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你的,是一個即使努力也不會得到公平回報的社會。」
2019年4月,東京大學的禮堂上,上野千鶴子對著步入日本最高學府的新生如此說道。
她頭戴博士帽,露出鮮亮的紅髮,在本該體面和美好的開學典禮上,給臺下的「天之驕子」潑了一盆冷水。
從此,「上野千鶴子」這個名字火爆全網。
不過,如果你本來就關心性別話題,她的名字你肯定聽過。
她是日本「女性學」研究的創始人,更是日本戰後以來社會影響力最大的女性學者。她的書《厭女》《從零開始的女性主義》毒辣、尖銳,啟發了無數人。
2020年,上野千鶴子的名字再次在日本刷屏,起因是她與作家鈴木涼美寫了一年的信。
每個月,她倆都會選一個新話題,戀愛與性、男人、能力、獨立、自由,你一封我一封,刊載在日本新潮的文學雜誌《小說幻冬》上。
與人對談,上野之前不是沒做過。這次引起軒然大波,是因為她的通訊對象,鈴木涼美。

對中國讀者而言,「鈴木涼美」是個陌生的名字,但在日本,她是出入電視綜藝、新聞報道的明星作家,今年7月還殺入了日本文壇至高榮譽之一的芥川獎決選,被譽為象徵「新世代的日本文學」的誕生。
但這位「新世代的日本文學」的代言人更為人所知的,是她在大學期間拍過100多部AV,以及做陪酒女郎乃至出賣身體的經歷。

在大多數人的印象中,涉足性行業的女性往往是因為被逼到無路可走。
但鈴木看起來完全不是。
她出身於高知家庭:母親灰島加里是兒童文學翻譯家,父親鈴木晶是法政大學名譽教授,從小在書多得堆到天花板的別墅中長大。

鈴木父母位於鎌倉的家
本科畢業於慶應大學,碩士畢業於東京大學,曾是日本著名思想家小熊英二的學生。畢業後順風順水,進入一流媒體《日本經濟新聞》當記者。
單這麼看,鈴木的人生簡歷無可挑剔,有優渥的家庭條件和超乎常人的學習能力。沒有人想到她會主動選擇出演AV。
她出生於1983年,青春期剛好在90年代日本的辣妹風潮中度過。當時流行染五顏六色的頭髮、皮膚黝黑、畫誇張的煙燻妝。
鈴木愛上了這股風潮,將頭髮染成棕色,把校服的裙襬折到膝蓋上方,放學了就鑽進廁所換上迷你裙,去澀谷與朋友會合,流連於卡拉OK店。

典型的日本辣妹裝扮
鈴木的父母當時也比較開明。母親只是告誡她,如果要做離經叛道的事情,那就要再做一些有益的事,這樣才能「平衡」。
高三那年,她埋頭苦讀,考進日本最好的私立大學慶應大學——堪稱現實版的「墊底辣妹」。
進入大學之後,叛逆的DNA再次蠢蠢欲動:她想再做些不一樣的事情。
在某個契機認識AV星探後,她發現,同學中有不少人在做陪酒女郎,但沒有人做AV女演員。於是,她決定要做這件沒人做過的事情。
但她的樣子與AV片場顯得格格不入,在拍片間隙總是抱著一本厚厚的哲學書或文學書,有時還要「一邊擦拭身上的精液,一邊讀鮑德里亞」。
因此有人說,鈴木涼美是一腳踩在夜世界,一腳踩在晝世界的女人。
當聽說鈴木要與上野寫信時,讀者都被吊足了胃口。
一邊是曾經的AV女演員,一邊是女性主義先驅。這樣的兩個人,會如何談男人?如何談戀愛與婚姻?又會如何談女性的獨立與自由?
這場歷時一年的通訊每個月都更新在雜誌上,日本人像追劇一樣追了整整一年。
通訊結束後,一共24封信,被集結成一本書。終於,這本書有了中文版,書名就叫《始於極限:女性主義往復書簡》。

《始於極限》這本通訊集,乍看上去噱頭十足,大多讀者都抱著「看人吵架」的態度追連載。
翻開第一封信,本該講客套話的環節,兩個人就開始過招——
作為後輩,鈴木上來便客客氣氣地稱呼「上野老師」。
上野回道:還是別叫我「老師」了,畢竟我從沒當過你的老師。
鈴木說:我有幸給您的著作寫過書評,那本書可真讓我歡欣雀躍。
上野回道:我也給你寫過書評,但我覺得,你那本書沒把最要緊的東西寫出來。
上野說的,正是鈴木的代表作《「AV女演員」的社會學》。
這本書脫胎於她的碩士論文,基於大學期間的拍片經歷與觀察寫成。思想家小熊英二和社會學家北田曉大都專門撰寫了推薦語。
鈴木在她這本成名作裡提過一個很有名的觀點:AV女演員並不都是弱者。因為不少人像她一樣,想通過性行業找到自己的獨特之處,尋求自身的價值感。

但上野在信裡無情拆穿了這套理論——
「女人能夠用性換來金錢」,本就是男性慾望的產物。只談AV女演員個體的能動性,實際上是忽視了更加根本的問題——那就是社會資源整體向男性傾斜,導致女性有時不得不靠出賣身體換取資源。
鈴木進而主張,大環境難以改變,個人就應當動用自己所能動用的一切資源。比如年輕女性剛進入社會一無所有,打扮得精緻好看,就是她獲取社會資源的合理手段。
上野並未指責個人選擇,而是直抵問題癥結:難道,女性直到今天還無法靠自己的力量獲得認可嗎?
毫不客氣。一針見血。
鈴木率直,身上有著年輕一代特有的衝勁與韌性。
上野辛辣,閱歷和學識上的積累總讓人豁然開朗。
這種筆尖上的「過招」,如爽文般貫穿全書。但每一個抱著獵奇心態翻開書的讀者,合上書時不僅過足了眼癮,也都會熱淚盈眶。

這本書之所以叫《始於極限》,用鈴木的話來解釋,這是一場始於「極限」的對話。
剛開始通訊時,新冠的陰影籠罩全世界,降薪、失業、經濟下滑……加上時不時的管控限制日常生活與工作,每個人都被逼到了忍耐的極限。
在大時代的「極限」之外,鈴木的人生也走到了「極限」。
在夜世界摸爬滾打的幾年,她經歷過無數痛苦:
拍攝期間被人用繩子吊在半空中,因燭火缺氧窒息。
被交往的男人說:「你AV都拍過了,肯定在吃藥,就讓我不戴套直接上吧。」
前男友帶著菜刀來到報社門口,威脅說要將她拍過的AV寄到她父母家和公司。
然而,彷彿是習得性無助一般,她不會喊痛,甚至認為「自己沒有權利喊痛」,因為她是自己踏入那個行業的。
面對這樣「自虐」的鈴木,上野用溫柔的文字擁抱她。
遭遇性犯罪的女性在旁人「衣著暴露」「舉止輕浮」的指責下,也不禁懷疑「是不是我自己的問題」。
但不是只有完美受害者才有權利發聲——「痛了就喊痛。人的尊嚴就從這裡開始。要對自己誠實,不要欺騙自己。一個人若是不能相信和尊重自己的經歷和感覺,又怎麼可能相信和尊重別人的經歷和感覺呢?」
對話打開了鈴木的心鎖,開始漸趨深入。
一直以來,鈴木聲稱踏入AV界是因為慶應大學沒有AV女演員。但在和上野對話中,她暴露了背後的深層原因:母親。

鈴木涼美與母親
鈴木的母親灰島加里是兒童文學翻譯家,她很了解兒童心智的發展過程,總能猜到小鈴木的想法。同時,她又總是要求女兒表達想法,經常使得飯桌變成辯論場。
這培養出了鈴木的表達能力,但也讓她喘不過氣來,「彷彿活在一個玻璃罩子下,無路可逃」。
小鈴木想到的一種逃離方式,就是叛逆,叛逆到讓母親無法理解,從而走上出賣肉體的道路。
直到2016年母親去世,鈴木突然失去了「對抗的座標系」,夜世界的魅力也大打折扣。這也促使她不禁思考:自己在夜世界付出的代價,究竟有什麼意義?
對此,上野沒有給出生硬的建議,而是分享了自己的人生經歷。
上野年輕時,恰逢日本性解放思潮興起。與無數年輕女性一樣,她想擺脫家庭的束縛,成為一名「獨立女性」。
自己租房子、自己解決生計、自己消化各種麻煩……最重要的是,把父母看不順眼的事情都做一遍,包括性越軌。
在親密關係中,她從不向對方索要,也不持任何期待,甚至不會約下次見面的時間,硬撐著表現出「老孃不在乎」的樣子。

新書籤售會上捲髮紅唇的上野千鶴子
在對方眼中,她便成了一個不費錢、不拖泥帶水的情人,也就是所謂「床伴」。
上野曾說,「與不尊重自己的男人隨意發生性關係」,就是「將身心都扔進了陰溝」。在和鈴木的通訊中,她坦誠了自己也曾如此「將身心都扔進了陰溝」,在不知不覺間成了「父權制的幫凶」。
全無爹味的勸告和安慰,只是淡然說出也曾受原生家庭的影響——上野用文字擁抱鈴木,也擁抱了每一個困惑的人:我,上野千鶴子,也曾和你一樣遍體鱗傷。
這種赤誠的時刻,在信中比比皆是。
上野與鈴木,一個1948年生,一個1983年生,相差35歲。而這一年的通訊,縮短了這兩代人的距離。
一直以來,上野以學者身份示人,多次強調「我賣想法,但不賣感覺」。
但與鈴木通訊,她卸下了學者的外衣,調侃自己總忍不住用親戚大媽的口吻說話,「你肯定嫌我太嘮叨,煩死人了」。
看著一路跌跌撞撞的鈴木,她數次「破戒」,寫下從未與任何人、從未在任何地方談論過的過往,直言「我也走過了充滿羞恥和失敗的人生」。
透過上野的自我剖析,我們看到,學識與閱歷如她深厚,也難免陷入迷茫,笨拙地尋找自己的道路。
而鈴木代表的年輕一代普遍的困惑與糾葛,不僅在上野辛辣的點評中得到解答,也在她溫柔的目光下得到了安撫。
這場長達一年的對話,有時,像是老師對學生的點醒和教誨;有時,又變成年輕人對長輩的質問和挑戰;有時,是心理諮詢師和來訪者的互相治癒和成長。
始於矛盾與衝突,終於理解與改變。
這或許就是書信的魔力。
※ 本文來自:新經典(ID:Thinkingdom),日本通經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