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鉑,中國第一神童,到底被誰給害了?

寧鉑

「人一般都不是,他們想要做的那種人,而是不得不做,的那種人。」

——作家·毛姆

「逝於1965年12月16日」

代表作品:《刀鋒》

……

01.

1976年,中科院收到李政道的一封來信。信上說,科學發展是國之大計,一定要重視。這個說法,獲得了副總理方毅的贊同。第二年,方毅也收到了一封信,是江西冶金學院的教授倪霖寫的,長達10頁。

信上舉薦了一個叫寧鉑的孩子。倪教授說,寧鉑智商超群,兩歲背30首毛詩,3歲數到100,4歲認識400多漢字,讀完中醫書能開藥方,自學圍棋能與大人對弈,吟詩作對張口就來。方毅將信交給中科大,批示:

「若屬實,應破格收入大學學習。」

10天后,中科大兩位老師抵達江西,去寧鉑就讀的中學面試。一共面了三個孩子。考數學,寧鉑考了第二。第一名並未錄取。不到14歲的寧鉑卻走進了中科大的校門。跟他一起進校的,還有19人。最小的謝彥波,年僅11歲。這20個孩子組成的班級,就是中科大的第一屆少年班。

班上的孩子,天資過人。初中生申喻參加高中數學競賽,提前一小時交卷,勇奪第一。小學五年級的謝彥波,拿了高二數學競賽第二名。12歲的干政,面對「西瓜橫豎切刀」的問題,無論數字多大,竟都對答如流…

毫無疑問,寧鉑是其中最受矚目的「神童」。他受到方毅親自接見,與之對弈,兩局全勝。照片瘋傳,成為轟動全國的新聞。火熱的報道,將其塑造成百年難得一遇的天才,中國科學發展的未來。那一年,許多孩子就是因為讀到了寧鉑的報道,激動得難以入睡,然後跳級,考入了中科大。

其中一個,就是日後幹過微軟全球副總的張亞勤。

「寧鉑,少年班」

「寧鉑,少年班」

當年,報紙上登過一張寧鉑在科大葡萄架下看書的照片,無數科大新生和來賓踏入校園後,都曾懷著「朝聖」般的心情前去瞻仰此地。

然而誰也沒想到,寧鉑最終成了「少年班失敗的典型」。

進校後,寧鉑過得並不自由。學校安排他讀科學界最熱門的理論物理,可他自己想去南京大學讀天文。他告訴班主任汪惠迪,汪打了個報告上去。領導看了,說既來之,則安之。科大不願意放走這個「神童明星」。

另一方面,「文革」後,國家對人才極度渴求。知識狂熱,媒體躁動。寧鉑被過分關注,新聞報導將他推到了一個很高的位置,他自己亦有迷失。

寧鉑聰明不假,但到底是個孩子,難以揹負如此巨大的光環。在追捧聲中,他難免自大。據一位老師回憶,數學大師張廣厚去科大做報告,別的孩子要簽名,寧鉑不但沒去,還因張不識自己而氣憤。在那個激進時代,國家渴望這樣的「超智天才」,學校擔心外界言論影響寧鉑成長,但媒體找來,一說是為國宣傳,科大也沒法拒絕。那時,甚至有媒體找寧鉑開中藥藥方。

作為心智尚不健全的孩子,寧鉑也主動迎合了外界期待。

喧囂中,他也確實覺得自己是神童,做什麼都該比別人好。

哪想到,捧得越高,摔得越重。

02.

1982年,寧鉑本科畢業,留校任教。年僅19歲,他成了全國最年輕的講師。但此後,他三次報考研究生,每一次都沒走進考場。寧鉑後來解釋,自己想證明不考研也能成功。可很多老師覺得,他是恐懼失敗。

沒人知道當時寧鉑到底承受了多大壓力。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被視為中國第一神童。他做的每件事,都必須對得起這個稱號。他要壓抑青春躁動,要永遠是第一名。如果做不出優秀的學術成果,必將被人恥笑。

媒體的渲染,眾人的追捧,扭曲了寧鉑的本來面目。

遠離天文學後,寧鉑鑽研星象。據同學回憶,那時他就愛獨自唸叨,合影也不站前面,連最愛的橋牌也不打了。他曾對同學說,大家找他下棋、打牌,不過是圖他的名聲。他沒辦法做普通孩子,不斷有人來校採訪。

最終,寧鉑沒能做出什麼驚人的成就。1998年,他結婚、生子,過上了一地雞毛的俗世生活。因婚姻不和諧,他醉心於研究佛學,選擇了出家,很快就被學校找了回去。一年後,寧鉑又跑了,如願遁入空門。他跑去西雙版納,住在一個茅草屋裡參禪。他學過道,闢過谷。學佛前,甚至練過氣功洗腸。

後來,他住進了佛學院,做起了心理諮詢,每天耐心地去開解眾生。

沒人知道,他走這條路,是否是因為他自己的內心曾充滿煎熬。當年上《實話實說》,他激動地說:不要拿神童做實驗,那會害死人的!

1998年,一次採訪中,他對外界說:

「當年很多報道都是胡編。我真想找個人說說我的苦悶,可誰願意聽呢?」

旁觀者不太在意寧鉑說什麼。最後,他們只得出一個結論:這個是失敗的人。

「寧鉑與小崔」

「寧鉑與小崔」

除了他,當初名動一時的謝彥波和干政,同樣被視為「失敗典型」。謝彥波進校後,生活自理能力差,連熱牛奶、洗衣服這些事,也得同學幫忙。

他和干政都很適合幹理論物理,但心智、情商的發展,卻不平衡。1982年,謝彥波畢業,本來20歲就能拿到博士學位,卻與導師不睦,只能去美國讀博。去了美國,依然處理不好師生關係,最後倉促回國。干政去普林斯頓讀書,同樣面臨困境,回國後,放棄博士學位,患上了精神疾病。

在他們之前,全班第二小的梁中傑,直接被科大開除了。梁中傑12歲進校,還享受一等助學金。由於遠離父母,沒人管教,染上了集郵癮,到處賒賬、借錢。連續兩年,他5門課加起來只有100分。

梁中傑被開除後,無法再考大學。

一個同學的父親對此並不驚訝:

「他是他爸打出來的,突然沒人管了,肯定會出事。」

不過,一兩個失敗典型,並不代表全盤皆輸。

寧鉑本科畢業兩年後,丁肇中來華見鄧公。鄧公談及前3屆科大少年班,說七成讀研,有16歲拿博士的。丁肇中讚歎,這在國外也很少見。鄧公一句話,1984年下半年,少年班擴展到13所高校,全國重點中學開始為少年班做輸出。像什麼北京八中、人大附中,都是衝鋒班。後來甚至逐級向下拓展,連很多小學都要搞。想當年,很多家庭都希望自家孩子是神童。

一旦哪個地方出現了好苗子,當地政府恨不得敲鑼打鼓。

「少年班的「神童」們」

「少年班的「神童」們」

然而,等到90年代,當寧鉑、干政等人出家、得病,神童們並沒有像廣大群眾期待的那樣拿下諾獎,成為愛因斯坦第二,很多人不幹了。他們覺得「少年班」是「拔苗教育」,不但沒能讓這些天資優秀的兒童平衡發展,還剝奪了他們應有的童真和快樂,甚至害其一生,紛紛提出異議。

其中,政協委員蔡自興兩會上多次提案,要求廢除超前教育。在爭議聲中,13所大學的「少年班」,相繼取消,只留下中科大和西安交大。

少年班取消了,但「神童」你是取消不了。

知識狂熱年代的時代,早已一去不返。但社會大眾和媒體,對「神童」的渴求和追捧,絲毫沒有減輕。一代又一代,總有新的神話誕生。

很可惜,其中不少神話,又成為了人們眼中,和寧鉑一樣的「失敗典型」。

03.

鄧公與丁肇中會面的頭一年,湖南華容縣,一個叫魏永康的孩子呱呱落地。2歲時,魏永康就會兩位數的加減乘除,不到4歲,通曉六年級的數學知識。當地人都管他叫「小計算器」,6位數的乘法,他一口氣給你算出來。

魏永康理所當然走了神童路線。他13歲進湘潭大學物理系,17歲獲得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碩博連讀資格。超常的學習能力,讓他成為別人家的孩子。高考結束那個夏天,一群記者立馬跟蹤報道了他的故事。

然而誰也沒想到,他後來會是那樣的結局。

魏永康的成績,首先「得益於」母親。其母曾雪梅出身貧苦,放棄高考,花大量心思照顧他飲食起居,督促其學習,就希望這孩子出人頭地。

魏永康入讀湘潭大學時,曾雪梅覺得他還小,就跟了過去。學校給配一室一廳。她覺得,只要讀書好,別的事都不重要。魏永康性格靦腆,比身邊人小六七歲,大學期間不愛說話,疏於交流,整日埋頭讀書。

其他同學參加社會活動,他都沒去。

「魏永康」

「魏永康」

大學期間,除了寢室、教室、圖書館,他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母親的住處。偶爾還要同學帶路,怕他走丟。那四年裡,他沒疊過被子、衣服,會穿錯鞋,連頭都是母親給洗的。曾雪梅告訴他,好好讀書,以後當科學家,有錢了,吃喝拉撒可以請保姆照顧,你只需要搞好事業。

埋頭讀書的魏永康,是以全國專業第二的成績考上中科院的。

這次去北京,母親沒法去了。魏永康到中科院研究所,遇到了阻力。首先跟老師難以溝通,派下來的選題完成不了。其次是生活自理困難,這裡沒人給他特殊照顧。再說他也成年了,沒人把他當孩子。在研究所,他一年四季都穿拖鞋,非典來了也不知道去領口罩。碩士論文提交時間改動,他沒在意,錯過提交時間,被取消了碩博連讀資格,碩士學位也沒拿到。

不久,學校讓曾雪梅把他接回去,理由是生活自理能力差,不適應中科院的知識結構。曾雪梅為此感到生氣,每當魏永康出門,她會問:

「你還有什麼臉到街上去?」

一夜之間,魏永康墜入黑暗。被勸退還不是最殘酷的,彼時,鋪天蓋地的報道湧來,「神童隕落」四個字壓在了他頭上。他被認為是高分低能的典型,除了會讀書,一無是處。社會上的議論,讓他害怕、心慌。

最痛苦時,魏永康一個人跑出去,靠偷偷攢下的500塊錢,走了十幾個城市。那45天裡,依然有媒體跟蹤他。沒人知道魏永康是怎麼撐下來的。路上,他還丟了錢。後來好不容易聯繫到一個同學,才踏上回家的路。

「可憐天下父母心」

「可憐天下父母心」

與此同時,他母親成了媒體討伐的對象。

人們對她極具控制慾的的教育方式提出質疑,認為是她錯誤引導了兒子,給了他一個不健康的成長環境。後來,曾雪梅又埋怨媒體,說自己從沒給兒子餵過飯,也沒有因勸退讓他跳樓去死,都是媒體添油加醋的。

此後,魏永康的人生急轉而下,再也沒能振作。他選擇重新考研,總分超分數線100多,偏偏英語差5分。他在朋友引薦下去上海工作,一年後,沒能通過單位的評估。後來,他自學程式設計,南下打工,輾轉福建、珠海等地,月入6000元。在程式設計行業裡,他非專業出身,工作永遠不適合。

他開始酗酒,喪失一切夢想。

2021年11月,魏永康因病離世。

04.

如果說魏永康的悲劇,還能歸咎於其母,那麼付雲皓的故事,則很難以歸咎於某個具體的人。2018年,《人物》雜誌一篇《奧數天才墜落之後》刷屏,引起了不少人的唏噓。付雲皓,就是這篇故事的主角。

魏永康出生兩年後,付雲皓出生在清華大院,祖父輩都是清華職工。他的天資,顯然比魏永康更強。6歲前,他就學完了小學數學課程。讀清華附小時,一年級就考上華羅庚數學學校,字還寫不全,卻是超常班最優秀的學生。

二年級,他又參加了六年級的迎春盃賽,沒有拿到一等獎的原因在於:

以他當時低年級的心智,讀不明白高年級的應用題,白白損失了一些分。

小升初時,北京幾所名校為搶奪付雲皓費盡心思。清華附中為了他,直接把初、高中數學課表都調了,甚至為他推行了「數學只要過硬,就能直通高中」的特殊政策。極具數學天賦的付雲皓,沒讓附中失望。他輾轉在各大訓練營間,連續兩年摘得IMO(國際數學奧林匹克競賽)滿分金牌。

當時給他頒獎的,一個是英國的安妮公主,一個是日本的明仁皇太子。

這獎什麼意思呢,就是給那個年齡段裡,人類最聰明的數學大腦蓋章。如果沒有意外,付雲皓會沿著這條路成為一名數學家,做出傑出貢獻。

偏偏意外發生了。

「付雲皓」

「付雲皓」

首先,第一次拿獎後,付雲皓沒通過麻省的面試。他才第二次參賽。他沒有參加高考,會考都沒考,直接進了北大數學科學學院。起初還挺認真,結果中途痴迷於《星際爭霸》,忽略了數學以外的文科,把政治、英語都掛了。再後來,他連物理也掛了。不得不重修。不幸重修又掛了。

這次掛科,直接導致他無法拿到北大畢業證。

科目老師給了他57分,他覺得不合理,自己被針對了。去找老師,老師不見。又怒氣衝衝地找了班主任,雙方不歡而散。付雲皓可能一路牛慣了,令班主任很失望。後來班主任想幫他,也都無能為力。

此後,付雲皓「自甘墮落」,學校裡說他打遊戲打得人都不知道哪兒去了。很久之後,他才告訴家人這件事。迷茫中,他每天打《魔獸》排遣抑鬱。

肄業生考研,限制很多。奧數名師朱華偉得知此事,非常氣憤,說這麼一個極具天賦的人,某方面不行,怎麼就不能通融呢?完全是政策上的問題。為拯救這個天才,他想盡辦法,在廣州大學給付雲皓設了一個奧數教學相關的碩士學位。問題是,一旦讀了這個,付雲皓或許再也成不了數學家。

再三權衡下,付雲皓接受了錄取通知書。

2008年,魏永康與妻子結婚,成為一個平凡人時,付雲皓的人生,也迎來了走向平凡的轉折。他讀的碩士課並不難。開始投入奧數培訓,曾經拿獎的少年,成了後輩的老師。碩士畢業後,他報考清華一個博士學位,如果成功,還能回到做學術的路上。付雲皓非常認真,結果,沒考上。

他留在廣州,沿著教育學走了下去。

後來,他成了廣東第二師範學院一個普普通通的數學老師,每天給熊孩子上數學課。學校裡,現實的瑣碎、蕪雜,時刻分散他的精力。

後來朱華偉還替他感到惋惜,對外聲稱:

「如果不是北大肄業,他現在說不定已經是很卓越的數學家了。」

而現實是,付雲皓接受《人物》採訪時,還只是一個剛入職兩年的低級助教。曾經的那些光環、榮耀,紛紛褪色,變成歲月的塵埃。

05.

80后里有神童,90后里,自然也有。

不知多少人還記得那個建國以來年紀最小的大學生,張炘煬。

張炘煬的基因應該不錯。其父是1978年大學生,90年代還考上過中國人民大學商學院第一屆MBA班。發現兒子的聰慧後,父親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教育兒子上。張炘煬學習能力突出,頻繁跳級,兩年讀完小學,初一、初二都只讀了半年時間。9歲那年,他跳過高一、高二,直接讀了高三。

高考複習階段,他做的卷子3毛5分錢一斤拿去賣,賣了100多塊。

為了張炘煬學習,只要他在家,父母電視都不開。張母曾埋怨丈夫,把全部人生都給了孩子,失去自我。張父卻樂在其中。父親業餘時間,都在給兒子開小灶。童年時代,父親成為了張炘煬唯一的「夥伴」。

10歲上大學那年,他問父親,以後會不會和其他「神童」一樣,要麼無法融入社會要麼與人溝通困難,或是沉迷遊戲。他爸的回答是,有我在。

「張炘煬,童年」

「張炘煬,童年」

在父親的培養下,張炘煬2008年成了全國最小的碩士生,3年後,又成了全國最小的博士生。但就在這身份轉變中,他和父親有了矛盾。讀碩士後,張炘煬一度沉迷電腦,氣得他爸從北京工業大學走了50公里回到河北廊坊的家。

這期間,張炘煬還掛科了。

碩士論文交不出時,張炘煬壓力巨大,甚至想過自殺。後來他廢寢忘食補習,才完成論文。這時,他突然提出要在北京買房,否則不參加答辯。

對一個普通收入家庭而言,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

張炘煬是個內心驕傲的孩子,打小就想當比爾·蓋茲。當然,這裡面多半存在些稚氣。人家問他偶像是誰,他說最佩服自己。他心氣很高,大學座談會上,表示自己要當王者,要做一個有社會地位的人。

同學說他對待自己非常嚴苛:

「我們想的是能過好點,他想的是過得最好。」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張炘煬讀碩士期間,抱怨北京房價高,舍友說:

「嫌貴你可以滾回老家去。」

張炘煬一直比身邊同學小太多。他的成長軌跡,很難與正常人同步。他春心萌動時,暗戀了一個大他8歲的同學,從不敢表白,只能偷偷把人家照片珍藏起來。心裡想的是,有個好工作和北京房產,再跟對方表白:

「否則沒有權利談愛情。」

為讓他完成答辯,父親在北京租了房子,謊稱是買的,他這才考了博士。讀博期間,他還是讓買房,說如果畢業沒房子,肯定不留在北京,要回東北老家工作。這事鬧到網上,群眾又說他太過偏執,性格有缺陷。

對於他這一路的成長,很多人提出質疑,說聰明歸聰明,真的需要這麼急迫地去升學、考學,走這樣一條非正常道路嗎?一個孩子,永遠生活在跟大多數同齡人步調不一致的環境裡,其心理健康、心智發展,難道不會出問題?

「張炘煬,長大後」

「張炘煬,長大後」

數十年來,看客們呼喚神童,渴望奇蹟,也樂於看「神童隕落」,看被吹捧得很高的孩子,變成一個個凡人。這是什麼心理,在此就不展開了。自70年代末科大少年班誕生,到後來某些名校開設超常實驗班,關於要不要超常培養的爭論,從未平息。而自寧鉑出家,到後面一個個天才兒童並未出類拔萃,反對者們經常以此做案例,說這是摧殘,是「拔苗教育」。

就因為這,科大少年班的老班主任,還哭了一鼻子。

06.

那是少年班30週年慶典上,82級的班主任賀淑曼,感嘆那些年裡少年班和超常教育遭遇的困境,連續說了三個「太難了」。

那時節,人們不但對寧鉑揪著不放,還說神童找了一大波,也沒見拿諾獎。教育部門對神童熱情的冷卻,也讓超常教育舉步維艱。

賀淑曼說,超常兒童不是神,他們智力、記憶力更強,如若接受和尋常人一樣的教育,反而影響其健康成長。然而,超常教育從選拔、甄別到後期的教育體系搭建,還有很多路要走,如何確定一個孩子是所謂「神童」,如何建立一個完善、科學的培養體系,以及培養這方面的教育人才,很是不易。

自第一屆少年班成立以來,中科大在這方面,做過很多的探索。

第一屆選寧鉑那幫人時,根本沒考試,國家急著找人家,學校派幾個老師去,問了些問題,考點知識,就招上去了。結果後來考試,有人考90多分,有人考了10分。第一屆少年班之前,科大還招過兩名少年大學生,一個自稱肉眼發現了新星,一個擅長心算。兩人被錄取沒多久就退學了。

第二屆少年班,上面覺得這麼搞不行,入學前,孩子們都要參加高考。

為了甄別「神童」,80年代科大選人,還增添了「現學現考」環節,孩子們弄到一起上45分鐘課,不講基礎知識,直接講難點。下課發試卷,考點對大二學生都不簡單。分數不夠的,直接就落選。

然而,入學後,科大仍舊沒建立適應孩子們的教學計劃。

很快,這些天才就出現了兩極分化。

有的孩子自覺,有的孩子是被大人逼著學的,沒有了老師、家長督促,缺乏自律者很快就掉隊了。還有生活自理能力差的,想早戀的,內心敏感的,沒辦法處理好人際關係的……一大堆的問題,都會影響學習。但在80年代少年班,相關培養經驗並不多。他們連前來採訪的記者都攔不住。

後來寧鉑「隕落」了,少年班才出了明文規定,禁止接受一切媒體採訪。

這期間,少年班經歷了一波又一波「口誅筆伐」。到底是「科教興國」,還是「拔苗助長」,是「培養人才」,還是「毒害兒童」,爭論不休。

「少年班入學登記」

「少年班入學登記」

實際上,回過頭看,少年班的成才率並不低。上世紀80年代,全國多數重點大學的研究生錄取比例在10%,科大少年班考取國外研究生比例高達80%,前十屆少年班畢業生432人中,87%考上研究生,出國留學比例佔80%,60%左右獲得博士學位。成立38週年時,培養3167人,百分之二十留在學術界,中美科學院院士都出過,在國外做教授的250人,哈佛、清華都有,6個校友拿了麥克阿瑟天才獎,出了張亞勤、郭去疾這樣的商業精英。

後來少年班學院的院長就說,你們不能老唸叨寧鉑:

「我們也不是拔苗助長,苗子那麼好,你不能隨便找塊地就種下去吧?」

這話確實不假。在我讀到的資料裡,少年班很多人的智商,實乃「變態」。麻省理工學院的教授李巨,就是少年班的。讀麻省期間,他自願修了36門研究課,是學校核工系博士學分要求的四倍,覆蓋7個理工系,36課全A。他回憶上學時,班上有個學霸叫狄雨,考完後回寢室大哭:

「問之,說考砸了,不飲不食,相勸良久。髮捲後,仍全班第一。我等無語。」

狄雨智商超群,拿學位就跟玩兒一樣。2014年芝加哥-肯特法學院畢業典禮上,院長唸完他的學位,花了足足一分鐘。

科大有個教改班,招的都是各地成績一枝獨秀的佼佼者,省狀元之類的。這個班後來跟少年班混編。狀元們進校後才發現,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最後,遇到多麼牛逼的孩子都不覺得奇怪。一開始可能不服氣,考完後就知道,有些孩子的記憶力、邏輯能力遠超常人,再也考不了第一。

教改班的劉志峰,曾是江西省狀元,回憶說:

「我們當年學到深夜11點。少年班的人,不學習、踢球。等你考前去請教解題方法,人家一邊看著武俠小說一邊寫給你。這些聰明的孩子,你要讓他們像正常的小孩一樣按部就班地讀書,完全是一種摧殘。」

可見有些孩子,智力確實非一般人所能及乃至想象的。真的按照正常步調去學,自然是對天賦的極大浪費。只是說,如果超常教育,其心理發展、生活能力、性格引導和與人溝通等方面的教育體系,要怎麼去完善。

07.

除了教育的爭論,在「神童隕落」背後,還有另一個隱形爭論。

少年班30年慶典上,曾經的同學少年,變成了中年男人。那是他們畢業後的首次聚首。回來的人,大多混得不錯,可謂建功立業。大家商量著要給第一屆少年班樹個十萬元的雕塑,刻上所有同學的名字。

在這尊紀念雕塑上,大家的姓名,想必會「平等」排列。但在他們身後的校史館裡,張亞勤的名字,則在非常醒目的位置,頭銜也很耀眼。曾經的神童寧鉑、干政,則被放下下面,歸類為「少年班同學」。

張亞勤是看了寧鉑的報道,跑去考的少年班。看到新聞時,12歲的他讀高一。離高考只有半年,他一口氣把三年課程全學了。考中後,母親告訴他,你不是什麼神童,就是個普通孩子,你不能讓別人的說法把你害了。

讀書期間,張亞勤並不突出。但科大給了他當時中國最好的教育資源,有霍金、楊振寧、李政道前來演講。聽完霍金演講後,他寫信告訴母親:

「合肥很小,科大很大。」

1984年,他被華盛頓大學錄取,師從無線通訊領域最具盛名的科學家。23歲,拿到博士學位。後來進美國桑納福研究院,三年後當上了主任。1998年,張接到李開復的電話,加入微軟,一路做到了全球副總裁。

後來許多年裡,他一直是少年班培育人才的成功標籤。

「張亞勤後來去了百度」

「張亞勤後來去了百度」

他的同學張方,就沒那麼幸運了。

張方是由他爸寫信舉薦給少年班的。讀六年級的張方,已經可以用微積分解數學題。蘇聯學者的一本分析題集,大學數學系的水準,4800道題目,他能做對3000多道。張方的性格,略顯張揚。跟其他孩子不一樣。他留長髮,穿喇叭褲。大學四年,看了所有能看的譯製片,還上街跟混混打架。

畢業前,他還在安徽一個二線城市,倒賣過電子手錶。

「我的生存能力,當初在少年班裡最強。」

然而命運給他開了個玩笑。

張方學空氣動力學,畢業後,卻沒被分到對口研究單位,去了南京金陵石化總公司。幹了8個月,廠裡見他對石化一竅不通,把他弄去了文化隊。他負氣跑回上海,失去了戶口和檔案。後來,靠著最強的生存能力,他做導遊、家教、建築工人。80年代末,他到深圳大學新能源研究所做太陽能開發,表現出色,得到了留校機會,可南京那邊,拒絕了深圳大學的調令。

再後來,張方變成了一個家教。

少年班30週年慶典時,他沒去。一是覺得自己沒混出什麼,二是他當時的收入來源,全靠每週七天補課。來回一星期,損失不小。

多年後,媒體把他稱為少年班高分低能的典型。張方卻覺得,自己能力並不弱。一步步變成中年謝頂家教,是多方面的原因促成的。

像他也好,前文所說的付雲皓也罷,包括寧鉑,外界提起他們後來的生活,都要添加一些悲情色彩,稱其為「神童隕落」。對於這些身具極強天賦、名噪一時的孩子,如果長大後變得平凡,似乎就是徹頭徹尾的悲劇。

然而這話有些人聽了,覺得對生命價值的定義,過於狹隘,完全是世俗成王敗寇的標準,出人頭地了,建功立業的,賺大錢了,才叫成功?

人家當個老師,培養一下下一代,或者就想學佛,禪修自淨,就叫隕落?

08.

稿子刷屏時,付雲皓本人,特意寫了個回應,覺得沒必要把自己的故事搞得那麼悲情,表示如今的生活快樂、充實。他也不覺得,一個被譽為奧數天才的少年,長大後輔導二本學生,人生就很失敗:

「現在的我,並沒有心理落差。年少時期經歷學業上的打擊,到很頹廢的那段時間是有一些落差的,但這些都已經化解。這麼多年的工作生活,讓我明白了在大學的象牙塔之外,有廣闊的世界,有許許多多的事情等著人去身體力行。若你頭頂光環,身處高塔,或能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但只有腳落實處,做好每件事,才能積少成多,為社會真正貢獻你的力量……」

這個回應,在網上激起過一陣熱議。很多人覺得,就個體而言,付雲皓的話沒毛病。就算我是神童,我的人生不能有多樣選擇嗎?就算在命運的跌撞中,我變成一個沒什麼大建樹的普通人,我就失敗了?

「付雲皓,老師」

「付雲皓,老師」

其實任何一個班級,同班同學畢業了,誰跟誰不是千差萬別?哪個班級裡面,不是有人混成了張亞勤,有人混成了張方。但這種對比,放在少年班裡,放在一群天資都極其優秀的人身上,就顯得殘酷。

所謂神童,他們最大的挑戰,可能還不是心理健康、生存能力,而是要在命運多變的衝撞下,有面對可能成為一個普通人的勇氣。

如何自處,如何定義成敗,安頓心靈,他們這門課,跟所有人一樣。

那可不是光靠心算牛逼、學位證多,就能解決的。

多年以後,寧鉑遁入空門,每週末坐公車去南昌,幫人做心理諮詢。一個報告文學作者去見他,看到他一臉超然、平靜,問他對外界各種說法,為何從不辯解。寧鉑說,辯解什麼呢,隨他們去吧,他們連我在哪兒出家都搞不清楚,我一直在西雙版納,可外界始終傳我在五臺山,別的就不用說了。

來者問,你打算一直這樣嗎?

寧鉑突然微笑,直視對方:

「這不挺好的,有什麼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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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展閱讀

鄧公會見丁肇中的1984年,中國經濟、文化、政治層面,還發生過一系列的大事,突破了曾經許多禁區、紅線。關注本號,後臺回覆「1984」,獲取拓展篇「中國1984往事」。

「全文完,下次再會」

本文部分參考資料:

[1]《寧鉑 遠去的少年天才》,南方人物週刊

[2]《一所低調大學的高調少年班》,中國新聞週刊

[3]《神童製造實驗》,同上

[4]《奧數天才墜落之後》,人物

[5]《專訪中國最年輕博士》,CCTV

[6]《再見,寧鉑》,菩提心

[7]《如果青春可以重來》,李琭璐

[8]《中科大少年班創辦始末》,科學文化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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