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遲退休」四個字病毒式刷屏後,許多人的工位之上愁雲慘淡。
「65歲退休,但我還能活到那天嗎?」
有人調侃,恐怕以後想過60大壽,都得和30歲的領導請假。
有人模擬了未來的老年生活:5點起床,叫醒35歲被裁員在家啃老的兩個孩子,送一大群孫子孫女去上學,然後自己再擠上熟悉的地鐵,不然趕不上早上9點鐘的打卡。
這份自嘲裡也帶著對大環境的無奈。
社科院曾經做出預測,2028年,全國養老金將出現當期收不抵支,到2035年,養老金的全部累計結餘將耗盡。池子裡的水不夠用了。
大道理大家都懂,但也確實越來越沒有人願意付出巨大成本生孩子。
2022年人口正式負增長,與65歲延長退休放在一起看,似乎我們正在跨入一道新世界的大門。
至於大門背後是什麼,日本社會向我們展示了一個最壞的結局。

死在公交車站的女人
在對「延遲退休」恐懼的背後,是年輕人對衰老的恐懼。
把洋蔥再剝開一層,其實就是趙本山小品裡說的:到底是「人死了,錢沒花完」更焦慮,還是「人活著,錢花完了」更恐怖。
如果恰好在30多歲選擇了不婚不育,80後和90後將要面對的老年生活可能會是什麼樣的?每次我們找不到答案的時候,總會扭頭看一看隔壁的日本。
恐怕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比日本更懂這種無力迴天的疲乏、航母掉頭的艱澀、以及長久堆積的結構性頑疾。
在本年度日本《電影旬報》的十佳電影提名中,有一部特殊的電影。說起來它甚至不像電影,更像一部紀錄片翻拍的故事片。
這部電影的名字叫做《在公交車站直到天明》。

劇情很簡單,改編自一起真實的新聞。
2020年11月16日凌晨4點,東京澀谷附近的公交車站,64歲的女性流浪者大林三佐子,被一位男性用裝滿塑膠瓶和石頭的袋子毆打致死。
或許放在日本這是一條並不起眼的新聞,但當媒體和民眾開始挖掘死者的身份時,才發現她的屍體裡,藏著當今日本社會所有值得注意的深層問題。
在NHK的紀錄片《真實之淚:落腳的巴士站~無家可歸的婦女之死》中,我們看到了一個普通女人,如何在陷入貧困後,被無辜地拖入死亡。
大林三佐子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她每日拉著裝滿日用品的行李箱在城市遊蕩,夜晚睡在公交車站,她衣著整潔,沉默不語,從不打擾任何人。
這是一個每晚燈火通明,人流量與車流量都相當大的公交車站。大林選擇在這裡休息,恐怕也是為了自身安全考慮。
附近的居民經常看到大林坐在車站小睡,但沒有人和她說過話。「看不到她的臉,她一直低著頭。我也無能為力,和她搭話或者釋放一些善意,有沒有用,我也不知道。」

大林的人生為何如此收場?
其實年輕時的她和你我一樣,都是在大城市打拼的普通人:開局抓到的牌普普通通,也沒什麼天降的好運氣,只是勉強地在人群中活著。
長相甜美的大林,曾經的夢想是成為聲優或者播音員。後來她一邊在廣島的一家劇團工作,一邊兼職做婚禮主持人。那時的她經常說,以後一定要在東京實現自己的夢想。

27歲時,大林在東京結婚。不過短短一年就離婚了,因為她無法忍受丈夫的家暴。
離婚後的大林在一家IT相關公司工作,30歲辭職。之後她便過上了每幾年換一次工作的日子。
在此期間,家人聯繫不上她,弟弟也無法打通姐姐的電話。
面對NHK攝製組,弟弟坦言:「她不想借助別人的力量生活,這種想法很強烈。」大林用社會性消失,來維持自己最後的尊嚴。直到大林的死訊傳來,家人才第一次知道她在外流浪了很久。
大林生前的最後一份工作是短期合同工,在大賣場擔任試吃推銷員。
60歲的大林每天要在賣場裡站7-8個小時,一天的報酬8000日元(約合400人民幣),而且日結工作經常會被公司取消,非常不穩定。大林這樣的收入在高物價的日本來說,也只能果腹而已。
交完煤氣費和電費,剩下的錢也不多了。大林經常和同事說「只是活著就感到精疲力盡」。

因為付不起東京高昂的房租,大林在四年前就搬出了公寓,從此開始了居無定所的生活。即便如此,她仍然沒有放棄勞動,繼續在賣場做日結工賺錢,希望能夠重啟生活。
在大林居住的區政府,查詢不到任何她向官方申請生活援助的記錄。互助組織的志願者表示,由於申請生活援助的過程中要聯繫當事人的家庭成員,所以很多人在一開始就放棄了。無法開口的尷尬,讓他們寧願選擇睡在公園裡。
「不想讓別人知道。這是自己的錯,應該自己來彌補」,許多破產流浪者都抱有這樣的心態。

但現實總是搓磨著每個普通人。
《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裡總有這樣的情景:每當松子覺得人生要完蛋了,人生卻總是以各種姿態繼續苟延殘喘;然而當松子鼓起勇氣重啟生活時,老天爺像開玩笑一樣終結了她的生命。
大林總讓我想起松子。

大林有無數個和普通人重合的瞬間。這個瞬間就像松子對著鏡頭擠出的鬼臉。
弟弟拿出了大林每年寄回家的賀卡,上面永遠都會畫一個少女的愛心。
同事回憶大林在賣場裡,看見路過試吃的小孩子都會開心地打招呼。看得出來是一個喜歡孩子的尋常老人。


事發前半年,大林徹底失業了。
在2020年疫情衝擊下,日本服務行業營業時間受限,民眾也不再出門了。大林這樣的基層服務業人員自然也就失去了唯一的經濟來源。
大林死去的時候,身上只剩下8日元,摺合4毛錢。
還有一部合約到期的智慧手機。

大林平日用來睡覺的椅子,其實根本無法舒適地坐著,更不可能躺下。
在日本,許多公共設施都被加上了如此設計的隔斷,目的是防止流浪者隨意露宿影響市容。


時代難題
大林三佐子之死,其中最恐怖的就是,她什麼都沒有做錯,卻被時代一把拉住下墜到谷底。
她的生命,是由日本三個層次的社會問題共同行刑的。
第一刀,當然是大名鼎鼎的「老後破產」問題。
隨著醫學的發達,名為「長壽」的噩夢席捲了東亞。人越活越窮,在生命的盡頭只想求死,綿綿無盡頭的壽命本來是東亞人美好的祝願,最後竟在貧窮社會成為了新型詛咒。
「老後破產」實際是NHK製片人板桓創造的詞。在NHK的紀錄片《老人漂流社會》中,鏡頭對準的是滿頭銀髮、面臨貧困的「團塊世代」。(即1947年至1949年間日本戰後嬰兒潮出生的人群(約800萬人)。)
他們是日本戰後經濟復甦崛起的中流砥柱,像煤礦一樣燃燒了全部人生。而現在這些老人們隨著奄奄一息的日本經濟一起,變成一塊廢棄的鐵鏽,共同沉入海底。


日本經濟迅速在戰後崛起,用製造業和汽車征服了全世界。1960年,日本政府提出「收入倍增計劃」,要在十年內將國民收入翻番,並在七年後提前完成目標。整個1960年代,日本家庭的生活水平急速向歐美靠攏,經濟一片蒸蒸日上。
當時日本盛行的意識形態,還叫做「一億總中流」。
1980年代,日本人像暴發戶一樣在巴黎爆買奢侈品,股市樓市熱得發燙,東京皇居的土地價格相當於整個加利福尼亞,日本的地價可以買下4個美國。
1991年,奇蹟戛然而止,泡沫登時破裂。東京股市崩盤,房地產價格一落千丈。日本人迎來了漫長的「失去的三十年」,從此一蹶不振,至今也沒有恢復元氣。又撞上了生育率下跌的暗礁,流水線上創造出的奇蹟最終走向黯淡。
團塊世代的大夢初醒,一夜之間不少人走上天台,富士山下的青木原樹海自殺森林就此聞名世界。不願給他人添麻煩的日本人,連死亡都悄無聲息。
在自殺第一大國日本,最主要的自殺誘因就是失業、破產、債務。一位日本青年對記者說,如果35歲被裁員,那麼只有三個選擇:創業、當一輩子臨時工、自殺。

日本最終揹負了世界上最大的公共債務。由於醫療和養老金的壓力,老齡化人口的退休年齡不斷推遲,不斷膨脹的賬單把他們逼近了狹小的牆角。
曾經意氣風發的團塊世代,快速進入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夾心層中。
高度長壽導致他們需要贍養老人,而「就業冰河期」導致他們的子女大量被公司裁員。以至於一家人蝸居在一起,只能靠爺爺一個人的工資養活。


第二把殺死大林三佐子的刀,是團塊二代與繭居族。
殺害大林的犯罪嫌疑人,是一位澀谷當地的單身中年男子。
據報道,兇手本人從年輕時起長期在家,不接觸外界,直到父親死後,才開始幫母親處理事務。
他很積極甚至偏執地維持著周圍的秩序,而突然出現在公交車站的大林對他來說,是破壞秩序的怪物。據說,他給她錢,讓她離開,她並沒有聽從。於是大林被他活活打死。
而兇手在開庭前也跳樓自殺了。他的原生家庭同樣很複雜:嚴格的父親、溺愛的母親,這是由日本社會共同捏出來的巨嬰。
按兇手的年齡推斷,他符合了日本「8050問題」的癥結。所謂的「8050」,即80歲的父母供養者50歲的啃老子女。


「她(大林)煩到我了。給她點顏色看看,我想她就會消失。」

而第三把殺死大林的刀是隱形的——日本女性的貧困處境。
大林死後,有媒體報道她「曾經豐過胸」,但隨後很快就被讀者罵得刪除了。而「豐胸」寄託了大林當時怎樣的夢想和盼望,我們如今不得而知。
但這份微妙的痛苦,紮在每一個在大城市打拼的女性的胸口。
大林死後,許多人走上街頭悼念這名底層的流浪者。而且大部分都是女性。在社群網路上,一句話被反覆提及:
「她就是我」。

大林的遭遇只是眾多日本貧困女性的濃縮。
《東京貧困女子》系列的記者,採訪了一位25歲的女孩,她平日就住在池袋和埼玉縣的公園或公共廁所附近。
她從高中畢業就開始了無家可歸的流浪生活,父母搶走了她的身份證。而在日本,沒有固定住所和身份證,也無法找到一份工作。她困在死循環裡。
兒時被父母家暴,中學時又被同學霸凌,交到男朋友了就住在男性家裡,分手後就被趕出家門接著流浪。

唯一的經濟來源,是一種被稱為「邂逅咖啡廳」的風俗店。

這名女孩笑著坦言,生活難以為繼,兜裡剩下的錢也不多了。她甚至每天只吃一根香蕉就飽了,洗澡的話就在公園的廁所裡解決。甚至還有男子邀請她進行性交易換來溫飽。
這個社會沒有幫助她的人,因為大家奉行的是「自己負責一切」的原則。這也就是日本人所說的「無緣社會」,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原子,飄蕩在奢侈商場或是風俗街的一隅。

說起日本女性的貧困,發達的風俗業和AV產業張著血盆大口等待她們墜入。
很難評價這樣的選擇是好是壞。

得不到貧困父母的資助,自力更生還清貸款,陪酒和風俗業就是最後不得不面對的選擇。

被遺忘者
在東亞齒輪的高速咬合過程中,總有速度慢的人要被甩下車。
而老年群體將率先成為社會性棄民。社會氛圍將他們趕出了主流話語之外。
在《老後破產》紀錄片的B站彈幕裡,總能看到年輕人天真地質問道:
「這麼大年紀還租房,年輕時怎麼不買房?」
「這就是年輕時不好好工作、不努力攢錢的下場。」
人類本身就是拒斥並恐懼衰老的。蘇珊·桑塔格說過,只有年輕和男性有關的東西,才會被當作人類的價值標準。
東亞三國的老年人,總是為佔用了年輕人的資源、空間、時間而感到抱歉。但一旦年輕人也這麼想,那就變成了恐怖片。
最近有一位日籍學者,針對日本老齡化提出了令人後背發涼的言論。
耶魯大學經濟學助理教授成田悠輔(Yusuke Narita)發表公開言論:「我覺得唯一的解決方法是非常清楚的。
歸根結底,不就是老年人的集體自殺和集體切腹嗎?」甚至他的言論獲得了很多日本網友的支持:「人老了就應該去死,社會福利應該被削減」。
後來在《紐約時報》的採訪中,成田還是低頭了。成田承認他關於大規模自殺的言論只是一種比喻。「我應該對其潛在的負面含義更加謹慎。經過一些自我反省,我去年就不用這些詞了。」

戛納金棕櫚獎的《楢山節考》
老後破產的經濟困境更令人心酸。
在NHK的走訪中,大部分老人過著極度清貧的生活,但仍然對人彬彬有禮,時常把「慚愧」和「抱歉」掛在嘴邊。
對於日本政府來說,高齡少子化是一塊巨型的腫瘤。說白了,老人太多,年輕勞動力太少,池子裡的水總是不夠,錢不夠發,只能先窮著一部分人。

甚至是日本的老年犯罪,在這些年都變成了一項特殊的社會風俗
甚至有一句流傳很廣的話是這樣說的:「為了自身健康,每年都要坐兩次牢」。

和中國人相同,日本人也曾秉持著養兒防老的觀念。但是當你發現兒女和養老金都靠不住時,恐怕只能迴歸職場。
而對於大部分日本老人來說,工作到生命盡頭,並不是出於敬業和匠人精神,只是為了活著罷了。

無解困局
日本總是能成為憂慮的東亞中產階級們的最佳參照物,因為人們總能從日本社會的下墜過程中裡看到相似的場景。
這一喪就是三十年。不可逆轉的老齡少子化,像一塊拴在東亞三國腳踝上的鐵砂包。
逃避生育,從某種角度來看也是自然法則的體現。就像被圈養的齧齒類動物在數量過多時會停止繁殖一樣,動物的母愛也會受到環境壓力的抑制。
這些結構性無力的因素綜合在一起,輸出的結局,就是破產老人們的一句嘆息:
「為什麼我一輩子努力工作,努力攢錢,最後會活成這樣?」

三年前,有這樣一則新聞,陝西靖邊的一位男子,將79歲的母親拉進廢棄墓坑活埋,兒媳發現後報警,尚未嚥氣的老人三天後被救出。
而當長壽與貧窮共同襲來時,孝道和人性面臨前所未有的衝擊。
我們終將面對一個銀髮的世界。
已經有不少專家與媒體論述過,或許「延遲退休」已經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是我們能想到的最好的折衷方案。
畢竟延遲退休,或將面臨的是「生育率更慘淡」的後果。這恐怕是每一個東亞國家發展過程中,都要面臨的最大的隱痛。
所謂的日本問題,不止是日本一個國家的問題。
東亞模式具有相似的崛起密碼,強勢政府主導型經濟,利用人口紅利彎道超車。但也面對相似的危機:資產泡沫、老齡少子化、債務危機、社會焦慮。
這或許就是每一個東亞奇蹟都要付出的殘酷代價。
還記得小時候看《東芝動物樂園》,年老的雄獅會被隊伍拋棄,在荒涼的野外獨自活著,甚至連鬣狗都敢上來咬掉他的鬃毛。
那時候我還不懂,為什麼沒有同伴保護它。
或許人類在某些時刻下,做出的選擇和野獸也沒有太大區別,只不過是披著一層現代文明的面具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