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迷《動物森友會》的小夥伴都知道,在這款遊戲中,玩家將移居到一座無人島上,捕魚、捉蟲、摘水果……透過各種方式將你的小島發展建設成最獨特的樣子。
事實上,如果你恰好玩過足夠多的日系遊戲,那你一定會發現很多作品中都包含著捕魚和捉蟲的要素。
這樣的共性顯然有其原因。日本的小學大都會在暑假給學生們留一項觀察自然的調查性作業;而昆蟲因為容易獲得、特點鮮明而非常易於觀察,自然就成為了孩子們首選的調查對象。
01 物哀之蟲
事實上,放眼全世界,論與昆蟲的關係之深,再沒有第二個國家能出日本之右。
日本最古老的和歌集《萬葉集》中就已經出現了蜘蛛、蠶、蟋蟀、蟬、螢火蟲、蜻蛉、虻等數種昆蟲,但真正大規模吟詠各類昆蟲的作品,出現於日本的平安時代。

誕生於平安時代的《源氏物語》,被後人認為是「物哀」的典範丨Wikimedia
而到了江戶時代,日本國學者本居宣長提出了名為「物哀」(物の哀れ)的日本傳統美學,以此建立起了日本古典文學審美。有別於中國古典文學中追求的對「物」的哲理化思考(「物感」),「物哀」指的是以物觸發心中的感情,或者簡單講就是真情流露。
世上萬事萬物,形形色色,不論是目之所及,抑或耳之所聞,抑或身之所觸,都收納於心,加以體味,加以理解,這就是感知「事之心」、 感知「物之心」。
——《日本物哀》(王向遠譯)
限於古代的科學發展程度,人們對昆蟲的觀察和了解多流於表面,或以人類情感推而廣之適用到昆蟲之上。這一審美終究還是有別於科學研究式的「格物」。
直到1868年日本開始推行明治維新,整個國家全盤西化。隨之而來的不僅有西方的先進政治制度,還吸收了大量工業革命所帶來的近代科學知識——其中就包括昆蟲研究。
一般來講,科學知識的傳入總是會稍早於制度的革新。在閉關鎖國的江戶時代,就有一些西方研究者(主要來自英法兩國)將昆蟲採集傳到了日本。在新知識的薰陶下,一位名叫田中芳男的日本人進行了日本近代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昆蟲採集。

活躍於幕末與明治時期的日本博物學家、農學家、園藝學家田中芳男丨帝室博物館《帝室博物館略史》(1938年)
02 科學之蟲
田中芳男早年修習西洋新學和本草學,後轉而研究博物學。他因為有著豐富的近代科學知識,而被江戶幕府任命為「蟲捕御用」,即直接受僱於幕府的捕蟲者。
1867年,田中芳男曾帶著自己的昆蟲標本赴巴黎參加第二屆世界博覽會。回國後,他開始收集日本各地的物產,其收藏也成為了日本博物館的萌芽——甚至連日語中「博物館」這個詞,都是由田中芳男所提出的。

田中芳男曾主導建設了大阪的「舍密局」,後來改名為「博物館」。位於東京上野公園內的國立科學館和上野動物園都是他協助建設的丨Kakidai / Wikimedia
昆蟲採集剛傳入日本的時候,是屬於精英階層的活動。但到了明治時代初期,也就是19世紀70年代,日本開始由政府牽頭,將昆蟲採集活動作為博物教育的一部分在全國推行。1886年,「理科」正式成為日本小學的一門正式科目,其中就包括了對鳥類、小型家畜、魚類、昆蟲類等動物的觀察和對貝類、烏賊等個別動物的解剖,還有昆蟲類的標本製作教學。

明治時代日本學者採集並製作的蝴蝶標本丨umdb.um.u-tokyo.ac.jp
政府的推行在日本國內掀起了一陣昆蟲熱潮。到20世紀初,這股熱潮已經到了幾乎可以稱之為「異常」的程度。日本出版機構東京蟲乃社在其刊物《蟲》之中寫道:
「說到昆蟲的人氣之高漲,無論學者文人還是政客民眾,交口皆是昆蟲云云,正可謂昆蟲黃金時代是也。」
當時的昆蟲熱由此可見一斑。
從小學開始的昆蟲教育以及民間的昆蟲熱,為昆蟲研究帶來了紅利。1922年,法布爾的《昆蟲記》在日本翻譯出版。而1926年出版的日本農學博士橫山桐郎的《蟲》,則是日本的昆蟲學書籍的代表作,昆蟲生態圖片也開始作為配圖出現在書中。

橫山桐郎所著的另一本昆蟲學書籍《蟲の繪物語》中,插入了大量的手繪插圖丨國立國會圖書館
隨著戰後日本經濟進入安定成長期,人們開始關注都市化和工業公害對昆蟲生態帶來的影響。受此思想滲透,日本政府1971年明確規定,在小學教學中應對昆蟲予以「觀察」而非「採集」。
不過近年的一些研究指出,無論在城市還是農村地區,仍然存在著相當數量的兒童在進行著「蟲取り遊び」,即捕蟲遊戲。

拿著捕蟲網的少年,可以說是日本影視動畫作品中一個常見的形象丨photozou.jp
2017年初夏,日本的報紙上登載了一張歷史照片。那是1964年,當時的皇太子(後來的明仁天皇)一家在淺間高原捕蟲的照片。這張照片引起了廣泛的討論,人們在懷念昆蟲黃金時代的同時,也對如今對昆蟲採集活動的低評價感到惋惜。
但即便如此,全世界也再沒有第二個國家像日本一樣,將昆蟲採集推廣到了大眾層面。
03 遍及全國之蟲
時至今日,日本仍然舉辦著全世界最多的、和昆蟲相關的公眾活動。
根據保坂哲朗等研究者的統計,在日本各地,每年僅僅是「螢火蟲祭」就有超過210場次,其他的蝴蝶、蟬、蜻蜓等多種昆蟲相關的祭典,也有少至40多至160場次不等的規模。

2019年高知市螢火蟲祭海報丨orienthotel.jp
同時,日本各地有著大量的昆蟲博物館和生態館。僅在東京,就有數十所昆蟲館或包含昆蟲在內的生物館可供國民遊覽。
其中比較有名的包括三鷹市的諏訪鍬形蟲昆蟲館。這座昆蟲館毗鄰著名的三鷹之森吉卜力美術館,由個人住宅改裝而成,館內展示了約200種,共計500隻日本國內外的鍬形蟲標本。

諏訪鍬形蟲昆蟲館丨mitakanavi.com
而國立科學博物館在2018年夏天,曾舉辦過一次為期三個月的以昆蟲為主題的特別展。展覽還請到了著名演員,在電視節目《昆蟲真厲害》(香川照之の昆蟲すごいぜ!)中出演螳螂先生的香川照之來幫助宣傳。

國立科學館2018年舉辦的昆蟲主題特展丨jalan.net

飾演螳螂先生的香川照之。這位演員應該還是透過熱播日劇《半澤直樹》中的大和田常務一角,而為國內的朋友們所熟知的丨《香川照之の昆蟲すごいぜ!》
而在日野市多摩動物公園的昆蟲園,則分為專門展出昆蟲標本的本館,和以大型溫室為主體的昆蟲生態園兩個部分,還設有讓觀眾與昆蟲近距離接觸的場所。
東京文京區還有一座蟲與詩人之館,裡面不僅有各種昆蟲的生態可供觀察,還展出了《昆蟲記》作者法布爾的筆記,併為全年齡段的居民不定時開辦標本教室。

多摩動物園內的昆蟲生態園丨tokyo-zoo.net
在昆蟲文化的薰陶之下,日本的創作者們創作出了諸多以昆蟲為主題的作品,橫跨文學、電影、遊戲、動漫等諸多領域。
像在宮崎駿導演的名作《風之谷》中,腐海之中王蟲成群出現的場景可謂是震撼非凡。而主角娜烏西卡的獻身與復活的背後隱喻的,是生態的破壞和大自然的反撲——或許只有在與昆蟲靈魂共生的日本,才能夠將這樣的思考以如此動人的形式展現在我們面前。

《風之谷》中的王蟲丨《風之谷》
被評為「世界最有價值IP」的《寶可夢》系列,原點是1996年發售的《寶可夢 紅綠》。而其製作人田尻智就曾坦言,製作之初的靈感來自於兒時捕蟲的記憶。隨著城市化的推進,農村的環境逐漸被蠶食,於是在電子遊戲中找回這個回憶就成了田尻智的目標。

《寶可夢 紅綠》實現了全球3138萬份的驚人銷量,遊戲中對寶可夢的收集、培養、交換和對戰,很像日本兒童的捕蟲活動丨nintendo.com
其他的諸如《我的暑假》等作品中,也有著作為一名日本少年在鄉村中到處遊蕩,進行製作昆蟲標本、釣魚、鬥蟲等小遊戲的內容。
在動漫和輕小說方面,既有著以昆蟲相關內容為題材的藤見泰高的《蟲蟲危機~稻穗昆蟲檔案》,遊戲改編動畫《甲蟲王者~森林居民的傳說》,也有著更多的採取昆蟲之隱喻含義的作品,比如阿部雅司的《蟲孽》、巖井恭平的《蟲之歌》以及漆原友紀的《蟲師》。

於1999年開始連載的漫畫《蟲師》。《蟲師》中的蟲,並不是我們一般意義上的昆蟲,而是一種接近生命本源的、類似靈體的生物。在這樣的背景下,蟲師們雲遊四方,研究蟲的形態,併為人們解決由蟲引起的怪異事件丨《蟲師》
將昆蟲抽象化,並抬到如此高的地位,也是幾乎只有在日本才會出現的創作靈感。甚至連著名漫畫家手冢治虫的名字裡都有一個「蟲」——沒錯,這個蟲字是他出於對昆蟲的喜愛,而加到筆名中的。
如果從文化這方面展開再講一些的話,還有另外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
懂日語的朋友們或許會知道,日語中有著大量與「蟲」相關的俗語,比如「蟲の知らせ」(不好的預感)、「蟲がいい」(一廂情願、自私)、「蟲の居所が悪い」(心情不好)、「蟲を殺す」(忍住不發脾氣)等等。
在這些俗語中,蟲子似乎是可以控制人心神的東西。
日本的文化研究學者森本哲郎認為,日本人將一種棲息在人體內、支配感情和身體狀況的存在稱之為「蟲」。這種「蟲」是超越人類認知的、具有神性的一種存在——與《蟲師》之中的蟲應具有同一文化本源。這一思想背後則是日本的言靈信仰,以及作為泛靈多神信仰的神道教中「八百萬神」的概念,此處就不再贅述了。

在言靈的領域之中,萬物都有其真正的名字。當你知道其真名時,便可驅使它為己所用。這一概念也出現在漫畫《夏目友人帳》中丨《夏目友人帳》
總而言之,日本的「蟲文化」體現在日常生活和文藝創作的方方面面。我們在享受日本所產出的優秀作品的同時,如果能夠對其文化背景也有一些了解的話,想必可以更加深刻地理解這些作品。
來源:物種日曆(ID:guokrpac)作者:阿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