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上映的電影《忠犬八公》,陳沖在裡頭有一場吃麵戲。
顫抖,落淚,眉毛和眼角擰在一起,真是詮釋了每個毛孔都會演。
陳沖會演戲,眾所周知的事。但最近幾年,她頻上熱搜,卻是因為她的隱藏身份:作家。
女演員裡會寫作的挺多,但陳沖的創作母題,一看便區別開來了,關於記憶,時間,更宏大和深遠。
寫字和演戲,與她而言是相互反哺。就像她的出走和歸來一樣。

陳沖的文字,記憶猶新的一次是最近,她給坂本龍一寫悼詞。
清明時分,我寫下這些瑣碎的記憶,但是它們沒有那麼重要。我懷念坂本龍一,並不是因為我們的生命軌跡在某個時空有過短暫的交錯,而是因為他是一位難得的藝術家,他永遠在虔誠地探索並勇敢地擁抱自身內外的變化——新的聲音、新的思想、新的感知。他的創作激情一直燃燒到最後。

時間再往前一點,陳沖 58 歲生日那天,她發了一條長微博:
早餐後我獨自去樹林散步,讓斑駁的陽光灑在我的臉上,灑在我眉間額頭眼角和嘴邊的皺紋。我真的幸運,能擁有這樣一個萬物茂盛的春日,58歲,這可是世上很多人不能實現的奢望啊。
我在微風中聆聽大樹無聲的教誨,感受它們的雄辯。從一粒粒種子開始,它們不顧一切地伸向天空,只為實現自己。
我停在一個被伐的樹墩前,企圖讀出它生前的歷史、它的年輪、它的傷疤,所有的鬥爭、所有的苦難、所有的疾病、所有的幸福和繁榮,那些貧瘠的歲月和豐腴的歲月,那些經受了的襲擊和忍受了的風暴。
有人說,陳沖是被演戲耽誤的寫作者。
2018 年,義大利導演貝託魯奇去世。陳沖寫文字回憶與貝託魯奇一同拍攝《末代皇帝》的情景。
回想起來,《末代皇帝》的製作像是一場八個月的的婚禮,龐大熱鬧而混亂,而我做了八個月的新娘,每天等待著貝託魯奇將蓋頭掀開,又一次愛上我……他微微皺著一點眉頭,眼睛裡卻含著微笑,傍晚空空的故宮,石板上咚咚的腳步聲悠悠地迴盪,夕陽躲到太和殿後,天漸漸暗下來……
沒有大起大悲,但就被這細膩的情緒間向回憶折服了。
陳沖曾經說過,貝託魯奇讓她意識到,電影也可以像詩,於是她「以詩來送別這位詩一樣的導演」。
嚴歌苓說陳沖是「半肚子詩,半肚子食「;
文,演,導,陳沖一樣都沒落下。

知道陳沖,大概是在張愛玲改編的電影裡。
關錦鵬執導的《紅玫瑰與白玫瑰》,她飾演王嬌蕊,拿到了當年的影后獎盃。
搖搖曳曳,情慾暗湧,不動聲色,顰笑間皆是風情。
有人笑說她和葉玉卿的角色應該調換,但熟悉陳沖的人應該知曉,這角色就該屬於她。
李安執導的《色戒》,陳沖飾演易太太。
李安說,易太太這個角色是全片的秤砣。
麻將桌上眾生相,湯唯負責吸焦,而陳沖是一切出發的座標。

陳沖還曾是《第一爐香》葛薇龍的人選。

《十三邀》中,許知遠問陳沖:喜不喜歡張愛玲?
陳沖回答:喜歡啊,我喜歡她筆下人物之間的細膩,但不多愁善感,也不悲天憫人。
短短兩句,就把張愛玲的蒼涼概括了。
陳沖的美有一種兩股力量的極限拉扯感,很成熟,處處留韻,但總不經意間也有少女式的天真。
說演技呢,她絕對是個偉大的演員,在電影裡面,隨便著一筆,就聲色怒放,萬人焦點。但好像又欠一個與之匹配的偉大角色。
愛陳沖,因為她不單一,萬種矛盾在她身上合為一體。

年輕時的陳沖真是美。
她一開始是個地地道道的內地明星,和她並列的是潘虹和劉曉慶。
18 歲時憑藉《小花》獲得百花獎時,那時候她還只是上外的學生。

憑藉《小花》,她聲名大噪,所有人都以為她要接棒國產大花,卻還沒來得及細品對她的喜愛,就要伸出矛頭。
1981 年,陳沖赴美國讀書,一時間引起悍然大波。

那時候的陳沖兩邊不討好,一面面臨著對東方刻板印象,一面又因為出演的大尺度角色飽受爭議。

剛剛開通微博不久,陳沖發了這樣一條:到美國後第一次拍泳裝照,走性感路線。現在想想,難怪當時的國內觀眾覺得我賣國,他們心愛的小花毀滅了。
陳沖在好萊塢出演的第一個角色,只有一句臺詞:翰莫先生,你需要來些茶嗎?
後來,陳沖終有機會,被導演邀請出演主角的是《大班》中的美美 —— 卻是一個被出售、被奴役的女性。

當時輿論引起了軒然大波,說她腐化和墮落。
那段時間,陳沖在美國,端盤子當服務生刷馬桶,做過所有階層的工作。
再次迎來好的角色,是 1986 年,貝託魯奇拍《末代皇帝》。
有一天,劇組正在紫禁城拍宮中選美一場戲,突然下了大雨。
貝託魯奇一頭扎進轎子裡,沒想到陳沖已經躲在裡面了。
陳沖說,17 歲的婉容正是花季,而這種美麗有悲劇性。
宿命和好奇,要在這短短几秒裡,被她全揉進表演裡。
這番話成就了《末代皇帝》的表演,讓貝託魯奇不管怎樣都要用她,電影當年獲得 1988 年奧斯卡九大獎項,那年站在她身旁的另一位頒獎人,是尊龍。
據了解,本來要和她一起演繹《第一爐香》的,就是尊龍。
電影中經典的「吃花」場景,婉容瘋了,她回到溥儀身邊,靜靜坐在角落,看著達官名流,把花一瓣瓣塞進嘴裡,最後清淚落下。
陳沖說,那時候演戲,靠的是本能。
本能疊加時間,就成為了有厚度的記憶。

不做演員,陳沖大概也是個很好的藝評家。
戲裡她調動全部的感性,戲外她像寫作似地評戲。
她犀利說:貝託魯奇有著高尚的審美,姜文不髒,而某些作品就算沒有裸露鏡頭也一樣下作。
她也說做奧斯卡的評委沒意思。所有人都小心翼翼,不敢說錯一句話,藝術一有這種標準就出不了好作品了。
她讀金宇澄的《繁華》,因為喜歡,所以給後者寫了長長的信,一來一回,金宇澄感其才華,後來就讓她給《上海文學》寫特刊。
陳沖和她演的角色一樣,很難描摹出那種矛盾的感覺。
只知道無論是婉容的克斂,不動聲色的易太太,正邪不明的《誤殺》女警官,皮肉底下都是陳沖的性感。
不顧一切,天真爛漫,只要活出我自己的美。
那種性感是精神上的。

有人說陳沖真的少了一個角色。
但陳沖說:我這一輩子多好啊,17 歲進的《小花》劇組,我覺得我一生演一部《小花》就夠了。

有得有失,陳沖比任何人都明白她自己。
《十三邀》裡,許知遠問陳沖:「你覺得最有挑戰性的角色是哪個?」
標準答案,當然是剖析一個經典角色。
但陳沖的回答是:
「特別有挑戰性的,都是些特別爛的角色,你怎麼演,才能不讓自己無地自容。」
導演了電影《英格力士》,講一位來自上海的英文老師,為封閉的少年打開一扇窗,在最難的時代帶領學生感受生活的溫暖。


陳沖說這個故事很像是自己的經歷。她也有過一位溫柔的英語老師,她給陳沖起了貞德這個英文名,告訴她要勇敢。
陳沖執導的作品《天浴》,李小璐有一句經典臺詞:
有些人不是順著風向行進,而是按照永恆的腳步在走。
以陳沖的演技,美貌,大可以再到一個高度,或許是偉大的角色,或許是年輕時再「爆款」一些的戲,但好像都沒有。
但也許就是這一點與偉大之間的留白,成為了陳沖最別緻的那一點性感。
《十三邀》裡,許知遠問陳沖,歲月是什麼?
陳沖說:歲月就是歲月啊,是可以榮耀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