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看不懂」的日本電影,為什麼能拿奧斯卡?

本文授權轉載自公眾號:不值得影評(ID: ikanlixiang),作者:吳棠,編輯:阿樹,原標題:《80多項大獎,這部電影太牛了》,日本通經授權發佈。

它切中了人類共有的失落感。

誰將是世界影壇的新寵兒?

濱口龍介,毫無疑問。

濱口龍介

▲濱口龍介

他的新作《駕駛我的車》,正橫掃全球,且勢頭不減。

有多火?據不完全統計,該片迄今共斬獲大小電影節80多座獎盃。

駕駛我的車海報

▲《駕駛我的車》海報

自去年入圍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單元、並拿下最佳編劇以來,《駕駛我的車》在隨後的頒獎季中,攬得金球獎最佳外語片、日本電影學院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等主流獎項。

2015年,濱口的《歡樂時光》在洛迦諾電影節的一鳴驚人,2018年,《夜以繼日》的首次入圍戛納,2021年《偶然與想象》、《駕駛我的車》分別獲得柏林和戛納的殊榮。

這位年僅44歲、正值創作壯年的日本導演,正在開創日本電影的新時代。

關於失落的故事

紅色的薩博穿過黝黑的隧道,一個男人正在聆聽著錄音。

我今年47歲了

如果我能活到60歲 那麼我還有13年可以活

也太長了

這13年我該如何度過?

這是契訶夫戲劇《萬尼亞舅舅》的臺詞,也是電影《駕駛我的車》的主角家福對已故妻子的追問。

駕駛我的車劇照

▲《駕駛我的車》劇照

影片改編自村上春樹同名原著,身兼導演、編劇的濱口龍介講述了一個關於失落的故事。

家福在目睹妻子出軌後,依然若無其事地扮演著丈夫的角色,直至妻子突發腦溢血逝世,一連串疑問無人解答:

為什麼要背叛我?每次交歡之後創作的故事,結局是什麼?

《萬尼亞舅舅》的臺詞一語雙關,勾連出契訶夫作品和家福現實生活之間重疊的部分:如何面對人生的失落?

駕駛我的車劇照

▲《駕駛我的車》劇照

失落感,是生活發生變故後產生的心理落差,也是《駕駛我的車》的基調。

電影《駕駛我的車》前40分鐘,講述了主角家福經歷了喪女、被出軌、亡妻等變故。

失落之後,生活還要繼續,因此需要釋懷。

在電影剩下的2個多小時,家福從妻子的出軌對象高月、經歷過家庭不幸的司機渡利以及《萬尼亞舅舅》的表演處,與他們對話、甚至共鳴,試圖從中尋找人生變故的答案、走出失落的困境。

駕駛我的車劇照

▲《駕駛我的車》劇照

影片的最後,家福與渡利,在同一車廂中互相分享人生傷疤,在北海道的雪原中相擁,同時也揮別了過去。

「一定要繼續活下去」,家福對渡利說。

這也是《萬尼亞舅舅》的臺詞,再次將戲劇與現實串聯起來。

但這裡的現實,不再僅是電影敘事中的「現實」,或許對於不少觀眾來說,這句樸素的臺詞,在被不確定性籠罩的當下,是有力的。

回看與《駕駛我的車》同期拍攝的《偶然與想象》,失落的痕跡一樣存在。

偶然與想象海報

▲《偶然與想象》海報

但兩者有所不同的是,《駕駛我的車》中人物,經歷了「失落—釋然」的心境,而《偶然與想象》的人物心境,則是「失落後再次失落」,是變故塵埃落定之後,偶然之下又捲土重來的故事。

《偶然與想象》由三個互相獨立的故事組成。

在第一個故事《魔法》中,美子背叛了前男友嘉和,分手兩年後,她偶然得知了他正在與好友穀米處於曖昧期,跑到嘉和辦公室與他憤怒對峙,又委婉地求和。

美子想象奪愛可能帶來人際關係的崩壞,最後還是選擇成全嘉和和穀米。

偶然與想象劇照

▲《偶然與想象》劇照

第二個故事《門扉大開》,講述女學生色誘教授失敗的故事。奈緒的婚外戀情人在教授瀨川課上掛科後,指使奈緒前去色誘他,意圖報復。

但奈緒心底其實一直仰慕教授。

在大門大開的辦公室,她試圖以朗讀教授小說中的情色片段色誘對方,卻被對方的表裡如一所折服。在坦白了自己的動機後,她答應將色誘過程的錄音證據發給教授,不料卻發送到其他人的郵箱中。

最後,教授的職業生涯、自己的家庭及學業,一併被錄音毀掉。

如果說,色誘失敗只是一個小插曲,那麼最後的結局,則是某種意義上的終結。

偶然與想象劇照

▲《偶然與想象》劇照

第三個故事《再來一次》,是本來互為陌生人的夏子和小林綾,在路上相遇時,互把對方當作了是自己昔日的初戀戀人。當錯認的真相被撞破後,破碎的不僅是久別重逢後的欣喜,更是曾經自以為的、言之鑿鑿的「唯一的愛」。

偶然與想象,對應著故事中的戲劇性,也是催生了「再次失落」情緒。這種「再次失落」,往往在戲劇性達到頂峰時來到。

或再次失去摯愛、或家庭或事業被毀、或愛的消逝,然後紛紛陷入更大的失落中。

切中疫情時代的失落感

電影中的失落,能在現實中共振。

時間倒退到2018年,戛納「大年」,東亞電影及電影人為法國南部小城增添不少亮色。一張彙集了賈樟柯、是枝裕和以及李滄東中日韓三大名導的合照見證了東亞電影大放異彩的一刻。

但彼時的聚光燈冷落了另一名東亞電影明日之星——濱口龍介。他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部「商業電影」,《夜以繼日》首次入圍戛納主競賽單元。

夜以繼日海報

▲《夜以繼日》海報

其後不到4年的時間裡,濱口龍介又攜新作《偶然與想象》來到柏林。這一次,聚光燈圍繞了在他身邊——《偶然與想象》在柏林電影節斬獲評審團大獎「銀熊獎」。

無論是《駕駛我的車》,還是《偶然與想象》,濱口龍介在疫情期間創作的兩部作品,都在國際影壇引起了一股「濱口龍介熱」。

濱口龍介曾將《駕駛我的車》在全球如此受歡迎,歸功為電影的失落感在觀眾身上產生的共鳴。

駕駛我的車劇照

▲《駕駛我的車》劇照

在他看來,這種失落感,根源於村上春樹。

2014年時,在朋友建議下,濱口龍介閱讀了村上短篇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中的《駕駛我的車》,著迷於其中小說與戲劇互融的形式。

他的製片人山本晃久也是村上春樹愛好者,討論下,濱口龍介決定,以村上另外兩部短篇填充《駕駛我的車》的內容,並將契訶夫《萬尼亞舅舅》的戲劇融入到劇本框架之內。

這位偉大的俄羅斯文學家的作品,與濱口龍介想講述的關於當代日本社會獨有的孤獨敘事,共享一種深沉的悲愴感。濱口龍介對此感到震撼。

濱口龍介決定將契訶夫萬尼亞舅舅的戲劇融入到劇本框架之內

▲濱口龍介決定將契訶夫《萬尼亞舅舅》的戲劇融入到劇本框架之內

為了闡述自己的改編理念以及徵求改編權,濱口龍介向村上春樹寫了一封長達數十頁的信。

村上正在隱居,且素有不輕易授權影視改編的傳統。但6個月後,濱口收到回信:濱口龍介團隊可以擁有這三個故事的改編權,並製作他們的電影。

「我真的覺得,我從來沒有寫過像《駕駛我的車》這樣普遍的關於失去和重新振作的故事。」

濱口龍介接受美國一家媒體採訪時說:「村上春樹的很多作品,都是關於人在失落之後找到希望的故事。失去的東西無法重現,但他們仍然設法尋找希望。我認為這一方面才是國際觀眾廣泛接受(電影)的原因。」

這或許只是濱口龍介自謙的說法。

製片人山本晃久認為,因為新冠疫情和目前社會的其他問題,人類有一種共同的分離感和失落感。

他說:「《駕駛我的車》是一部關於不同年齡和背景的陌生人的電影,他們走到一起,設法找到一種深深的治癒和前進的感覺。我認為這就是與人們的心靈相連的東西。」

濱口龍介曾將駕駛我的車在全球如此受歡迎,歸功為電影的失落感在觀眾身上產生的共鳴

▲濱口龍介曾將《駕駛我的車》在全球如此受歡迎,歸功為電影的失落感在觀眾身上產生的共鳴

無論是《駕駛我的車》中失落後的釋然,或是《偶然與想象》裡失落後再次失落的情緒,似乎都暗示了,在充滿不確定的當下,失落已經成為了某種確定。

新冠病毒的反覆無常、隔離政策帶來的隔絕和孤立,正如在接受《紐約時報》專訪時,濱口龍介所說的:

「我們在物理上是分開的,只能依靠線上連接。這是連接,但同時又不是。」

觀眾依然渴望被連接,像濱口龍介電影中的人物那樣,渴望相聚和重逢。這或許是《偶然與想象》以及《駕駛我的車》能引起普遍共鳴的原因。

重現日本電影的榮光

10年前,濱口龍介在拍攝一部關於日本「311大地震」的紀錄片。

當他沿著日本東海岸走訪地震倖存者時,受訪者口中簡單樸素的話,使他感到了語言在恰當時機中所迸發的力量,「我意識到,真正震撼我的是那些很正常或普通的詞。」

語言,成為了他日後電影創作的一個重要工具。

在他的電影中,多次出現了咖啡館、車廂、辦公室等日常的場景。主角們總是滔滔不絕,對話、交換想法。

駕駛我的車劇照

▲《駕駛我的車》劇照

空間是容器,容器中的對話催生著劇情變化,也在一層一層地撥開人物內心的真實情感。

在《駕駛我的車》中,家福和高月在小酒館的對談中,家福坦言自己不願表演《萬尼亞舅舅》的想法:契訶夫的臺詞,會拖拽出真實的自己。

「這意味著我無法驅使自己去扮演好這個角色。」

家福和高月在小酒館的對談中,家福坦言自己不願表演萬尼亞舅舅的想法

▲家福和高月在小酒館的對談中,家福坦言自己不願表演萬尼亞舅舅的想法

言下之意,《萬尼亞舅舅》的情節會讓他陷入到被妻子背叛和離世的事實中。這正是他此前一直剋制隱忍又難以面對與釋懷的傷痛。

語言的力量,能表達出人物內心洶湧的情緒。

在《偶然與想象》的《魔法》中,美子和嘉和對峙時說:

「可能這就是愛吧,那時我還小,傷害了我喜歡的男孩。」

這是美子對從前所作背叛的懺悔;

「我愛你,但我很懷疑。」,表達的是現在對愛的不確定;

「這不是挺有趣的嗎?」

最後一句,以審視這段關係的方式來自我釋懷。

偶然與想象劇照

▲《偶然與想象》劇照

渴望愛,又懷疑愛,但總能為內心的矛盾尋找自洽的人物形象,通過三句臺詞就塑造了出來。

「我們是通過談話在觸摸彼此。」《魔法》中的一句臺詞,平實但精準地刻畫了濱口龍介電影中對白的力量:通過對白,觀眾觸摸了角色,也理解了角色。

濱口善於使用對話,推動著日常情節,走向跌宕起伏。這種敘事風格被認為是模仿法國導演侯麥,並常與韓國導演洪尚秀作比較。

左:侯麥 右:洪尚秀

▲左:侯麥 右:洪尚秀

後二者同樣喜歡使用日常對話,以推動情節、塑造人物,傳達莫可名狀的情緒。

內容的創作,無法避免參考和借鑑的話題。回看濱口龍介的作品,可以清晰地看到東西方電影大師風格的融合。

1997年,19歲的濱口龍介入讀東京大學文學部藝術美學專業。其畢業論文的研究對象是美國導演約翰·卡薩維蒂。

美國導演約翰·卡薩維蒂

▲美國導演約翰·卡薩維蒂

卡薩維蒂對於人物表情特寫的捕捉,在日後濱口龍介的作品中隨處可見。

「拍下面孔,並不是為了藉此呈現某種特定的情緒。比如說在拍一段對話時,我們雖然能從表情中讀出角色的情緒,但有時這種情緒可能與對話的內容截然不同,甚至會有違和感。」濱口龍介說。

其處女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中,年輕人圓桌圍談,對談進行到「我真的開始喜歡你了,你呢?」、「我也不知道。」,此時,大量的表情特寫鏡頭捕捉到對話男女流動的、微妙的情緒。

在《偶然與想象》中,第二個故事《門扉大開》中,在色誘目的被識破後,教授和女主角的對談中,兩人表情的特寫鏡頭,暴露了雙方真實的心理:教授的說教和女主角的懷疑。

大學畢業後的濱口龍介,屈身於電視臺助理導演的職位上,無法融入商業節目製作的節奏和氛圍中。他決定再次迴歸校園,入讀東京藝術大學,師從黑澤清。

黑澤清

▲黑澤清

濱口龍介的作品中,並沒有黑澤清「末日浪漫情結」,但東京藝術大學重實踐的教學方式,讓濱口龍介得以嘗試形式更多樣的敘事風格。

在東京藝術大學期間創作的《激情》中,他嘗試了信任演員、讓演員即興發揮,減少表演的痕跡。這種拍攝習慣,也被運用在了他日後的作品《歡樂時光》中。

這部起用素人演員的長達5個小時的作品,在洛迦諾電影節首映,也讓濱口龍介開啟在國際影壇的征程。

歡樂時光海報

▲《歡樂時光》海報

如今,「濱口龍介熱」成為今年國際影壇津津樂道的話題。這似乎印證了日本電影學者蓮實重彥曾對濱口龍介的期待:「濱口龍介導演的新作品(《夜以繼日》),意味著日本電影孤獨但卻實實在在地踏入了第三個黃金時代。」

日本電影的「黃金時代」,繞不開兩座大山:小津安二郎和黑澤明。

小津安二郎

▲小津安二郎

前者把戰後日本的市民生活刻畫到無人能及的高峰,後者則是以光影為刀劍,在膠片上雕刻人道主義的光輝,併為亞洲帶來了第一樽「金棕櫚」。

前兩個黃金時代,小津和黑澤明,先後把日本電影推向了世界,各自的徒子徒孫遍佈全球。來到第三個「黃金時代」,以濱口龍介為代表的日本電影,正在集東西方電影之長,創造具備世界性的作品。

昔日的榮光,似乎正在恢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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