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花市今昔

1891年6月18日,剛剛來到東京、擔任清政府駐日使館書記官的鄭孝胥就與友人趁夜看花市,日記雲:「皆鄉人載以求售,夜夜易其處,如趁墟者,悉有定所,週而復始。其值甚賤,入花廠則數倍矣。列街兩傍,長約半里,然燈照之,遊人肩摩踵接,頗為奇觀。買石一,僅一角,盆亦一角耳。石高八九寸,其質甚輕,極極縐瘦之妙。上種小松柏及蘿薜之屬,裁數指許,生意勃然,固中原所絕無者矣。」

一週後的25日夜,鄭又與友人看花市,「去公署一里許,買寶相一盆,花巨如碗」。當時,清國公使館位於麴町(今千代田區)區永田町二丁目八番地,在江戶時期是福島二本松番丹羽家的居所。明治年間,東京的賣花人大多挑著花擔或推著小車出來售賣,有店面的花屋要到明治末年才能見到。1929年,神田淡路一丁目建成一家「花市生花店」,是東京有名的老牌花店。1993年,花店建築被整體搬遷到東京郊外小金井公園內的「江戶東京建築園」,這是後話。在經歷了關東大地震(1923年)和大轟炸(1945年)的東京,這類平民街區的老建築得以保存,不能不說很難得。

鈴木春信賣花美人圖

鈴木春信《賣花美人圖》

浮世繪亦多見賣花人的題材,不過主題多為美人擔花。如鈴木春信有一幅《賣花美人圖》,畫中人廣袖華裳,擔頭各有一桶花卉,一邊是梅花、山茶、牡丹等等,一邊是桃花、菖蒲、百合、菊花,美人衣服上有梅花和葵葉,斗笠上也點綴著梅花。奧村利信的《賣花娘圖》構圖相似,同樣是一位挑擔的美人微微側首,擔上的花籃更精巧些,是竹製的三層小籃,盛滿菖蒲、松枝、藤花、橘梗、菊花等等。這四季花卉似非寫實,更像一種格式較為固定的主題。

奧村政信賣花娘圖

奧村政信《賣花娘圖》

再說回《鄭孝胥日記》,他在東京,隔三差五便去逛花市。盛夏的某天,買了小盆鐵樹,突然遇到暴雨,「倉皇攜所買盆石草樹登車亟行」(1891年8月10日)。秋初,買的是小盆竹(同年9月7日),次日又買一盆極好的松樹。所謂「秋後閒行不厭頻,愛過花市逐閒人」。

他逛的東京花市,即周作人寫過的緣日集市。周作人曾引若月紫蘭《東京年中行事》捲上的「緣日」條,譯文生動可愛:

東京市中每日必在什麼地方有毗沙門,或藥師,或稻荷樣等等的祭祀。這便是緣日,晚間只要天氣好,就有各色的什麼飲食店,粗點心店,舊傢俱店,玩物店,以及種種家庭用具店,在那寺院境內及其附近,不知有多少家,接連的排著,開起所謂露店來,其中最有意思的大概要算是草花店吧。將各樣應節的花木拿來擺著,討著無法無天的價目,等候壽頭來上鉤。他們所討的既是無法無天的價目,所以買客也總是五分之一或十分之一的亂七八糟的還價。其中也有說豈有此理,拒絕不理的,但是假如看去這並不是鬧了玩的,賣花的也等到差不多適當的價錢就賣給客人了。

江戶中後期儒者長野豐山曾記江戶各地的花市:

東都花市甚盛,淺草寺每月十八日,虎門每月十日,麴坊菅廟每月二十五日。春則梅、柳、桃、李、海棠、牡丹、芍藥,夏則荷花、石榴、燕子,秋則蘭、菊、木芙蓉,冬則水仙、山茶、奇松、怪竹,爭新競奇,種種無不有也。各盆植之列置床上,宛如錦繡。而又有不時之花,若海棠、桃李已以正月開花,然皆出於人力,非受天氣之正者也。其法陶盎植花木,藏之土窖種,周以草秸而密墐之。最早開者,四周以火逼之,使開業。又有以白梅為砧根,而紅梅一枝接之;或以紅梅為砧,而白梅一枝接之。每盆一株紅白爭開者,謂之源平梅。蓋本邦武將源氏旗色尚白,平氏旗色尚赤,因以名焉耳。京師、浪華亦有花市,然不如東都之盛也。

(《松陰快談》卷四)

而在鄭孝胥逛花市的年代,日本已用新曆,所記日期不能與長野記錄的日期完全對應。不過「麴坊菅廟」,應該就是如今千代田區的平河天滿宮,距離當初的駐日公使館恰一公里左右。且鄭孝胥買寶相花的那晚,剛好是新曆二十五日——明治改歷後,許多舊曆節日改為新曆節日。

某種耬鬥菜

某種耬鬥菜

長野記錄的催花之法,我國自古有之,所催之花又稱「唐花」或「堂花」,或雲「唐」即「煻」之意,又或雲冬月置於堂上觀賞,故稱「堂花」。明人陸啟浤《北京歲華記》雲:「臘月束梅於盎,匿地下五尺許,更深三尺,用馬通然火,使地微溫,梅漸放白,用紙籠之,鬻於市。小桃、郁李、迎春皆然。」這種燻治的催花技術在清代極流行,如潘榮陛《帝京歲時紀勝》記載豐臺芍藥,說京師花木以豐臺芍藥甲於天下,右安門外十里草橋,「土近泉宜花,居人以種花為業。冬則蘊火暄之。十月中牡丹已進御矣」。但凡有過京居經歷的學者文人,都少不了在詩文集中留下歌詠唐花的文句。城西天寧寺僧人善養堂花,在當時很有名。閨閣文人顧太清曾在雪日遊寺賞花,又在雪後與諸位女性友人重遊,有「花隖山茶照眼紅」、「碧桃小盎參秋菊,修竹深叢間老梅」、「花光照眼,花香染袖,花底醉遊人」等句,寫不盡美景良辰。

1893年,鄭孝胥移充神戶兼大阪領事,到關西后仍愛買花。比如1894年4月22日,在大阪某花肆買白牡丹、黃月季、小草花。賣花人說那草花俗名叫「小田卷」,鄭描述稱「草花紫色五瓣,近蒂處有鉤向上,花皆下垂,中有復瓣捧心,色似紫藤,形狀極巧」,其實就是園藝品種的耬鬥菜。因花瓣形似絲籰,而絲籰在日文中叫「苧環」,讀作「odamaki」,亦可對應成漢字「小田卷」,故俗名稱此。

鄭孝胥買花的習慣,是過去學者文人共有的雅好。清人詩文集中,關於買花種花不勝列舉的篇章即是明證。鄭孝胥在國內時,更是動輒「買盆松十盆」「買洋玫瑰十盆」「買菊花六十盆」「買菊花百餘盆」,想必宅院闊大,僕從如雲,才有此規模。

早稻田大學圖書館藏坪內逍遙舊藏《江戶繁昌記》卷首

寺門靜軒著《江戶繁昌記》中也寫到花市,周作人評價很高,他認為了解一國文化,若以這類禮儀風俗為中心,「求得其自然與人生觀,更進而了解其宗教情緒,那麼這便有了六七分光,對於這國的事情可以有懂得的希望了」。

長尾無墨著《善光寺繁昌記》(松葉軒,1878年)配圖,繪山門情景

這類「繁昌記」是幕末至明治年間相當流行的漢文體風俗記,長野縣人長尾無墨在明治十一年(1878年)出版了《善光寺繁昌記》,記錄長野善光寺的種種逸聞趣事。其中有「賣花」條,雖然詞藻堆砌,比不上寺門靜軒的文辭,但卻是了解昔日三都之外寺院門前町花市很不錯的材料:

三門二層樓下,左右有賣花者。一張蒲席一架盤,百花爛漫,草木扶疏,綠紅相雜,各各鬥奇竟異。高士梅、大夫松、隱逸菊、仙葩桂花、美人海棠、畫眉柳、君子蓮、富貴牡丹、傲霜楓、幽媚水仙、凌寒南天燭、佳人蘭花。其他紅白綠黃交錯,四時莫日不開花,綠葉錦繡織於席,綾羅飄目,清香四達。村翁大聲,賣春鬻秋,曰請買請買,採可供如來。那一束者價四釐,此一結者價三釐,須任官擇賽,客止趾買了焉。每朝所運花,積為丘,乍看賣了麗花,香潔蕭疏,紅飛綠散。聞翁者橫澤町人,而全戶十口,將賣花之資餬口。

雲一月某日,一貴客整肅,將買花,手操一朵問價。翁曰,是這寒中之梅花,霜後水仙,早畜花窖,朝祝暮撫,太息者也,故價高,乞與十錢。客曰,寒中奇觀,何論價。買之去。野夫又來,將買,驚價不廉,拋花去。翁曰叱,無錢,眾生難度。一童子竹籃盛花,肩之自西來,呼曰,花耶,花耶。又一童子自東來,曰,花耶,花耶。紅白縱步,黃紫橫行,蝶追香蜂認影,每朝花童五六輩賣過。餘始來,生疑團,問里人,土質適花,如斯賣來耶,將土人風流愛花多歟。雖都門,亦未曾聞也。土人曰否,當地佛地,而皆安內佛堂如來之真影,其信仰不尋常,故不斷以花供佛也。無墨感慨,有詩曰:東阡南陌賣花頻,請見佛都無盡春。色即是空誰相感,番番紅紫上擔新。

有趣的是,今日善光寺山門前,每逢盂蘭盆節,仍有盛大的花市。江戶時代各地的花市,要數盂蘭盆節時的最為隆重,這是「盆市」的一種,專賣蓮花、荷葉、龍膽、燈籠草一類的應季植物,也有以草花類為主的「草市」。

東京國博藏住吉具慶《洛中洛外圖卷》中所繪賣花人

至於京都往昔的花市與賣花人,在17世紀住吉具慶的《洛中洛外圖卷》中有極生動的表現,街中有男子擔花而來,木桶內盛滿紅白山茶、各色櫻花、藤花等等,邊上圍著婦人小兒,正欲購買。而文獻記載,以黑川道祐在17世紀後期編纂的《雍州府志》最值得參考,如卷六果木部「諸木並花草」條:

北野種樹家,諸品樹木,高低大小,應所好而賣之。又接柿梨橘,凡一切果實或花木,無不有之。至草部,凡有花類,悉種之,是謂草花。近世草花,上中下分三段,限百種,應價之貴賤而賣之。北野外亦所所有之。又近世河內國土人攜藕根來,種家園池中,其歲必花開,赤白隨其所好。一種自中華所來,紅蓮花,小而色紅,尤堪愛玩。

河內國即今大阪府東部地區,京都寺院處處種植盆荷,不少品種引自中國,如西湖蓮、蜀紅蓮、廬山白蓮等,皆為名品。有古代至近世傳入的,也有是晚近交流的新品種。又如同部「樹枝」條,先述京都以木枝草花插瓶為景的插花風氣,介紹池坊等諸家名手,又云「市中人亦伐之販之,又賣雜品花草,是謂花屋」,即近世京師切花專營店之濫觴。今六角堂之側有賣花的百年老店,名字就叫「花市」,是池坊家的指定花店,主營插花用的花材,兼售各色盆栽。我去的花道教室雖非池坊一派,但也都在花市訂花,因為花材最全,店員也無不精通植物品名。

京都街中的花店
京都街中的花店

京都街中的花店

如今,京都市內外隨處可見花店,風格大致分傳統、現代兩類,也有專營多肉或室內綠植的店鋪。而緣日花市的遺風,在每月21日東寺的弘法市、25日北野天滿宮的天神市等市集上仍能見到,售價通常比店鋪的更低廉,尤其是將要落市的時候,攤主時常折價甩賣。十多年前,剛來京都的那個冬天,就曾在歲暮的天神市上買得一大束水仙與梅枝,陪伴我度過了在古都的第一個新年。

蘇枕書專欄丨北白川畔

蘇枕書

蘇枕書

客居京都

愛好養花種菜

著有《有鹿來》等作品

(本文為作者原創稿,原題《花市今昔》。文中圖片均由作者本人提供,轉載請留言獲得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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