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隻貓運到日本需要幾個步驟?

今年2月,日本語言學校的通知下來,貓就成了問題。

託給朋友,貓吃罐頭貓糧,難免七病三災,到時候實在給人添麻煩;送回老家,兩邊的父母都沒有養寵物的打算,而且渴想抱孫輩有年,卻猝不及防抱了個貓,怕心裡更加彆扭。何況和貓一起過日子久了,感情上勝於親生,託孤的辦法,單是想一想便有萬般不捨。稍一盤算,除了一起住到日本去,其實並不存在別的可能。

然而那段時間防控情勢正緊,北京往返日本的直航班級早已停飛有時。既然機票無法確定,還是先把防疫之類的手續辦好。又仔細研究一遍日本海關動物入境的政策,發現自己先前大意,竟然忽略了一個極重要的問題——檢查狂犬疫苗抗體之後,還要等180天。

日本是世界上少數沒有狂犬病傳播的國家。1957年以來,只有1970年一例、2006年兩例、2020年一例,且都是外來輸入的潛伏期感染者發病。為守護成果,日本農林水產省對狂犬病的防範尤其嚴格。除了同樣不存在狂犬病的冰島、澳大利亞、紐西蘭、斐濟四個國家,以及夏威夷、關島等地區,其他地方輸入日本的貓狗都要在接種疫苗、並採血檢查抗體有效之後,再經過180天觀察期,才能申請輸入。

順利習慣京都生活的貓正趴在窗前看雨

順利習慣京都生活的貓正趴在窗前看雨

而語言學校絕無可能等我半年。跟太太商量了一天,決定無論如何人先過來,貓請朋友暫養,之後交給寵物託運公司。

但問題接踵而至。因為航班減少,從國內到日本,幾乎只有飛東京的航線,京都臨近的大阪關西機場,還在執飛的航班寥寥無幾。託運公司回覆說,眼下只能飛到東京,然後請我們去東京接回京都。我和太太都不會開車,去東京的話只能坐新幹線。但在日本,寵物能不能上公共交通,我們卻拿不準。去查日本的《旅客自動車運送事業運輸規則》,禁止在公共交通工具上攜帶的物品,赫然包括「動物」。我倒吸一口涼氣,接著看到後面括號裡寫著:

殘障人士輔助犬和被認為俱備同等能力的犬,以及寵物除外。

沒想到規定得如此寬鬆。又查了一些資訊,發現日本的公共交通對寵物相當友好,一般的鐵路、城市巴士都允許攜帶符合規定的寵物乘坐,一些官方網站還貼心地提示如何照顧旅途中的貓狗,比如可以提前找動物醫生開好暈車藥,以及在寵物緊張暴躁時,讓寵物嗅聞主人的手來安撫情緒。

一家航空公司的寵物運輸政策頁面上則寫著:

本公司支持您和家族一員一樣重要的寵物一起旅行。

至於在新幹線攜帶寵物,規定是這樣的:

小型犬、貓、鴿子或者之類的小動物;

不可攜帶猛獸和蛇等類;

長70釐米之內、長寬高合計120釐米以內;

連箱重量在10公斤之內。

導盲犬、幫助肢體殘障人士的介助犬和幫助聽障者的聽導犬等殘障人士輔助犬,不在上述限制之內,可任意乘車。

另外,攜帶寵物需要按照手提行李的標準買一張行李票,價格是290日元。貓若有知,想必會不高興。

「這算是最不壞的選擇。」我和太太說。

5月中,寵物託運公司如約辦好了各種手續,定好8月送貓到東京。我和太太已經在京都團聚,商議家裡哪裡放貓廁所,哪裡可以安貓爬架,哪些東西要做好防護,免遭貓的毒手。家附近有安靜的小公園,也可以時不時帶貓去散步。京都多鳥,依貓的性格,想必會隔窗看上幾個小時。

如此想著,不知不覺入了8月,又正趕上日本的假期,我們便懷著快要與貓團聚的喜悅,在關西四處旅遊了一番。某天,正盤桓在奈良一座古寺的大殿迴廊上,忽然接到寵物託運公司的電話,說不好意思,出問題了,航班取消了。

考慮到眼下世界上突如其來的變故太多,航班取消也算不上多麼的意外和難以理解。

在重申了一遍現在航班有多麼緊張,有氧艙有多麼難訂之後,電話那邊的工作人員把時間線畫到了10月。

「都安排好了,10月沒問題。」對方又一次保證。

慢慢等到10月開初,並沒有進一步的訊息傳來。我們開始四處打聽,有沒有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要不顧各種麻煩非來日本不可,能順便捎上我們的貓。就在按捺焦慮之時,忽然接到託運公司電話,說三天後的週日,貓可送至東京。

我們趕緊請寄養的朋友準備航空箱,心中大感歉疚。這幾個月的遷延,朋友一家已和貓如膠似漆。自覺彷彿拋棄兒女多年,又找養父母上門奪親的惡人。然而時間並不容許糾結。跟朋友交代完交接事項且道歉的同時,太太幫我訂了往返東京的新幹線車票。飛機是週日下午到達,一切順利的話,應該可以趕夜班新幹線回京都。

第二天晚上,託運公司派人到朋友家接貓,次日驅車將貓從北京送至上海。託運公司發來視訊,貓蹲在籠子深處,瞪著眼睛一聲不吭。此貓雖然在家裡一貫頑皮,但一出門便原形畢露,人也怕、狗也怕。最遠只去過小區附近的寵物醫院,一進去就躲到醫生的電腦後面藏得嚴嚴實實,尾巴也要卷好縮在肚皮下面。這回是貓生頭一次出遠門,不僅一路從北京跑到上海,還要挑戰跨國飛行,不知能否堅持。

在京都站等待的太太記錄下與貓團聚的歷史性一幕

週六一夜,太太愁得睡不著覺,打發我一大早就奔東京去。飛機毫不意外地晚點了半個小時,出關又慢。太太每隔五分鐘,就發來一條資訊問怎麼樣,一時擔心是不是在飛機上應激了,一時擔心手續出問題被海關滯留。我也心裡打鼓,但除了耐心,別無他法。眼看著,最後一班回京都的新幹線已經趕不上了。索性不再憂慮許多,只是抱定到達處出口的欄杆枯等。

夜裡8點多,終於看到推著寵物箱的人從容走出來。原來除了我家貓,還有一條從上海到東京定居的貴婦犬。我對託運公司的人千恩萬謝,接過了航空箱,趕緊在出口邊上找個角落,打開箱子摸了摸貓。貓咪嗚一聲,聞了聞我的手,然後轉頭繼續面壁,似乎還翻了我一個白眼,萬幸看起來一切都好。箱子裡食水都還有,只是不知道路上貓有沒有吃。

貓和深夜的東京地鐵合影留念

貓和深夜的東京地鐵合影留念

當晚回不得京都,只得在東京遷延一晚,趕明天週一早上的新幹線。還好對這個意外早有準備,提前聯繫了一位在東京工作的朋友,可以借宿。一路上貓異常安靜,一聲不吭,不知道是見過世面的淡定,還是震驚於這兩天的經歷太過刺激。

來到朋友家,貓出來吃了幾顆貓糧,在朋友的茶杯裡大喝了一頓水,踹翻一回凳子,總算平靜下來,挨著我睡了一夜。次日凌晨,一人一貓,頂著依稀星月,終於踏上了這趟長旅的最後一段,向東京站而去。貓儼然已恢復元氣,再不沉默蜷縮,而是在航空箱裡轉來轉去,扯開嗓子放聲大嚎。週一凌晨5點,東京的地鐵充滿了疲於奔命的社畜,人人面無表情,如同淋過秋雨的鴨群。忽然冒出來一人一貓,貓昂然嗷嗚一聲,人便向周圍「すみません」一句,好比被貓馴化的巴普洛夫之犬,急匆匆穿過人流而去,簡直令人懷疑是偷貓賊。我也是第一次孤身闖蕩東京,對複雜的軌道交通兩眼一抹黑,手上連貓帶箱子足有20斤,爬錯了四五次樓梯,才找到了新幹線的站臺。

等到得車廂,找到位置坐穩,貓攢了一夜的精氣神,又見識了世界第一大城市五點鐘的社會面貌,更加放開懷抱,每隔十分鐘便要對自己的顛沛命運慷慨陳詞一番。至於滿車廂西裝革履、放斜靠背準備閉目睡個回籠覺的乘客,貓是一點也不往心裡去了。

早幾年日本網友寫漢詩,名句雲:

早朝出張新幹線,駅弁不味浪費錢。

熱愛男女鄰席座,唯悔社畜無人權。

此時倘若作者也同席,應該會對一大早帶貓坐新幹線的奇葩乘客滿腹憤懣,並徹底原諒難吃的車站便當和鄰座秀恩愛的男女。而我只能一邊儘量安撫貓,一邊調動學過的所有表示歉意的日語,跟四周轉圈兒地道歉。感謝日本高速發展時期的基礎設施建設,在我通過手機辭典學會所有跟對不起有關的敬語之前,京都站到了。

貓第一次乘坐新幹線
貓第一次乘坐新幹線

貓第一次乘坐新幹線

現在,貓在京都渡過了赴日定居的第一個月。因為不適應入秋溼冷的氣候,很是打了幾天噴嚏,讓我們擔心了一番。白天暖陽高照的時候,貓就盤踞在窗口的椅子上呼呼大睡,凌晨兩點則來回跑圈,不知道是不是在倒時差。

有一天出門扔垃圾,碰到隔壁鄰居。

「你家貓從北京來了呀。」她笑眯眯地說,「真好呀。」

「是呀是呀。」我笑著回道,忽然想起京都人的傳說:跟鄰居說你家孩子鋼琴彈得真好,言外之意是太吵了。倘若沒有領會到這一層委婉的意思,就要被視為鄉下來的笨蛋。禁不住背後悚然,新幹線上臨時抱佛腳學來的道歉敬語如靈犀一閃:「實在對不起,貓最近太吵了吧。」

漫長的顛沛之後,貓終於到了京都家中

漫長的顛沛之後,貓終於到了京都家中

鄰居太太連連擺手:「不不不,我們也是很喜歡貓的呀。」

吳從周專欄

吳從周

吳從周

前記者、編輯,雜學愛好者

(本文為作者原創稿,原題《渡貓記》。文中圖片均由作者本人拍攝,轉載請留言獲得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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