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盧·高達,我的偶像死了,謝謝他不安息

世界在下沉。電影在消逝。

這是 Sir 近幾年聽得最多的兩種「主旋律」。

直到他再次被提起,短暫打破了長久的頹和喪。

尚盧·高達

事情大家應該有聽說:

9月13日,尚盧·高達在家中執行「協助自殺」(安樂死的一種),享年91歲。

至此,法國新浪潮的「五虎將」——特呂弗(1984)、夏布洛爾(2010)、侯麥(2010)、里維特(2016)、尚盧·高達(2022),橫跨半個世紀,均已離去。

「電影之神」的離去,也震動圈內名人,陷入思緒。

卻沒有太多哀傷。

賈樟柯:

電影是每秒24格的真理

王家衛:

天行而神會,遊藝而道存

感謝高達,永遠的戰士

法國著名導演萊奧·卡拉克斯:

我向你致敬,尚盧·高達,Merde(媽的)

以及感謝你沒有安息

以及感謝你沒有安息

Sir必須承認,自己沒有他們的高度。

也知道,今天再去回顧那些黑白的、神秘的、早已封神的影像,不會有多少「流量」,多少人在意。

可作為一個普通人,一個沒有親歷過新浪潮黃金年代的影迷。

Sir還是忍不住會深夜反覆琢磨那句臺詞。

以及想出這句臺詞的人:

你最大的野心是什麼?

成為不朽,然後死去

尚盧·高達處女作長片筋疲力盡

△ 尚盧·高達處女作長片《筋疲力盡》

穿越銀幕,至今冒著熱騰騰的火氣。

試想。

一個人,得有多大的憤怒,多深的熱愛,一輩子都不能消散,一整個時代都無法消解。

01

電影,你懂個屁

就像他那部電影的名字:《法外之徒》。

尚盧·高達「狂」,更有「狂」的資本。

法國電影資料館館長朗格洛瓦給過他一個深入人心的評價,後來被寫進《世界電影史》前言:

整個電影史可以分為尚盧·高達之前與尚盧·高達之後。

別人聽到類似評價,恐怕會惶恐。

尚盧·高達卻不屑。

一個最著名的例子是昆汀——昆汀絕對是尚盧·高達最著名迷弟之一。

但尚盧·高達怎樣埋汰昆汀?

「笨手笨腳的業餘愛好者。」

有次,記者問尚盧·高達,昆汀電影公司名字是致敬您的《法外之徒》,怎麼看?

尚盧·高達說:我覺得他的電影很糟糕,所以我一點也不意外他選了我最差的一部電影為他的公司命名。

為什麼尚盧·高達如此「不識好歹」?

為什麼尚盧·高達如此「不識好歹」?

沒有針對任何人。

他就是一個在叛逆的路上堅持到生命最後一刻的人。

尚盧·高達出生於巴黎,醫生父親、銀行家後代的母親、開巴黎荷蘭銀行的外公……妥妥高富帥人設。

他偏不喜歡這開局大禮包,考不進大學就泡電影院,結識巴贊、特呂弗等電影「票友」。離家出走,從舅父家偷錢,資助同學雅克·裡維特拍短片……

以至於有段時間朋友們不得不緊盯著尚盧·高達的財政狀況——他從來「缺多少偷多少」(當然是為了拍電影和看電影)。

後來,他直接「背叛」自己的出身。

受到法國存在主義思潮、馬克思社會主義運動的衝擊,公子終成「無產階級工人」。

打工賺到「第一桶金」後全部投入到人生第一部電影《混凝土作業》,就在搬磚的工地,將挖掘機拍成一位優雅的芭蕾舞者。

這種張狂和遊移,在《精疲力盡》裡集中爆發。

為了反叛當時法國一票構圖精緻、布光經典、劇情完滿、高度好萊塢化的「優質電影」,尚盧·高達簡直亂來。

偷車,殺警察,追女孩,被舉報……

沒劇本,沒打光,手持攝影機……

這tm是電影?

幾乎整個法國電影圈都驚了。

人們根本沒見過這樣的手法:完全不連貫的跳躍剪輯,還有,演著演著突然對觀眾聊天,打破第四面牆。

你以為《精疲力盡》的技驚四座,靠的是對於劇情、主題、倫理、電影技法的全面顛覆。

可對尚盧·高達來說,那些「創新」不過是「預算有限,剪輯匆忙」的附屬產品。

預算只有7萬,拍電影你所需要的僅僅是女人和槍。

(當然,你無法得知這到底是真實的原因,還是凡爾賽

尚盧·高達無疑是驕傲的。

甚至傲慢的。

而這種傲慢卻來自於創造與否定的成就。

速度像羅裡西尼、詭密像薩卡·圭特瑞、悅耳像奧遜·威爾斯、簡明如帕尼奧爾、傷痛似尼可拉斯·雷、高效恰如希區考克、深邃如同伯格曼,他的傲慢像他自己。

——特呂弗

否定規則,否定傳統,同樣,他痴迷否定自己。

所以沒有人真正反感他的「毒舌」。

他拍那麼多電影,只是為了搞懂電影到底是什麼。

吐槽過好友特呂弗。

把特呂弗摘下奧斯卡的《夜以繼日》當做對浪潮的背刺,罵他只會妥協,懂個屁電影。

向當時「頂流」斯皮爾伯格和喬治·盧卡斯開炮:

他連懦夫都算不上,應該說是騙子才對。

對美國電影不留情,對法國電影更是陰陽怪氣:

我很同情法國電影因為它沒資金,我也同情美國電影因為它沒內容。

波蘭斯基、讓·雷諾阿、弗裡茨·朗、雅克·德米……這些尚盧·高達的好友們去好萊塢拍片時,沒有一個逃過尚盧·高達那張嘴。

最近一個例子。

年近90的新浪潮祖母瓦爾達在2017年的紀錄片《臉龐,村莊》中,漫遊式找到尚盧·高達家門口,被拒之門外。

瓦爾達什麼反應呢?

她恨他,罵他。

卻也愛他,捨不得他。

並說出那句廣為流傳的話

並說出那句廣為流傳的話:

我很愛你

但你還是個大混蛋

但你還是個大混蛋
02

02

拍拍拍,拍個球啊

為什麼尚盧·高達總給人留下「傲慢的混蛋」這種印象?

如果你熟悉他,倒也不難理解。

前面說到他是富家子弟,不假,但其實父母雙方是兩種不一樣的家庭,一個是現代的資產階級,一個有著傳統的宗教氛圍,從小尚盧·高達就在這種「碰撞」中長大。

這種「碰撞」,使得他總是在懷疑。

就是像加繆《局外人》中的默爾索,在懷疑中搖擺,在荒誕無意義的世界裡徬徨。

《精疲力盡》裡的謊言。

米歇爾喜歡模仿鮑嘉用拇指劃過嘴唇,他只想說服老情人帕特里夏重溫舊情,卻在一樁樁「意外」中偷竊、殺人、逃逸。

《狂人皮埃羅》裡的虛無。

費迪南德永遠逃不到他要的世外桃源,因為他早就掉進了瑪麗安娜的愛情圈套。

對了,還有女人
對了,還有女人

對了,還有女人。

他從不遮掩在兩性關係中,對女性的懷疑和不信任。

說到慾望,它貫穿了整部影片。而且毫無疑問,正是背叛才將慾望引向死亡。

——《理解尚盧·高達》

《精疲力盡》中游移不定的帕特里夏,最終舉報了放浪形骸的米歇爾;《隨心所欲》裡,娜娜從售貨員墮入賣淫生活;《狂人皮埃羅》裡瑪麗安娜對費迪南德的設陷。

可他同時,又深諳女性的恐懼,亦或對愛情保持距離的緣由。

《蔑視》,卡米爾詢問著保羅對於自己身體哪部分更為喜愛。

「你更喜歡我的眼睛,嘴巴還是肩膀?一定要選一個。」

卡米爾把完整的人拆分成零部件般的身體,反覆確證——她在比較中感受他對她的喜歡,在對愛情消失的恐懼中想象愛情。

這種猶豫、拉扯的綿延,是青年在時代的徬徨。

也是由此,你可以看到看似「反覆無常」「自相矛盾」的尚盧·高達。

還有政治。

《電影手冊》奉行的原則是電影本身就是政治。

這是歷史的影響,是時代的現實氛圍。

尚盧·高達在影評人階段所發表的第一篇影評便是《走向政治電影》,擁護巴贊「電影不僅反映現實,也是現實的一部分」這樣的觀點。

但政治是瞬息萬變的。

國外,美國攻打越南。

《狂人皮埃羅》的法國新聞電臺裡,只剩下死亡人數的背景音,淪為愛情陪襯。

主角們籌錢逃離小島時,和偶遇的美國人玩遊戲。

尚盧·高達用越南農婦的誇張妝造,表達對越戰和美式快餐消費的憎惡。

在一個暴力的世界裡,是暴力控制了一切……我在這一段之後加入了越戰的故事也完全是基於這樣的邏輯——它讓費迪南德意識到,雖然他們之前玩過遊戲,但遊戲已經變成了現實。

國內,五月風暴爆發,尚盧·高達走上街頭,堅定站在無產階級一邊。

激動得連自己影迷都噴:

「我都在革命了,你們還在討論那些鏡頭?!」

和特呂弗、波蘭斯基等電影人大鬧電影節,阻止大銀幕升起,1968年的戛納電影節因此停辦。

從左到右 :克勞德·魯路修、尚盧·高達、弗朗索瓦·特呂弗、路易斯·馬勒和羅曼·波蘭斯基

△ 從左到右 :克勞德·魯路修、尚盧·高達、弗朗索瓦·特呂弗、路易斯·馬勒和羅曼·波蘭斯基

相比於電影節帶來的榮耀和名利,他在一次次「戰鬥」中加深對於現實的理解,不斷創造著屬於時代的影像語言。

對待影像,同樣如此。

他的一生在不停地打破、重建。

即使他逐漸走上影史神壇,依然學不會通透與和解——拒領2010奧斯卡、拒參加2014、2018戛納電影節……

只是埋頭開拓電影邊界。

《電影社會主義》的預告片將原片80倍速播放,被譽為「真實預告片」。

《影像之書》採用3D技術,幾乎完全由舊電影、歷史畫面剪輯而成,影像、聲音、字幕三者分離,像極了up主的二創。

他開了直播,聊電視與紙媒、聊侯麥與新浪潮、聊影像生產「回憶」。

即便你看不懂,也只能怪自己「跟不上」。

並由衷地感慨一句:

他是永遠不會被拍在岸上的前浪。

03

何為電影?何為真理?

「電影之神」的稱號沒有想象中光鮮。

至少據Sir觀察——尚盧·高達地位越高,名聲越神,看他電影的人就越少。

怨不得別人。

還記得當年國內引進尚盧·高達的那本《電影史》,Sir也買了,油墨重「香」,但幾年下來,從沒有一次完整地從頭翻到尾過,原因很簡單:太累,看圖片都累。

要知道,當時有人甚至將這本書和但丁的《神曲》相提並論(只是形式意義上)。

這並不代表「尚盧·高達」在消逝。

相反。

尚盧·高達的確改變了電影世界的格局,成為「大師」們的引路人。

昆汀愛他。

尚盧·高達說:影通常由開頭、中間和結尾三個部分組成,但它們不一定以同樣的順序出現。

昆汀奉為圭臬——《低俗小說》斷裂的敘事,跳切的鏡頭,讓演員邊演邊改,加入即興創作。

貝託魯奇愛他。

在迷影情緒爆棚的《戲夢巴黎》多次致敬:《筋疲力盡》那片交叉網欄杆,成為伊莎貝拉和馬修初見的情感升溫處;《法外之徒》那個羅浮宮,男女主三人計時再次狂奔而過。

萊奧·卡拉克斯、馬丁·斯科塞斯、路易斯·加瑞爾、王家衛……「信徒」數不勝數。

連音樂圈都不放過。

搖滾圈對他迷戀,神曲樂隊(The Divine Comedy)和德州樂隊(Texas)都使用了《精疲力盡》中的名言,尼諾·費雷爾大量引用《狂人皮埃羅》臺詞。

坂本龍一創作《中國姑娘》《東風》《狂人皮埃羅》致敬尚盧·高達,自認是個「地地道道的尚盧·高達迷」。

傑拉德·庫蘭特在1995年就製作過三分鐘版本的《精疲力盡》,和15年後尚盧·高達《電影社會主義》的真實預告片遙相呼應。

……

尚盧·高達從沒想過原地接受「朝聖」。

早期他用聲畫分離強迫觀眾思考,90年代,他開始拋棄敘事,你不進行思考便無法進入電影。

從「見山不是山」到「見山還是山」。

這種追問的過程調動了大量的藝術、歷史、理論知識:電影裡對藝術大師致敬;把「博物館」搬上銀幕;推出電影原聲唱片,用音樂臨摹影像,或者如前所述,直接用影像而非語言文字來講述電影史。

新浪潮原聲唱片

△ 《新浪潮》原聲唱片

尚盧·高達離普通觀眾越來越遠。

離電影這個詞越來越近。

2018年《影像之書》,他在第一部分「REMAKES」總結:

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

Sir理解,當電影已經變得墨守成規,所有的影像都變成了「複製」。

尚盧·高達不喜歡重複。

他窮其一生探索的。

就是天賦式的靈感和可複製的理性的邊界地帶。

1965年的《狂人皮埃羅》裡,費爾南德在宴會上詢問「電影的本質」。

面對這樣天問級別的問題,他借角色之口回答:戰場。

充斥著愛情、仇恨、動作、暴力、死亡的地方。

一個詞概括:情感

一個詞概括:情感

當時的他,致力於通過影像傳達情感的真實。

如何捕捉?

絕非自由地「隨便拍拍」,就像法國國寶級女星伊莎貝拉·於佩爾說:「千萬不要以為他拍戲很隨性。」

-在拍攝時有即興創作嗎?

-不,尚盧·高達的電影沒有一點即興發揮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受難記》於佩爾飾演一個結巴的廠工。

她不僅真的去當了一段時間的鐘錶廠廠工,為了更好地展現工人的口吃,還去參加語言治療師課程。

尚盧·高達要求她把腦海中閃過的想法記下來,像家庭作業一樣擺在他酒店房間的櫃子裡。

一次於佩爾把貝克特短篇小說的句子摘了進去,被「老師」尚盧·高達生氣地抓包。

第二天,於佩爾在小作業裡寫了一句「尚盧·高達式」問句:我們應該為愛工作,還是愛上工作?

尚盧·高達不置可否。

可他直接把它用在電影裡,是對這份「作業」最大的讚美。

1987年於佩爾給尚盧·高達頒發凱撒榮譽大獎/AFP via Getty Images

△ 1987年於佩爾給尚盧·高達頒發凱撒榮譽大獎/AFP via Getty Images

感受,碰撞,捕捉,打磨。

隨著年齡的增長,閱讀的豐厚,他繼續向漸進式的真理邁進。

到什麼程度呢?

為了在幽閉的電影史裡,讓觀眾感受到宏大的歷史。

他甚至研究出了著名的「蒙太奇公理」:x+3=1。

為了得出「1」(宏大歷史),就必須消除「2」(電影史和歷史的界限)。

從《永遠的莫扎特》開始的無意識分割,到《愛的輓歌》變成了有意識的實驗。

發自尚盧·高達的iphone

△ 發自尚盧·高達的iphone

生命長夜將近,步履仍然不停。

2021年。

90歲的尚盧·高達在電影節上宣佈:

我即將終結我的電影人生——完成兩部劇本。

然後,我會說,再見,電影。

僅僅一年之後。

91歲的尚盧·高達直接終結了自己的人生,他偏執的電影探索之路幾乎後繼無人。

那麼電影呢?

真的會說再見嗎?

還是說,只要那些反叛的精神還在。

只要那些質疑的精神還在。

電影,就永遠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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