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百歲老人接近9萬,很多人將淪為「醫療難民」

「我要一個人優雅地死去,不要給別人添麻煩。」

在日本,活到100歲已不再稀奇。

來自日本福岡市的田中力子出生於美國萊特兄弟成功實現首次載人動力飛行的1903年,經歷了從明治到令和的五個時代。118歲的她已經打破吉尼斯世界紀錄,成為世界最長壽的老人。據稱她長壽的秘訣在於「吃好吃的、進行學習」,其目標是「活到120歲」。

118歲的田中力子已經打破吉尼斯世界紀錄,成為世界最長壽的老人。

日本厚生勞動省公佈的最新資料顯示,日本百歲以上老人達到歷史最多的86510人。比一年前增加6060人。這其中,女性達到男性的7倍以上,接近整體數字的九成。這是自1971年起,日本百歲以上老人連續51年增加。

每逢9月敬老日,日本都有一個傳統:首相會向每位百歲整的老人贈送一個銀製的杯子,中間刻有一個「壽」字。然而從2016年開始,由於百歲老人人口猛增,政府為了節省成本,杯子從純銀變成了鍍銀。

日本也結束了吹捧長壽社會的時代,進入一個從未經歷過的超高齡社會。在當下的日本,60歲的人已被視為「年輕人」,他們成為社會的頂樑柱,依然幹勁十足地工作。而老人照顧老人也逐漸成為日本社會未來的常態。

100歲的人

由80歲的人來照顧

80歲的山本邦雄和100歲的母親一直生活在福井縣福井市的一間老房子裡。在山本家中的玄關處,有一個古舊的木製圍欄。這是為了患有阿爾茲海默病的母親特意製作的,防止母親半夜出門走失。

80歲的山本邦雄照顧著100歲的母親

80歲的山本邦雄照顧著100歲的母親。

自十年前起,山本開始照顧患病的母親。在山本看來,自己還是孩子的時候,得到了母親很好的照顧。為了報恩,他決心親力親為,照顧母親直到生命的最後。初中畢業後,山本成為一名廚師,一干就是一輩子。母親只吃山本做的菜,周圍人都羨慕地說:「正因為吃了兒子做的菜,你才會長壽」。

母親被認定的看護級別為3級(日本的看護等級從輕度到重度共有5級)。每天白天,會有護士上門為母親進行看護服務。46歲的護士說:「山本的母親能獨立做的事正慢慢變少,為了不讓兩個老人陷入絕境,我將會繼續照顧她。」

以往護士進行看護時,山本會前往市內一家商店做兼職廚師。去年9月,受疫情影響,山本失去了工作。他因照顧母親無法全職上班,加上年齡偏大,很難再找到合適的工作。他的孩子會給予父親和祖母經濟上的幫助,但依然不能幫忙看護。

在日本,像山本這樣的家庭被稱為「老老看護」家庭:看護者和被看護者的年齡均在65歲以上。根據厚生勞動省2020年的統計,在有看護需求的家庭當中,「老老看護」的比例高達59.7%,創下歷史新高。

「老老看護」的比例高達59.7%,創下歷史新高。

在日本,「老老看護」的增加有著多重原因。

隨著醫學的進步,日本人的平均壽命延長了,但與健康壽命的差距卻愈加明顯。根據2016年的資料,日本男性的平均壽命是80.98歲,健康壽命則是72.14歲。計算下來,需要看護的時間為8.84年。女性需要看護的時間達到12.3年。

另外,現在需要看護的日本老人是經歷過戰爭的一代人。他們往往對向他人求助感到內疚,總認為「必須靠自己一個人努力」。護理涉及洗澡、清理排洩物等敏感領域,委託別人會讓這些人感到牴觸。

另一個至關重要的原因是經費不足——沒錢去養老院,也無法負擔上門護理的費用,只能過上「老老看護」的生活。

與此同時,日本由於「老老看護」引發的殺人事件也在增加。自去年11月以來,東京都內至少發生了四起與老人護理相關的他殺和自殺事件,共造成6人死亡。

2021年3月20日,東京都某住宅區的房間內,一名臥床不起的84歲女性被殺害。兇手是她82歲的親妹妹,原因是「看護太累了,太費力氣了」。2020年7月,東京一名82歲男性在家殺害了83歲長年臥床不起的妻子。經調查,丈夫因長期護理妻子壓力過大,最終選擇殺害妻子。

每當看到與看護有關的殺人事件時,山本都會心痛不已。他感慨說:「照顧的時候會被踢、被阻撓,甚至被打得頭破血流。這種痛苦只有經歷過的人才知道。我會定期參加看護人員的聚會,傾訴煩惱、緩解壓力。」

談到這一現象時,關注護理人員心理健康的護理協會代表橋中今日子表示:「老人在家長期照顧另一位老人,導致疲勞感加劇,充滿絕望感,加上繁重的經濟負擔,此類事件正在逐漸增多。」

「老老看護」家庭最終可能導致看護與被看護的老人雙雙陷入身體和精神的極限,最終兩敗俱傷。

另有研究表明,巨大壓力可能引發阿爾茨海默病等。「老老看護」家庭很可能面臨兩位成員都患有上述疾病。有資料顯示,80至84歲老人的阿爾茨海默病發病率較高(21.8%)。當兩位老人都在80歲以上時,每11個「老老看護」家庭中就有1個會出現這種狀況。

活到100歲,到底需要多少錢?

東京都豐島區有一條巢鴨街,綿延一公里的街道聚集了上百家店鋪,這裡被稱為「老年人的原宿」。

巢鴨街的特產是紅內褲,老人認為紅色既保暖又辟邪。此外,這裡咖啡店、小酒館的入口處沒有樓梯和障礙物,使用輪椅者可以自由通行。在這裡購物還可以按年齡打折——以美甲店為例,50多歲的人享受5折優惠,60多歲的人享受4折優惠,100歲以上的人可以免費。

但讓老人們慕名而來的最重要原因是,這裡坐落著一間400年的古老佛廟——高巖寺,傳說可以保佑治癒任何疾病。

雖然時常感慨老無所依,大多數日本人仍然希望自己可以長壽。今年6月,日本公益財團法人生命保險文化中心公佈了「關於老年人生活意識」的調查結果。當詢問老人「想活到多少歲」時,回答「80歲以上」者最多,佔53.9%。排名第二的是「90歲以上」,佔30.6%。然而當被問到「超高齡社會最讓他們感到不安的是什麼」時,16.9%的人認為是「經濟方面(生活資金不足等)」。

如果活到100歲,到底需要多少錢?

日本金融廳2019年曾發佈一份養老報告:對活到95歲的日本老年夫婦來說,如果不工作而僅靠公共養老金支付各種開支,從退休年齡65歲算起需要2000萬日元(約合112萬元人民幣)。這一計算方法是丈夫65歲以上、妻子60歲以上的無業家庭,月平均生活費5萬日元。以此為參考,活到100歲的話,需要2100萬日元(約合117萬元人民幣)。

從退休年齡65歲算起需要2000萬日元養老

從退休年齡65歲算起需要2000萬日元養老。

而一位百歲老人又需要支付多少醫療費和看護費(包括可報銷部分)?

根據厚生勞動省2020年「醫療費情況調查報告」顯示,百歲老人平均每年花費的醫療費為141.4萬日元(約合7.9萬元人民幣)。此外,根據厚生勞動省2018年「看護費現狀調查」的結果,百歲老人每年的看護費平均為201.9萬日元(約合11萬元人民幣)。這意味著,一位百歲老人每年在治病上需要花費超過340萬日元(約合19萬元人民幣)。

2020年,日本用於養老金和醫療等社會保障費用達到123.9萬億日元,創下歷史新高。2021年度的預算也高達129.6萬億日元。有分析認為,未來由於少子老齡化以及經濟惡化,國家負擔的養老金可能將相應減少。

而當領到的養老金遠低於日常開支時,許多日本老人將陷入「老後貧困」的生活中。

許多日本老人陷入「老後貧困」的生活中

許多日本老人陷入「老後貧困」的生活中。

根據2016年日本《老齡社會白皮書》,截至2016年,65歲及以上老人的貧困率約為27%,這意味著四分之一的老年家庭將處於貧困狀態。這其中,65歲以上單身女性貧困率最高(46.1%),這意味著,每2人中就有1人陷入貧困潦倒的生活。

在未來,越來越多的老人將淪為「醫療難民」和「看護難民」。他們面對醫生的勸說「身體不舒服,請自行醫治」「已經沒有治癒希望了,請不要來醫院了」時,只能排隊等待進入養老院。

靠國家養老?

這一代日本老人說「不」

近年來,日本社會經常提到「人生百年時代」,這一說法最初由英國經濟學家琳達·格拉頓(Linda Gratton)等人在《Life Shift》一書中提出。格拉頓認為,如果人類平均壽命延長到100歲以上,有必要對迄今為止的「教育」「工作」以及「餘生」等人生階段進行重大調整。

80歲的瀨戶女士生活在靜岡縣沼津市的農村,她一個人規劃好了自己的老年生活。老伴去世得早,兩個女兒分別定居在澳大利亞和東京。如今,瀨戶一人生活在農村的一間大房子裡。

她的鄰居兼中文老師、50歲的陳清(化名)告訴「全球報姐」:「每天早上可以看到她整理院子。瀨戶每週的時間表很充實。爬山、逛菜園、學中文,為鄰居做點心。她不是在孤獨等死,而是愉快地過著晚年生活。」

二戰期間,瀨戶曾響應政府號召,和其家族共同前往中國東北,戰敗前又回到日本。瀨戶曾說:「我這一生已經足夠豐富,經歷過戰爭,趕上日本泡沫經濟前最好的時期。如今只想平靜度過餘生,不想成為子女和國家的累贅。」

經歷過戰爭的這一代日本老人,並不指望國家養老。

「原本依靠國家養老的方式就很奇怪。」暢銷書《九十歲,有什麼可喜可賀》作者、98歲的佐藤愛子說:「我出生於大正時期,那時沒有退休金,國家也不會為老人養老。當時的人從年輕的時候就開始努力工作,攢錢為晚年做準備。」

九十歲,有什麼可喜可賀

《九十歲,有什麼可喜可賀》

在佐藤愛子看來,「因為上了年紀,國家要為我做點什麼」的想法是錯誤的。「我們這一代人經歷過戰爭,所以只想讓自己為自己的老年生活負責。」

今年7月24日,瀨戶跑去靜岡縣三島市追星了。她的偶像是日本著名社會學者上野千鶴子。到達會場時,已經聚集了200多名從靜岡縣各地趕來的人,其中大部分是老年人。瀨戶從上野千鶴子的書中得到了許多關於晚年生活的啟發。她說:「我要一個人優雅地死去,不要給別人添麻煩。」

上野千鶴子提出了「一個人居家臨終」的可能性,為人終將面臨的人生抉擇增添了一個重要選項。她在《一個人的最後旅程》這本書中分析了老年人居家看護醫療的實際狀況以及多位臨終者的真實案例後,提出了自己的主張。「即使沒有親人或是身患阿爾茨海默病,也能選擇一個人居家臨終,有尊嚴並安心地走完人生最後的旅程。」

上野千鶴子

上野千鶴子

不過,在川崎幸診所院長杉山孝博看來,精神矍鑠的百歲老人優雅終老的例子並不多見。他一直有個疑問:我們想以什麼樣的狀態活到100歲?而他看到更多的是養老院的真實狀況。

「在需要進行特殊看護的養老院,由於阿爾茨海默病和腦梗塞後遺症加重,很多人根本無法動彈,只能靠輸液來維持日常生活。以這樣的方式活過100歲,真的是正確使用醫療資源嗎?」杉山孝博說。

本文來自公眾號:全球報姐(ID:ifeng-weekly),作者:關珺冉,日本通經授權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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