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可辛,他沒有跑

朋友圈這幾天一定刷過這件大事——陳可辛創立了泛亞洲製片公司Changin’ Picture。

「旨在成為一個強大的製作中心,為流媒體提供優質的劇集內容。」

圖源variety報道

△ 圖源《variety》報道

這個公司的計劃是,頭四年推出二十部不同類型的劇集。

首批推出的五個項目有成龍、章子怡和甄子丹加盟。

這五部劇中,引發最多關注的則是陳可辛執導、章子怡擔任主演的《The Murderer》(《醬園弄殺夫案》)。

這部電影改編自1940年代上海的一個案件。

這個案件之所以特殊,除了因為時代的變遷,這個案件一直被改判,還因為這是中國社會第一次關注到女性在家庭中遭受「家暴」。

在此之前,中國沒有「家暴」這個概念。

果然是陳可辛會幹的事

果然是陳可辛會幹的事。

有人說,陳可辛「潤了」。

Sir很反感這種說法。

作為融入內地最成功的香港導演,陳可辛的這次「出走」,絕不是逃跑或撤退。

往大說,這是一次以退為進的文化輸出。

但事實上。

這只是一個創作者在日益不確定的當下,咬緊牙關的「繼續表達」。

01

導演陳可辛

從了解陳可辛開始。

陳可辛一直是個中間派。

他1962年出生於香港,12歲全家移居泰國,18歲又到美國學電影,21歲回到香港。

動盪多變的成長背景,讓他不敢,也不會輕易擁抱任何立場。

2018年《GQ報道》總結:又叛逆,又合群。

合群是他的生存哲學

合群是他的生存哲學。

因為要不斷適應新的環境,他從小就養成了沉穩周到的性格,「像個小老頭」。

再加上父親陳銅民曾是邵氏影業的編劇,理解並支持他的選擇,家庭氛圍開明,小時候的陳可辛沒什麼可「叛逆」的。

但他並不想順勢成為一個「很乖」的人。

他的偶像是Beatles和Paul Simon,喜歡搖滾和不羈的態度。

27歲時,陳可辛留起了長髮,象徵自己的反叛精神。

陳可辛在釜山國際電影節,這頭長髮留到了現在

△ 陳可辛在釜山國際電影節,這頭長髮留到了現在

這種「既合群,又反叛」的性格,為他的電影奠定了複雜的底色。

仔細看他的每一部電影。

你會發現,他拍的既不是純粹的商業片,也不是純粹的藝術片,他總是在這兩者的中間遊蕩。

陳可辛討厭被稱文藝、大師。

「有市場就是商業片,我每一次都用大明星,還不是一個商業行為?」

但他又絕非像王晶那樣決絕商業。

導演黃建新評價,陳可辛的電影「永遠有一部分藝術電影的成分在,你會找著他非常好的段落。」

《甜蜜蜜》。

「看到他在紐約街頭,在櫥窗前看電視,突然身後過去,然後感覺到了,然後去追,在紐約街頭的那些鏡頭,極具魅力的一些電影的表達。」

《甜蜜蜜》「續集」《如果·愛》。

第一次拍歌舞片的導演,就借巧妙的敘事設計,完成了「戲中戲,你非你」等一些現在看來都非常驚豔的視聽語言。

《親愛的》更是大膽。

黃渤聽陳可辛講完《親愛的》的劇本後,震驚且不解:「導演,你確定要這樣拍?這是商業電影大忌!」

電影講的是一個打拐、尋親的主流故事。

田文軍(黃渤 飾)的兒子被人販子拐到山裡被一個叫李紅琴(趙薇 飾)的村婦收養,他歷經千辛萬苦找回孩子……

但,「找回孩子」這個本該是故事最圓滿的結局,卻被放在了影片的中段,陳可辛讓這個悲劇的結束,成為了另一個悲劇的開始。

電影的後半部分,變成了李紅琴的「尋女」故事

△ 電影的後半部分,變成了李紅琴的「尋女」故事

「反派」李紅琴,竟然也是個「可憐人」。

用陳可辛的話說,「這個戲結構很怪,對觀眾來講很不習慣,因為它的前半部分和後半部分是相反的。」

看完前半部分,滿肚子悲憤情緒的觀眾正想看李紅琴受到法律的制裁,大出一口氣。

結果影片後半段卻在寫她的可憐之處。

一部「商業片」,不好好為觀眾情緒提供出口,這是一種冒險,可能還讓觀眾感到冒犯。

陳可辛卻堅持要這麼拍:「這就是我想拍這個戲的理由,是當初看原型紀錄片最打動的地方。」

其實。

縱觀陳可辛作品,有一條主線若隱還現:

他總在懷疑。

《如果·愛》,他懷疑愛情。

其實到了一定的年齡你就會發現,愛情是沒有那麼理想化的,愛情是承受不起時間的,碰到利益的時候它一定會輸,這就是《如果·愛》的命題。

《投名狀》,他懷疑友情。

龐青雲、姜午陽、趙二虎為了納投名狀,歃血為盟——

但這血,卻來自隨機碰到的三個路人(這段被刪減)。

「投名狀」這個名字,已經註定了沒有情義:納投名狀,就是殺人,大家都殺了人之後,就都沒有退路了,這才能成同夥。

換言之。

為了自己的「情義」隨意取人性命,那這種不正當的「情義」,還算情義嗎?

包括陳可辛北上第一部成功作品,《中國合夥人》,英文名,《American Dreams in China》,也保持了他一貫對那些美好詞彙的警惕。

什麼是「夢想」?

片中這一幕意味深長。

孟曉駿準備了一份演講稿,關於「我的夢想」,讓成東青照著背,以此鼓勵臺下學生。

但成東青開口就卡殼了。

不是背不出來,是他隱隱覺得這不現實。

他一開口,話就變成了:

同學們

我從來就沒有什麼夢想

我也不知道什麼是夢想

我只知道什麼是失敗

夢想是什麼?成東青不知道

夢想是什麼?成東青不知道。

-現在你有夢想嗎?

-春夢算不算?

但他深切地認識到

但他深切地認識到。

ambulance

俺不能死

恐懼,才是驅使成東青不斷向上的原動力

恐懼,才是驅使成東青不斷向上的原動力。

所以陳可辛的電影,最動人往往不是什麼關於愛情,友情,夢想的真情。

是這份以愛情,友情,夢想為名的真情,脆弱地搖擺在現實裡縫隙中。

縱使這份「真情」,再怎麼搖擺,也難逃被滾滾紅塵撲滅。

02

監製陳可辛

一個人認清現實複雜的人,往往也是一個善於變通的人。

陳可辛不是一個單純的理想主義者。

他堅持在電影中加入自我表達。

但當需要站在市場,或者更高的角度進行考量時,監製陳可辛就會代替導演陳可辛,做出更符合現實的決定。

《投名狀》。

這部原長126分鐘的電影,最後刪至110分鐘。

其中不乏開始兄弟三人納投名狀,結局姜午陽被一刀刀凌遲等至少能讓這個故事的格局,情感拓深一個等級的段落。

但陳可辛並不懊惱

但陳可辛並不懊惱。

除了為「刪了欠金城武一個影帝」這種客套話,他始終堅持上映的版本就是最好的那一個。

他最新作品《奪冠》。

從拍攝過程被當事人的投訴,到片名更迭,再到最終成品種種明顯的斷裂。

你不難想象它經歷了什麼。

電影中那段郎平和朱婷的對話。

朗平問:「你是為了誰打球?」

朱婷說:「為了爸媽。」

——不對。

「為了爸媽,你就打不好球。」

「為了成為你。」

這時郎平停下發球,對她說:

「那你就搞錯了,你永遠也不會成為我。」

我有責任幫助你們

我有責任幫助你們

好好地享受體育的本身

過去的包袱 由我們這代人來背

你們應該打出你們自己的排球

我和你們在一起

Sir猜

Sir猜。

陳可辛想拍的,應該是一條從排球開始,流淌的影響每個普通人的時代洪流,這其中有人在巨大利益前的背叛與堅持,也有舉國體制的裹挾與反思。

可這些被倖存的一鱗片爪,或以熱血、勵志、燃爆被誤讀,或招來對真實女排,還有女排招牌的觀眾的不滿和罵聲。

可陳可辛依然沉默。

沒有用審查為自己辯護,也沒有怪觀眾不識貨。

只是在《奪冠》拿下金雞獎最佳故事片的時候,發了條意味深長,也看得出真心感謝的朋友圈。

身邊的人都對他的包容與通達感到意外

身邊的人都對他的包容與通達感到意外。

許宏宇看完《喜歡你》的劇本,對陳可辛表示「很感興趣」。但這是一個很瑪麗蘇的故事,他沒想到不理解瑪麗蘇的陳可辛會答應監製。

「我覺得挺好,那他覺得我相信了,我覺得可以做了,那他就去做了。他的接受能力很大。」

陳可辛也會不斷問身邊的年輕人時下的流行文化是什麼,2018年《延禧攻略》很火,他也會問好看嗎?為什麼好看?

他說:「當然你不是說永遠要討好觀眾,但是你要跟他溝通,要了解這個社會上正在發生什麼事情。」

2017年,在一個主題為「工匠精神」的論壇上,陳可辛和戴錦華的爭執更能說明問題。

作為一個影院愛好者,戴錦華旗幟鮮明地表示:「一旦我們喪失了影院,我們就喪失了電影。到那時候可以宣佈電影死亡了。

但陳可辛不這麼認為,他認為內容比載體更加重要。

當新時代的年輕人都投身網路時,電影創作者應該與時俱進,並認為網路是電影新的出路

論壇現場,圖源:新華網

△ 論壇現場,圖源:新華網

大銀幕是導演的終極信仰。

沒有一個導演不會希望自己的作品在更大的銀幕呈現。

但在飯碗和表達都得不到保證時,談信仰,是不是葉公好龍?

還有一個細節。

《外面的世界》這首歌,不斷出現在他的電影。

在《如果·愛》中,他將歌曲改編成《外面》,讓一心追夢的孫納(周迅 飾)唱出。

而在《中國合夥人》中,《外面的世界》又作為插曲,唱出了那一代人的追夢記憶。

可以看到。

童年的漂泊並沒有讓他嚮往「穩定」,反而讓他對「外面的世界」有了無限的好奇。

反映到職業軌跡。

陳可辛就是一直漂泊。

03

表達者陳可辛

名導為流媒體拍劇,早不是什麼新鮮事。

大衛·芬奇、雷德利·斯科特、沃卓斯基姐妹,早就為網飛拍了《心靈獵人》《異星災變》《超感獵殺》等優秀劇集。

之於香港導演。

王家衛在2020年就宣佈為騰訊視訊量身定做《繁花》。

杜琪峰也在今年四月與香港流媒體平臺MakerVille合作,監製了新片《命案》。

何況陳可辛。

1998年,陳可辛便開始嘗試起了合作模式,到好萊塢加入了斯皮爾伯格的夢工廠,拍攝了《情書》。

2000年,陳可辛又回國和陳德森合夥成立了Applause Pictures,致力於打造全新的「亞洲電影概念」,以突破那時的資源整合、供產銷模式。

而這正是現在「泛亞洲影視計劃」的前身。

2002年,中國內地電影市場進行了院線制市場化改革,同年,張藝謀執導的《英雄》收穫國內票房2.5億元。

這讓陳可辛看到了內地市場的希望。

之後,他又拍《如果·愛》《投名狀》,監製了《十月圍城》(2009年),獲得了內地資本的肯定和青睞。

2009年,陳可辛與內地著名導演黃建新合夥成立了「我們製作電影工作室」,開始嘗試一些自己沒有挑戰過的類型和題材,如帶有實驗性質的《武俠》(2011年,導演)和《血滴子》(2012年,監製)。

儘管失敗,陳可辛並沒有因此黯然離場,他放下了武俠、動作、古裝這些香港傳統手藝,轉身內地的故事。

2013、2014年,他執導了改編自內地真實故事的《中國合夥人》和《親愛的》,大獲成功。

2016、2017年,又分別監製了曾國祥的《七月與安生》、許宏宇的《喜歡你》。

而2020年的《奪冠》則讓他拿下了金雞獎最佳影片,成為史無前例的三金雙滿貫導演。

陳可辛三金雙滿貫獲獎情況:

金雞:最佳影片《奪冠》,最佳導演《中國合夥人》

金像:最佳影片《甜蜜蜜》/《投名狀》,最佳導演《甜蜜蜜》/《投名狀》

金馬:最佳影片《甜蜜蜜》/最佳導演《如果·愛》/《投名狀》

這些脫離了香港背景,接內地地氣的票房勝利,讓陳可辛成為了眾人口中「北上最成功的香港導演」

在商業電影裡堅持藝術表達,在堅持自我表達時,又能站在商業的角度,看到市場的需求,這是陳可辛的特別與可貴。

一方面,他做起來很辛苦,兩頭不討好;另一方面,這又是他電影的維度和彈性的表現。

所以,成立泛亞洲製片公司Changin’ Picture對他來說,更像是一件再陳可辛不過的事兒。

作為一個香港導演,陳可辛難得地保持了不同於絕大多數香港導演的剋制與清醒。

沒有囿於本土創作的侷限,始終在尋找新的出路。

他熱切投入了一個個奔騰的時代。

但,又不願隨波逐流。

在Sir看。

這次事件,真正值得我們思考,或者是刺痛的,更應該是這個詞。

韓國。

「韓國已經證明了」「如果看韓劇,那為什麼不看中文劇呢?」

今天,韓國影視已然站在亞洲文化的橋頭堡。

但我們不是沒有引領過。

上世紀80年代,香港電影就幾乎踏平了半個亞洲。

以韓國為甚。

被我們視作巨星的天王天后們,當年,都是我們偶像的迷弟迷妹。

全智賢17歲採訪張國榮秒變花痴;權相佑說「我從小是看中國電影長大,小學的時候每年中秋節都有中國電影在韓國上映,我一個不落地都看了。」

2004年,王祖賢《美麗上海》韓國光州電影節上映,Rain、文根英等主動捧場。

更別提熱門韓劇《製作人》《請回答》等一次次以港星、港片做梗。

但你看看今天港片和韓片的現狀對比。

恭維,是不是成為諷刺?

一種娛樂正在絕跡,一種娛樂正取而代之
一種娛樂正在絕跡,一種娛樂正取而代之

一種娛樂正在絕跡,一種娛樂正取而代之。

更可怕的是。

後來者還在「取其糟粕,去其精華」。

後來者還在「取其糟粕,去其精華」

在這種集體墮落中,陳可辛所守住的,無非是一個表達者儘可能誠實的底線。

所以。

不必詆譭,也不必謬讚。

詆譭沒有良心。

謬讚實則迴避我們該承擔的問題。

好比眼下。

輿論渲染韓國影視的強大,是環境開放,業界扶持,工業進步,以及整個行業。

但又往往忘記了,從創作者到相關部門,再到媒體評論,共同展示出對作品的真誠的理解和包容。

回到陳可辛。

比起商人或大師。

Sir更願意稱之為一個有表達的匠人。

他的才華不比王家衛,獨立不比許鞍華,風格不比杜琪峰。

但他珍視手藝。

正因為珍視這門手藝,所以才不忍將之付之於流行的大合唱,而想保留一點點手藝人的驕傲。

1992年,陳可辛與曾志偉、李志毅等5位合夥人一起創立了UFO電影公司。

公司第一部作品《風塵三俠》「就很厲害了」,而之後推出的《金枝玉葉》更是讓陳可辛到現在都懷念——「我非常享受《金枝玉葉》上片的那個感覺,但是我一輩子都找不回來。」

「有格局、有故事、有情節,又感人、又商業。」

說到底,在這個、那個變化莫測的時代中,陳可辛一直在尋找一種平衡。

在藝術和商業的平衡。

超越宏大與庸俗的平衡。

在以濃烈,偏激為美的當下。

作為影迷。

我們能給予,除了祝福,就是致敬。

而作為個體。

Sir越來越珍視這樣中庸,誠懇的表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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