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Yinanaa
圖文:審稿-蟹黃撈飯、製作-8
封面圖:shutterstock
照片除標註外:均由Yinanaa拍攝於塞爾維亞
在坐上由塞爾維亞首都貝爾格萊德到第二大城市諾維薩德的火車時,我驚呆了。
這火車太熟悉了——除了座位更為鬆散和窗戶來自德國,從整體佈局到細節,無論是行李架,還是指示屏,還是攝像頭,看起來都跟我在國內坐的高鐵差不多——儘管速度沒那麼快(計劃最高時速200km/h,實際運行中目前達到120km/h)。

貝爾格萊德-諾維薩德高鐵列車


貝爾格萊德-諾維薩德列車內部
列車內有幾種WiFi且網速頗為良心,我快活地刷了半個多小時。塞語和英語提示:本車已抵達終點站。——諾維薩德和貝爾格萊德兩市距離80公里,在貝諾高鐵開通前車程為1.5小時;現在,貝諾高鐵將其縮短為33分鐘。即使是停留站數略多的城際列車,也不過50分鐘。

貝爾格萊德中央火車站
而下了車走進諾維薩德火車站時,我又驚呆了一次:如果忽略各種信息的塞爾維亞語,這活脫脫就是個中國高鐵站嘛。
在諾維薩德火車站大廳的左側牆壁上記錄了本站的歷史:如何在19世紀末誕生,如何在一戰和二戰中損毀,如何戰後重建,以及——眼前這煥然一新的火車站是2022年剛剛建成。在二樓,還設有寬敞的休息室和兒童娛樂區。

諾維薩德火車站
拿出手機搜索才知道,貝諾高鐵是「一帶一路」的項目之一,是匈(牙利)塞(爾維亞)鐵路的一部分。

匈塞高鐵及其延伸
貝諾鐵路這一段又分為兩段,分別由中國中鐵和俄羅斯鐵路公司修建,今年3月19日才剛剛通車。為了運行這條線路,貝諾高鐵的一端諾維薩德火車站是今年才改造完成的。而另一端(新)貝爾格萊德中央火車站至今還只完成了地下部分,地上部分還是工地和雨後爛泥。
而歐洲最古老的火車站之一,(老)貝爾格萊德火車站因為軌道問題及無法承接計劃中高鐵將帶來的人流物流量已於2018年停用,現在是遊客們拍照的吉祥物式存在。

貝爾格萊德中央火車站地面工程還未完工
儘管在歐洲各國的機場和街道看到華為和小米的大幅廣告牌已是家常便飯,但塞爾維亞的各種中國痕跡的密集度還是把我震驚到了:
去機場的路上,連續看到山東高速和華為的大樓(山東高速承建的E763高速公路是歐洲第一條由中國企業建設的高速公路);
登上飛機前,乘客登機橋銘牌上赫然一行中文「深圳……有限公司」;路邊的報攤冰櫃旁的箱子則是「慈溪市……有限公司」,我不由心想,恐怕是義烏進貨的吧,果然世界歸根結底是義烏的;
哲學系的我到貝爾格萊德大學哲學系裡溜達了一圈,然後發現似乎才進行過漢語水平(HSK)考試;而路邊小店的口罩提醒竟然是中塞雙語……


不知從何時起,中國網民們開始把塞爾維亞稱為中國的歐洲「巴鐵」或直接稱為「塞鐵」。2017年塞爾維亞成為第一個對中國免籤的歐洲國家只是個開始,2020年以來疫情時期中塞友誼的存在感突然大幅提升,連只刷貓貓視頻的我在b站衝浪時也時而被推送塞爾維亞總統武契奇的視頻。
這固然是因為中國和前南斯拉夫在歷史上的特殊淵源。在南斯拉夫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時期(1945-1992),中國和南斯拉夫的關係隨著南-蘇關係和中-蘇關係的演變而不斷變化,鐵托對內奉行的在蘇聯干預之外自力更生的路線和對外開展的不結盟運動,都在中、南兩國間創造了一種特殊的親近性。


花宮與鐵托雕像
圖:shutterstock
在鐵托下葬的貝爾格萊德著名的花宮(House of Flowers)裡,有兩面牆貼滿鐵托葬禮時前來致哀的各國領導人。其中中國領導人的照片居於第一位。
南斯拉夫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解體後,中國與南聯盟(南斯拉夫聯盟共和國,1992-2006)依然保持密切聯繫。
而1999年北約轟炸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則為這種關係增加了一層悲壯色彩,那是中國又一重民族傷痛。如今被炸使館原址處的紀念碑前,還常年有貝爾格萊德市民和中國遊客敬獻的鮮花。


圖:CGTN
但像「巴鐵」和「塞鐵」這樣好玩的流行話語之下,現實不可避免地具有更多的複雜性:在2006年黑山公投獨立後,作為南斯拉夫最後繼承者的南聯盟也成為歷史。鐵托曾苦心打造的「南斯拉夫民族」事實上已不復存在。
年輕人的認同已與父輩截然不同。和眾多東歐劇變後獨立的前社會主義國家一樣,塞爾維亞也在謀求加入歐盟,只是屢屢受挫。對鐵托主義和社會主義歷史的反思和批評也從未平息。
這一複雜性在花宮旁的南斯拉夫歷史博物館的展覽中可以清晰窺見。博物館是一個狹長的矩形,一側是鐵托個人的永久展覽,另一側的主題則是南斯拉夫的歷史和現實。


南斯拉夫歷史博物館
圖:shutterstock
在我們參觀時,博物館正與塞爾維亞當代藝術家合作展出一系列名為「N(ex)T Y(o)U」的交互藝術裝置。藝術家們引導人們將鐵托時代的口號和價值插入到當下市場經濟的公關和營銷邏輯之中,激發人們重新審視和思考鐵托主義-社會主義的價值取向。
這些裝置充滿巧思:鐵托時代青年們要做的廣播體操被配上健身博主的音樂和引導語;鐵托時代的標語們,如「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為……奮鬥」等被配上Instagram的流行小資tag,如「#food porn#」,「fitness」……
這些拼接令人忍俊不禁,似戲謔又似諷刺,直白地傳達了一種在歷史和現實間瞻前顧後、躊躇不前的迷茫。——過去已土崩瓦解,屬於這個前社會主義國家的路在何方?

(N(ex)T Y(o)U交互藝術裝置之一
在我們到達貝爾格萊德的第二天,現任總統武契奇連任成功。在國內,武契奇因為「兩米巨人在川普面前委屈坐小板凳」、「為疫情向歐盟求援被拒灑淚」、「親自迎接中國醫療隊和援助物資」、「官方認證中文諧音梗577」等為網民「憐愛」。
而在塞爾維亞國內,特別是在年輕人裡,武契奇一直因「親中」而頗有爭議。少數人甚至認為他「親中」是出賣國家利益(如在上述種種基礎設施建設中大力引入中資),更多人認為塞爾維亞從中國獲利即可,而不應在國際事務上過多表態「挺中」甚至「站隊」。

圖:shutterstock
在2017年塞爾維亞對中國免籤後,大量中國人來到這裡碰運氣,做生意,尋求機會。這些人的湧入和社會參與,及基礎設施建設往往被連帶質疑的必要性和環境問題,也成為當地人疑惑和爭議的主要方面。
而在塞爾維亞工作、生活的中國人看來,塞爾維亞是南歐、東歐國家中為數不多的頗有活力的國家。他們頗能共情武契奇政府的務實風格。——相比老齡化和經濟衰退的其他國家,塞爾維亞近年來經濟持續增長,年輕人的工作機會增加,這兩者雙管齊下,使尚屬清貧的社會頗有欣欣向榮之感。現政府給退休老年人發錢和安排旅遊,效果頗好(直接反映在選票上)。

圖:shutterstock
事實上,在塞爾維亞旅行期間,筆者也多次感受到一種彷彿二十年前中國省會城市的莫名熟悉,我弱弱地稱之為「經濟第一、發展第一」時代特有的混雜感和粗糲感:
正如(新)貝爾格萊德中心火車站,貝爾格萊德國際機場也是雨水與爛泥齊飛,出發區域相當漂亮,到達區卻是一片臨時搭就的板房,黑車司機快樂拉客;馬路上,車輛快速飛馳,過馬路必提心吊膽,完全沒有西歐那種頭也不抬過馬路的安全感。
在貝爾格萊德市中心,繁華的街道有價格美麗的奢侈品店,大量ins風的網紅店(以粉色、藍色基調為主,簡約裝修很有內味兒),也有垃圾和狗屎的「點綴」;鋪著紅白格子桌布的塞爾維亞傳統餐廳供應的傳統烤肉和雞湯、蔬菜湯、小牛肉湯超對我的「中國胃」,物美價廉又量大,而人滿為患的各種精緻料理網紅餐廳卻中看不中吃……

圖:shutterstock
在離開貝爾格萊德的路上,頭髮已經白了一半兒的司機大爺用磕磕巴巴的英語給我們指路:這兒曾是中國銀行,後來搬到了那兒。在快到機場時,我忍不住問出了一直徘徊在嘴邊兒的問題:如果年輕人對「親中」態度曖昧,頗有爭議,那麼您這個年紀的人群呢?
在我解釋了幾遍後,司機大爺用磕磕巴巴的英語組織了幾遍句子回答:「中國不是故事的全部。在我看來,塞爾維亞試圖和中國搞好關係,正如塞爾維亞試圖和歐盟搞好關係,和俄羅斯搞好關係,和美國搞好關係……我們曾經有戰爭,現在我們想生存和發展……」
於是,我半是羞愧半是豁然開朗地明白了那種隱隱約約的熟悉感的來源:也許中國網民樂於調侃塞爾維亞做中國而非美國的「小弟」,但無論是「大哥」還是「小弟」都只是立足於自身求得人民的生存和發展。
因此,這種話語哪怕是調侃也頗不恰當。在這個意義上,我體會到的,不是一種簡單的發展道路的相似性,而是塞爾維亞人一如中國人想要獨立自主和發展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