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里加里博士》:精神患者的癲狂世界

上一篇,我們講述了德國表現主義的由來。

簡單且平面的構圖、濃重的色彩和誇張變形的手法,是表現主義繪畫的典型特徵。

作品雖是漫畫式的創作手段,卻不像漫畫以幽默和插諢來取悅於人,而是十分嚴肅的,在怪誕的畫面中藏著震撼的力量。

他們用大膽的筆觸直接表達著赤裸的心靈。

1919年,一戰以德國的戰敗而告終,政治動盪,經濟蕭條,人民飽受饑饉之苦,全國上下呈現出精神意志的消沉狀態。

戰爭,加深了曾經推動表現主義的那種崩潰感和失望感,表現主義席捲全國成了一種必然。

藝術,常常是社會的一面鏡子。

戰後的病態社會衍生了藝術的病態美。

扭曲的人和扭曲的構圖構建了一個扭曲的現實,每一筆都是社會在內心的映照。

他們創造的人物似乎總有一種愁悶、空虛或木偶般的神態,甚至被斥責滿滿的頹廢感。

但或許,只有這種所謂的“頹廢”藝術,才能真正反映德國這個近代史上最動盪、最痛苦的年代給人們心靈投下的沉重陰影。

表現主義就像末日傳播的喪屍病毒,在德國一發而不可收拾,由繪畫蔓延到音樂、文學、戲劇乃至才誕生二十年多的電影。

《卡里加里博士》海報

Das Cabinet des Dr. Caligari, 1919年
The Cabinet of Dr. Caligari (又譯《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

1919年的《卡里加里博士》便是完美開端。

它以里程碑式的作用,打開了銀幕的可能性,掀起一系列德國表現主義電影的創作風潮。

《卡里加里博士》是第一部表現主義電影。

雖說電影是表現主義文化思潮中較晚出現的藝術門類,但卻綜合了其他門類的特徵。

表現主義文學的創作思想的抽象;

表現主義繪畫對色彩和構圖的大膽運用;

表現主義音樂去繁從簡的風格;

表現主義戲劇荒誕誇張的表演方式;

這些表現主義藝術傳達的精髓,都成了表現主義電影導演們借鑑和吸收的營養。

電影將這一藝術提到了更高的層次。

它將鏡頭伸向了藝術家的內心世界,把那些被隔絕、被遺棄的情感呈現給普通觀眾。

《卡里加里博士》劇照

單純從色彩、意象或旋律,人們或許能隱隱感受到某種靈魂的強烈觸動,但剩下的一大片空白是難以用想象力完全填補的。

很多時候,表現主義是與普通人有距離的。

但電影卻減少了這種距離感,它通過多元化的表現方式,將那些焦慮和緊張的主觀情緒,用直觀化的影像畫面展現在人們眼前。

電影用它特有的表達手段,讓人深刻感受到無論是聽覺還是視覺的強烈表現主義慾望。

導演們從那個殘酷而陰暗的社會中尋找素材,在那似乎與現實隔絕的世界中,去挖掘人物內心深處孤獨、殘暴和狂亂的狀態。

《卡里加里博士》無疑起到了領頭的作用。

《卡里加里博士》海報

其創造的誇張、陰冷和緊張的表現主義電影風格,有著獨特的美學語言和民族特質。

當時的人們甚至以“卡里加里主義”作為表現主義的代名詞,這部影片的地位不言而喻。

《卡里加里博士》離不開這三個人:導演羅伯特·維內、編劇卡爾·梅育和漢斯·雅諾維奇。

卡爾·梅育(Carl Mayer)

卡爾·梅育可是編劇界的大佬級人物,這時期的許多德國經典電影都出自他的筆下。

如室內劇三部曲《最卑賤的人》《後樓梯》《聖蘇爾維斯特之夜》,還有《日出》等。

關於他,以後會詳細敘說。

羅伯特·維內(Robert Wiene)

而羅伯特·維內自1912年電影生涯開始,便熱衷於超自然現象、催眠術和幻境的電影題材。

《卡里加里博士》無疑是他事業的巔峰。

他開啟了德國電影的新趨勢,把主觀性投射到銀幕上,創造了一個瘋人視點的扭曲世界。

《卡里加里博士》劇照

當然,這種強烈的情感性,並不是簡單讓男女演員擠眉弄眼表演出崩潰和憤怒,而是體現在各種電影手段共同營造的內在氛圍。

鬼魂無處不在,

它們就在我們的身邊到處遊轉,

把我,從我的家、我的妻子和孩子那裡,

驅逐出來。

這段開場臺詞,就奠定了全片的情感基調。

影片開頭,青年弗朗西斯和一個老頭坐在枯樹下的石凳上,一個目光呆滯的女人,像失了魂的人類軀殼,緩緩從他們面前走過。

“那是我未婚妻。”

弗朗西斯一臉愛意地望著她,回神對老頭說“我與她所經歷的比你的離奇多了…..”

他開始講述著他的經歷:

在他出生的那個小鎮,舉辦了年度霍斯騰沃爾遊園集會,據說會有許多從未有過的展示。

朋友阿倫相約弗朗西斯參加集會。

與此同時,一位自稱卡里加里博士的人,到市政廳申請遊園會的展示,辦理過程受到繁忙市務祕書長的冷落和不耐煩對待。

遊會當天人潮擁擠,熱鬧非凡。

卡里加里博士在自己的展區吆喝道:“過來看啦!過來看啦!給你們看從來沒見到過的!”

“夢遊者,凱撒!”

那一晚,市務祕書長被人謀殺死亡。

第二天,卡里加里博士依舊宣傳著,神奇的凱撒,活了23年,睡了23年,日夜不斷,而今天人們將見證他從殭屍狀態復活。

這等聳人聽聞的說法,誰能禁得住好奇心的驅使,一個個便都鑽進了卡里加里的小屋中。

卡里加里博士打開立式的木質棺材,映入眼簾的是,臉色有如吸血鬼煞白的凱撒。

“黑夜中醒來片刻吧!”

他召喚著凱撒,充斥著陰森感的凱撒慢慢睜開眼睛。卡里加里博士宣稱凱撒可以回答所有問題,既能瞭解過去,又能預見未來。

阿倫上前問道:“我還能活多久?”

“活到明天黎明破曉。”這是凱撒的回答。果不其然,當弗朗西斯第二天再次見到阿倫的時候,已是一副被謀殺死亡的冰冷身體。

預言成了現實,純粹是巧合?凱撒真有所謂的超能力?亦或是預言者背後不可見人的陰謀?

而弗朗西斯堅信著後者。

就在他和一個警察搜查卡里加里屋子時送來急報,前兩次謀殺的凶手在第三次行凶被捕。

雖手法相同,但凶手否認前兩次謀殺。

為了查清朋友的死亡真相,弗朗西斯整夜守在卡里加里的小屋外面,透過窗戶盯著熟睡的卡里加里和棺材中一動不動的凱撒。

凌晨,警察跑過來告訴弗朗西斯,他的未婚妻晚上被謀殺未遂,救下後一直昏迷不醒。

弗朗西斯一怒之下闖進卡里加里木屋,發現裡面躺著的凱撒不過是一具逼真玩偶。

卡里加里博士見事情敗露趕緊逃跑,弗朗西斯一路追趕,直到他躲進一座房子裡。

門旁赫然寫著:精神病院。

諮詢後,醫生卻說這裡並沒有叫“卡里加里博士”的病人,建議弗朗西斯去問院長。

弗朗西斯被帶到院長室,院長從書堆中猛然抬起頭,竟然就是那個卡里加里博士。

驚嚇之餘,弗朗西斯將一切都告訴了其他醫生,趁院長睡著,他們便溜進院長室找線索。

他們發現了一本名為《夢遊者》的古籍。

裡面有篇文章就叫《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講述了1703年一位叫卡里加里博士的人,帶著一個叫凱撒的夢遊者巡迴展出。

一連幾個月,卡里加里博士藉由一系列手法相同的謀殺,引起了一個又一個鎮的恐慌。

書中所述與現實發生幾乎一模一樣。

從院長日記中還發現,院長沉迷於對夢遊者的研究,他想要證實一個夢遊者是否會去做一些他們清醒狀態不會做的事。

如夢遊者是否會被教唆而去謀殺。

“我一定要成為卡里加里!”顯然,院長對夢遊者研究的偏執已經到了失去理性,甚至陷入了癲狂的可怕程度,不惜殺人。

弗朗西斯當眾揭穿了院長的真實身份,即催眠夢遊患者主導系列謀殺案的瘋狂凶手。

弗朗西斯的故事回憶到這裡就結束了。

時間線重新拉回到他跟老頭訴說的場景,他們走到精神病院的院子,發現院長一改之前的形象,得體而受愛戴地走出來。

“他是卡里加里!他是卡里加里!”

弗朗西斯突然失去理智地發狂大喊起來,但周圍的醫生卻把捆綁起來帶到病房裡。

“你們都以為我瘋了嗎!你們錯了!院長才是瘋子!院長才是瘋子!”

“原來他一直以為我就是神祕的卡里加里,我想我有辦法治療他了。”院長說道。

全片結束。

梅育和雅諾維茨最初的劇本:

它是直接敘述一個精神病院長通過控制夢遊者凱撒,來進行殺人的離奇而近乎荒誕的故事。

他們想要通過卡里加里博士的邪惡,和他對社會所施加的暴力和恐怖,來揭露戰爭威權下的可怕,以及它對人造成的精神創傷。

兩位劇作者都是真正從戰場上走過來的人。

梅育在大戰服役期間,就曾因行動反常被強制送進精神病院,被迫接受軍銜頗高的心理醫生的治療,很可能就是卡里加里的原型。

共同的戰爭經歷和認識讓彼此一見如故。

漢斯·雅諾維奇(Hans Janowitz)

他們合作寫劇本,就是要表達對戰爭的憎惡,與對將德國拖入戰爭深淵的威廉王朝的譴責。

但戰後形勢並不允許他們直抒胸臆,只能藉助這個瘋癲荒誕,但卻充滿社會隱喻的故事。

雅諾維奇曾明確指出,影片中的卡里加里博士體現著的,是那個與他們息息相關且強迫他們去參加一場無謂戰爭的國家權威。

卡里加里是一種人格化的失去理性的權威;而夢遊者凱撒,只是為軍隊服務的奴役工具。

著名電影理論學家克拉考爾甚至直接評論,卡里加里博士這一人物是後來法西斯主義與大獨裁者希特勒在德國出現的前兆。

這是一場自由與威權的對抗。 

影片還有其他寓意細節,如卡里加里申請展示時呈遞錢幣,揭露官員貪汙受賄的嘴臉;

用市政祕書長高旋的轉椅和他凶狠申斥的態度,刻畫出官僚們的妄自尊大和傲慢;

用通往警察局的一級級臺階,象徵它至高無上的權威;卡里加里從精神病院大樓階梯出現,標劃了他所處的高高在上的等級位置。

而弗朗西斯在他們的筆下是理性力量的象徵,寄託了他們對現實和權威的反抗精神。

弗朗西斯代表了戰勝壓迫的內心向往。

羅伯特·維內將這個劇本製作成正式電影時作了改動,加入了另一個反轉的結局:

成功揭穿系列謀殺陰謀的弗朗西斯,實際上是神志錯亂的精神病患者,而卡里加里博士則成了仁慈博愛的病院院長。

加工後的影片內容與意義與原作大相徑庭。

故事的結尾並不是理性戰勝非理性,而是相反,蛻變成講述一個精神錯亂者的幻想世界。

創作意圖看起來似乎被進行了和諧處理,本是要反抗戰勝的權威被重新樹立起來。

一部革命的電影變成順乎潮流的電影。

但某種程度上,這也使得本就戲中有戲的敘事形式又增添了一層曖昧性,變得更加複雜。

誰是真正的病人?誰是真正理性的一方?

兩種完全相反的結局,多層反常規敘事,讓觀眾進入到一種對於真實相對性的思考中。

如果瘋的是院長,但被當成瘋子的卻是理性的弗朗西斯,真正瘋的人依舊處於主導地位。

那一定是這個社會瘋了。

如果瘋的是弗朗西斯,一切卡里加里癲狂到實施謀殺的事件不過是弗朗西斯幻想出來的。

那一定是這個社會把人逼瘋了。

雙重答案,恰恰是影片的獨具匠心之處。因為德國作為戰敗國,的確就處在一社會真理與謬誤、理性與非理性界限不清的狀態。

不管誰瘋了,這種詭異癲狂與理性權威形象的轉換,都能表現出社會壓抑對人的異化作用。

除了內容,影片在形式上也不同凡響。

表現主義風格化的影像令人驚歎,有一種非現實的、充滿幻想色彩的表現主義繪畫效果。

這毫無疑問得歸功於影片的美工師,即三位“狂飆社”著名錶現派畫家:赫爾曼·伐爾姆、華爾特·羅裡希、華爾特·雷曼。

雷曼曾說:

我們生活在表現主義時代,如果我們以這種風格來畫布景,能大大強調故事的本質成分。

不僅僅是佈景,影片演員的服裝、化妝和表演都採用了表現主義的表達方式。

事實證明,這場藝術試驗是成功的。

首先,人物造型與電影精神傳達是統一的。

如卡里加里頭髮和手套的黑色條紋相映襯,身穿偌大的斗篷,加上猙獰的面容、誇張的妝容和一雙躲在厚厚鏡片下邪惡的眼睛。

神祕和惡勢力的化身形象顯露無疑。

當卡里加里尖長的手指陰影投射於牆壁上時,恐懼感就通過這種方式直接傳達給觀眾。

而凶手凱撒則面容呆滯憔悴,頭髮蓬亂,深陷的眼睛流露的盡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

當他身穿黑色緊身衣,在黑夜中幽靈般遊蕩和謀殺時,緊張懸疑的氣氛瞬間佔據觀眾。

《剪刀手愛德華》的形象就是以他為雛形。

在佈景上,以往追求的三維立體真實感,《卡里加里博士》卻用平面化的藝術取代。

故事環境和景物幾乎都由平面繪畫構成,甚至包括光影效果,也是直接畫在畫布上。

在他們的世界裡,事物是反真實存在的。

畫面被幾何式割畫出來,物體都是抽象的,小鎮被佈置成一個充滿哥德式風格的地方。

到處是鋸齒形的陰影和凹凸的稜角。

光禿的樹枝橫然而出,河流沒有水流和波光的細節,有的只是輪廓和視覺的衝擊。

所有街道、路燈、門窗、煙囪、房屋的外形,都被塑造成一種不自然的傾斜歪曲狀態,被抽象勾勒為一些粗略的線條和形狀。

傾斜的構圖方式打破了某種平衡關係,使人們加入了對這個瘋狂世界的主觀臆想,成為表現主義電影在構圖的一大特色。

它們的不規則性和裝飾性,與人物、情節相融合,成功地為電影鋪上了一層詭異的外衣。

如圖,臉色慘白的凱撒半躺在木箱中,卡里加里半蹲著餵食凱撒,狹窄封閉的空間,加上強烈的光影,詭異和壓抑不由而生。

又如,凱撒抱著女主簡,身體扭曲地背靠牆壁,凸顯他的扭曲心理和荒誕行為。

而畫面四周的圖案背景和凱撒形成一體,彷彿是魔鬼在張開嘴巴,用黑暗纏繞吞噬簡。

又如,弗朗西斯關進病房時,厚厚的牆壁和非一般高的建築彷彿是不可侵犯的威權符號。

擠在牆角處的弗朗西斯,儼然是面對牢固壓迫無法反抗的弱勢者,滿是渺小和無助。

《卡里加里博士》中,令人窒息的二維空間,密集的剪紙般的房屋,古怪傾斜的教堂塔尖,還有不合常理的人物行為…..

都呈現了一個瘋狂的幻想世界。

影像形成了一種極端的恐怖和怪異表達。

尖銳突兀的圖案佈滿銀幕,簡約又凌厲,潛移默化中就營造出一種寧靜而恐怖的氛圍。

在這個表現主義國度裡,一切真實的事物,都極其不自然地,令人恐懼地展現在平面畫板上,充斥著強制性和壓抑感。

懸疑驚悚的劇情、獨特尖銳的圖案、陰暗誇張的佈景,觀眾在這樣一個超現實世界裡,感官乃至心靈上的震撼,無疑是強烈的。

每一幀畫面定格下來,都是一幅表現派繪畫。

不需要任何表現主義的藝術素養,面對這種強烈的視覺影像,觀眾自然而然就能感受到。

本文圖片全部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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