讓他在開滿高貴花朵的名苑之中,獨獨鍾情了這一朵。
只是不知若夕顏沒有早逝,是否還能在紫姬、明石姬、槿姬等一眾高貴女性的映襯下,掩蓋自己先天的缺陷。有時候,突如其來的失去,或許,才能在閱花無數的光源氏公子心裡,留下那瞬間成永恆的驚鴻一瞥。
夕顏凝露容光豔,料是伊人駐馬來。
夕顏帶露開顏笑,只為當時邂逅緣。
——第四回《夕顏》

朝顏:

槿姬,是源氏所愛慕的女人中,身份最高貴的之一,僅次於初戀藤壺皇后。(並不是三宮,槿姬雖然只是親王之後,但當過齋院,是一品公主,三宮還只是二品公主。)她和源氏談了一輩子的精神戀愛,也成為源氏一生攀折不到的名花。對男人而言,得不到的女人,永遠是最好的。
朝顏和夕顏很相似,但卻根本上不同,凝結露珠的朝顏,不會讓人覺得傷感,反而有一種蓬勃不敢觸碰的美麗。嚴謹高雅,極具品位的槿姬公主,沒有陷入戀愛的身不由己之中,一生將主動權牢牢握在自己的手中。

昔年曾贈槿,永不忘當初!
久別無由見,花容減色無?
——第二十回《槿姬》


橘花:

花散裡——出場戲份很多,卻往往容易被人遺忘,存在感甚至比末摘花、空蟬還弱。這或許是她刻意為之,因為她知道自己沒有容貌、也沒什麼出眾的才藝,一生唯有謙卑恭敬,才能勉強留住一絲情人的愛。源氏對花散裡,沒有多少情愛,卻多的是照顧和憐惜,這些許的體貼溫存,大概在花散裡看來,就值得用一生爭取吧。
所以書中給了花散裡一種容易被忽視,並不美麗的小花——橘花。小小的白色花瓣,蘊含著隱隱的芬芳,即使在許多花朵盛開的夏日,也不能隱藏她獨特的香味。花散裡無才無貌,也沒有高貴出身,更沒有為源氏誕育子嗣,但她還是很幸福的,結局也不錯——身為夕霧的繼母,可有幸福的晚年安度。

杜鵑也愛芬芳樹,飛向桔花散處來。
——第十一回《花散裡》
棣棠:

日本人似乎很喜歡棣棠花,我們卻很少注意這種花,棣棠在《源氏物語》中對應的人物,是玉鬘。這位在源氏如日中天之時來到六條院的女子,雖然是夕顏的後代,卻不似其母柔弱,反而很有頭腦,十分克制,也正如棣棠一樣,在枝頭繁盛招搖。源氏希望憑藉玉鬘招引眾多求婚者,將眾人的目光集中於六條院中,玉鬘也成功地做到了。她最聰明的地方在於始終保持了和源氏的距離,最後理智的嫁給了雖然貌並不出眾卻深愛自己的髭黑,成為了太政大臣的正妻。


棣棠的美,也更多獨屬日本文化,正如夕霧看到的:
此人的姿色好比盛開的重瓣棣棠花,帶著露水,映著夕陽。用春花來比喻,雖然與這季節不符,但總有這樣的感想。花的美色有限,有時還交混著不美的花蕊。而人的容顏,其美實在是無物可以比擬的。
——第二十八回《朔風》
葵花:

氣品極度驕傲的葵姬,在書中存在並不長久。她和源氏並不算幸福的婚姻,只有到臨死前,才有了互相溝通的機會。葵姬確實實在太驕傲了,她當然有驕傲的資本,身份、容貌、血統、才藝……但太過矜持,對於年少的人來說,自然很難親近,若是葵姬能活到中年,也許紫姬的存在,便會弱勢太多,因為結髮夫妻的情感,畢竟難以替代。
葵姬的「葵」,大約並不是原產美洲的向日葵,而是原產中國,平安時代進入日本的蜀葵,在日本也被稱為「唐葵」。蜀葵有一人多高,花朵大而豔麗,顏色是略帶紫色的紅,也正符合平安朝的傳統色彩。和向日葵一樣,蜀葵也有向陽而傾的特點,而這想來正是紫式部將「葵」賦予葵姬的原因——雖然書中「葵」從來也沒有直接指代過葵姬,但那豔麗的,高高在上的蜀葵,永遠向著太陽,沐浴在光芒之中——對葵姬而言,似乎也找不到替代。


末摘花:

末摘花本身是指一種用來作為紅色染料的紅色花朵,花發於莖的末端。而日文中的花(はな,Hana)和鼻子的鼻(HANA)同音,源氏多次近乎諷刺的想起末摘花的鼻子,因此他也自然想起了末摘花這種「上不了檯面」的花朵。

過早失去父母庇護的末摘花,養成了一種堅忍不拔,近似迂闊的固執性情,若是有別的優點彌補還好,問題是除此之外,她幾乎一無長處,處處顯得捉襟見肘。但她就守著源氏近似施捨的那份情分,百折不回,一心不變,似乎早已感覺不到世俗對她的嘲弄,這樣的末摘花,大概是幸福的。
在書中,倒是幾處提到末摘花時提到了紅梅花——想來除了鼻子上的那點紅色,或許紅梅的凌立傲霜,也多少有些末摘花的品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