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蘇敏意識到,也許「逃」才是進行自救的唯一方式。
2020年9月24日至今,蘇敏已經離家出走一年多了。
經過兩年的逃離準備,她開著一輛小Polo,揣著一張沒有多少餘額的銀行卡,以及一張幾乎不敢使用的ETC卡,開始了這場對婚姻圍城的突圍。

△婚姻突圍。/unsplash
那張ETC卡,是她從家裡帶走的唯一和丈夫有關的物件。諷刺的是,這一年多來,丈夫唯一打給蘇敏的一通電話也和這張ETC卡有關。他質問蘇敏:「你是不是用了我的ETC?把81塊還給我!」

從童年到婚姻,她一直在「逃」
蘇敏如今的逃離,早在童年時就埋下種子。據蘇敏回憶,18歲之前的日子,是在西藏昌都的林場度過的。
父母是援藏工作人員,從河南遷到了西藏昌都,而蘇敏就出生在這片異域高原。用蘇敏的話說,父母並沒有在物質上虧待過她,但那個時代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觀念,加上母親身體羸弱多病,使她過早地擔起了照顧弟弟的責任。她當時身高只有1.4米,劈柴、洗衣、做飯等卻都是她的日常。

△蘇敏個子矮小,但從小就承擔了許多家務活兒。/受訪者供圖
她那時候想著,只要離開西藏,生活就會有所改變。但是到了高考前一年,父母調回河南之時,卻只帶走了兩個弟弟,將她單獨留在西藏。這是作為一家之主的父親的安排,母親因為早早喪失話語權,更是沒有為蘇敏辯駁半分。
蘇敏清晰地記得,父母和弟弟走的那天,正值暴雨。瀾滄江的江水漫過堤壩,淹沒了她的學校。這個場景,多年之後多次出現在蘇敏的夢中,也如同她接下來的生活,充滿了孤獨和無助。
高考結束,蘇敏按捺不住與家人團聚的渴望,還沒等出成績便回到了河南。她一邊享受著和家人的團聚,一邊幻想著即將到來的大學生活,但是卻因兩分之差無緣大學,只能進入父親所在的化肥廠當化驗工人。
因為有了工資和糧票,蘇敏的生活有了新的希望。但蘇敏每個月需要按時上繳工資,時間久了,她才恍然明白父親迫切為自己安排工作的真實意圖。於是,她只能幻想借助婚姻來逃離這個讓她一再失望的原生家庭。

△蘇敏的書。
但是,在蘇敏口述、卓夕琳執筆的《年過五十,我決定離家出走》一書中,我們不難發現,她這場藉助婚姻的「逃離」又是失敗的。
當時,23歲的蘇敏,在看著同齡人不到20歲就步入了婚姻之後,越發著急,後經過廠裡的一箇中間人介紹,認識瞭如今的丈夫——老杜。
當時,老杜在鄭州市裡上班,兩人雖相隔兩地,但距離不算遠,這也造成了在結婚之前他們只見過兩面的局面:老杜去蘇敏所在的化肥廠接她,兩個人在廠外面的小館子吃了頓飯;第二次,老杜上門提親,在蘇敏家中吃了頓飯。
兩次見面、兩頓飯,蘇敏就出嫁了。她如願地從家裡搬出,住到了員工宿舍。她和老杜分居兩地,定期見面,履行夫妻義務。沒過多久,蘇敏就懷孕了。剛擺脫原生家庭的桎梏,僅僅自由了一年,她就又跳進了婚姻的圍城裡。
後來,因為所在的化肥廠倒閉,蘇敏只能帶著女兒去鄭州投奔丈夫,當時的她以為接下來的人生是夫妻二人的相互愛護與扶持,但迎來的卻是無數的算計與冷漠。
30多年來,她任勞任怨,承擔全部家務,接受AA制要求,迎合丈夫的喜好,換來的也只是丈夫的冷漠和理所當然。
過於壓抑的家庭生活,讓蘇敏患上了重度抑鬱症。她曾懷疑自己的人生是否只能以「自殺」告終。她確實也曾因不堪丈夫的質疑,自殺過一次——她用水果刀兩次划向自己的手腕,第三次刺向了自己的胸膛。
被救回來以後,蘇敏意識到,也許「逃」才是進行自救的唯一方式。

旅途中的一場自我救贖
57歲的蘇敏,從不認為年齡會成為自己重新活一次的限制。
經歷過童年時期的困境,加上踏入婚姻後,體嘗過向丈夫伸手要錢的困窘而不得不從事多個職業,比如去裁縫鋪做衣服、送報紙、在超市當促銷員等,獨立的意識,早就深埋進她的血液裡。
這場自駕遊最初只是一場無計劃的「逃離」,如今,蘇敏已經跨越大半個中國,雲南、西藏、新疆、內蒙古、海南、陝西等都留下了她的足跡。自從18歲回到河南、23歲結婚、24歲生女兒、36歲和丈夫分床睡開始,蘇敏的生活中就缺少了溫柔以待。但離家出走的這一年多來,一路上的風景、每一位陌生人的關懷都在治癒著蘇敏。

△旅行中的蘇敏。/受訪者供圖
她還記得,進藏的時候,她和一位女性驢友同行,走的是219國道——這是一條延邊國防公路。這條位於雲南至西藏察隅途中的國道,由於路況極差,成為自駕遊旅行者的勇者挑戰之路。
蘇敏開著小Polo好不容易以10邁的速度走過了滿是炮彈坑的路段,結果在搓板路的途中,同行驢友的車就爆胎了。搓板路是經過車輛長年累月地碾壓,所有石頭都被磨尖了而得名。當時她們正在半山腰,而且是無人區,手機也沒信號,因此無法讓人過來換輪胎。
看著被劃出半寸長口子的車胎,蘇敏主張和驢友一起換掉。沒想到,由於兩人力氣太小,卸輪胎的時候,連螺絲都擰不下來,蘇敏站在扳手上又踩又蹦都沒有用。她們只好在路邊等待,大約半個小時後,三個小夥子主動停下車來幫驢友將輪胎換好,旅程才得以繼續。

△西藏風光。/unsplash
這種例子不勝列舉,比起在家庭生活中的親情淡薄,她收穫了太多來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給予的溫暖。當然,她也從未忘記過關懷別人。
作為曾經的抑鬱症患者,在抑鬱情況嚴重的時候,蘇敏沒有諱疾忌醫,她清晰地感覺到,服藥幾個月後,那種壓抑以及喘不過氣的感受少了很多。
據蘇敏在《年過五十,我決定離家出走》中口述的經歷,當她在西安露天停車場駐紮幾日後,她發現停在自己車旁的一輛房車從未挪過地方,居住在房車裡的是一對50歲左右的夫妻,丈夫看起來精神還不錯,但是妻子頭髮凌亂,整個人疲憊不堪。

△在路上,蘇敏總會給予陌生人關懷。/unsplash
直性子的蘇敏問起原因,才知道這對夫妻是在尋找自己患有抑鬱症的兒子——兒子離開學校四五天了,終於被這對夫妻在一家網咖找到,還沒等苛責開始,兒子就告訴他們,如果繼續找他、逼迫他,他就去自殺。
自從兒子出生後,這對夫妻什麼事情都以兒子為重,除了學習以外,什麼事都不讓他操心,兒子上了大學後,更是每天一個電話問候兒子近況。於是,這對夫妻不太明白為什麼兒子會抑鬱,甚至聽到「抑鬱症」都如鯁在喉。
同為抑鬱症患者的蘇敏,快速猜到了小男孩的癥結所在——父母的愛,也許並非男孩唯一的渴求。於是,蘇敏跟這對夫妻吐露了自己的過去,在獲得對方的信任後,告知這對夫妻不妨將藥物通過老師轉交給兒子,並且給兒子發一條資訊,說自己走了,以後的人生,他怎麼開心怎麼來,最重要的是,道一個歉。

△蘇敏曾患有重度抑鬱症,一直在自我拯救。/受訪者供圖
也許是蘇敏的熱心以及與小男孩的感同身受,第二天,這對夫妻告知蘇敏,孩子已經收下藥,並且接受了他們的道歉。得知蘇敏要走,原本憂愁的妻子上前一把抱住了蘇敏,在這個節點,兩位女性的心緊緊地靠在了一起。

渴望成為打破界限的人
從第一次走出家門到如今,一年多的時間裡,蘇敏判若兩人。現在的她,臉上總是掛著微笑,人也顯得更加年輕。
這一年裡,她學會了檢測胎壓、換輪胎、測機油、看防凍液水位等基礎維修技術,同時,拍攝視訊與剪輯視訊的能力也越發熟練。
蘇敏剛開始自駕遊的時候,路上的所有開銷都來自她每個月2380元的退休金。有一次,由於退休金沒有到賬,她不得不在原地停留18天才重新出發。

△走走停停,是旅行出逃的常態。/受訪者供圖
因此,她也深刻感受到了物質條件作為追求詩和遠方的必要性。於是,她不斷地在平臺上傳旅行視訊,在粉絲量增加的同時,通過在視訊中掛上產品連結以及不定時開啟直播帶貨的方式,為自己賺取路費。
她認為,獨立應該是貫穿每個人一生的詞彙。通過自己的雙手,堂堂正正地掙錢來為自己的夢想買單,並不丟人。
最重要的是,蘇敏太喜歡如今的生活方式了。外面偌大的世界,足以讓她忘卻之前小家庭裡的一地雞毛,那些事情太渺小了,渺小到在她的心裡再也激不起漣漪。

△蘇敏談人生。/豆瓣
離家以前,迎合丈夫是蘇敏全部的生活要義,渴望共同話語、渴望關懷,但卻從未得到;如今,蘇敏心態平和,早已從過去掙脫出來了。
蘇敏離家至今,和丈夫唯一的聯繫僅僅是那通ETC卡「還錢」的電話。不過,她也從未再期待過將來和丈夫相見的場景,她只是覺得,當自己能夠獨立生活的時候,所謂的丈夫的理解,都不再重要了。
對於「不夠完美」的前半生,蘇敏並不後悔。她認為,人生中要做的選擇、要經過的磨難,跟自身性格、原生家庭以及所處的社會環境是不可分割的。
她甚至不會思考如果再選擇一次自己會怎麼樣,因為她認為人生沒有如果,即使是回到過去重新選,她還是會做一樣的選擇,因為在當時特定的環境下選擇的那條路,也是最好的一條路。

△一直要做一個獨立的人。/豆瓣
「獨立」之外,蘇敏又是「現實」的。在開車的途中,她寧願選擇聽導航也不會聽歌,她注重實際效用,因為音樂是聒噪的,但是導航可以避免她走錯路。
一方面,大自然的美景消解了她的孤獨感;另一方面,她根本沒有時間孤獨。如今的蘇敏,早已習慣了白天開車,找到合適的地方停車拍視訊,到了晚上,可能還要進行直播帶貨。
不過,在每晚選好露營地後,蘇敏總要抽時間跟女兒電話或視訊,報平安。因為當她決定在外孫上幼稚園以後便開啟自駕遊旅行時,女兒是唯一支持她的人。

△蘇敏女兒給媽媽的信。/豆瓣
蘇敏的視訊下,支持、羨慕的聲音居多。很多和蘇敏一樣有著不幸婚姻卻無法擺脫的女性,視蘇敏為自己的精神寄託,鼓勵她帶著自己的希望前行。不過,其中也不乏質疑的聲音,有人認為,蘇敏作為一個老太太,不好好帶孫子,快60歲了還瞎折騰。
但蘇敏認為,折騰不折騰都是自己的事情,不是說每個人的人生都要按照既定的軌道走下去,老年人也不是只能在家帶孫子。人生總有例外,她希望做一個打破界限的人。

你如何看待這樣的「逃」?

杜
倩
本文首發於《新週刊》605 期
原文標題
《57歲阿姨,用自駕遊逃離無愛婚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