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生」二字,總是令人心碎。
但,最近卻出現了一起例外。
網紅狗頭蘿莉發佈了一條微博,疑似輕生。
她將自己比作一張卡紙,已經走投無路。
「不用誰動手,自己就會倒」
所幸,警方已經找到狗頭蘿莉,她在事後也發佈了視訊報平安。
然而,這場風波卻引起了巨大的輿論熱議,並且逐漸演變成了一場罵戰。
一部分網友,同情於狗頭蘿莉的不幸遭遇,積極為她發聲——
小時候被親父性侵,在電子廠上班遭組長性侵,大學期間被「包養」,私密視訊遭到前男友洩露,致使她被某直播平臺起訴違約,被判賠償600萬。
另一部分則持反對態度。
聲稱狗頭蘿莉曾做過「福利姬」,出賣私密圖片,並靠打「擦邊」牟利。
還因在漫展過度暴露,破壞了cos圈的規矩,影響了同行利益,走到今天的地步是咎由自取。
還有網友堅信,狗頭蘿莉此次自殺絕對是一次炒作。
賣慘博同情,賺取粉絲的眼淚罷了。
另外更有人發帖,求高畫質無碼的擦邊圖。
個中真假,尚且難分。
不過在魚叔看來,無論如何,還請大家留下一點善良。
就算你不信她的身世,不信她的處境,不信她的輕生之言……
也不必對其口誅筆伐,惡語相向。
你可以不關注她、不粉她,但請不必落井下石,也不必進行嚴厲的道德譴責。
其實,她想得比別人都明白,常常會和粉絲說:
「不要學我,不要變成我這樣的人」
而如果狗頭蘿莉所言都為真,那麼走到這樣的境地,也實屬一場悲劇,令人唏噓。
炒作、博關注或許都為真,自殺也確實不假。
僅僅將這個結局歸結於個人選擇的代價,難免狹隘,反而虛焦了背後的結構性問題。
如是種種,讓魚叔想到了一部88年前的國產經典。
其中的人物經歷,以及引發的爭議,如出一轍——
《新女性》
1935年,「國民女演員」阮玲玉服藥自殺。
一代名伶,香消玉殞。
25歲的她,在遺書上,寫滿了「人言可畏」。
她的遺作《新女性》,也被評價為與其本人經歷最為相似的電影。
評分8.5分,名留中國影史。
上海街頭,一則訃告傳得沸沸揚揚。
知名女作家韋明(阮玲玉飾)自殺了。
人們感到疑惑,她的小說不久前才大獲成功。
報刊的一則小評,很快打消了大眾疑慮。
據悉,韋明深陷「桃色事件」,還身兼皮肉交易。
終因愛而不得,選擇自殺。
「自殺不可成風,女性終為弱者」
一時間,有人為之惋惜,也有人怒其不爭,更有人唾棄她誤入歧途。
唯獨王老闆,沾沾自喜。
他的復仇計劃,看來大獲成功。
時間回到半個月前。
韋明還是一所學校的音樂教師。
她思想新潮,打扮時髦,頗受學生們喜愛。
走出校園,更是不乏追求者。
王老闆,就是最殷勤的一位。
他是學校理事,在校長的介紹下認識了韋明。
縱然已有家室,也不妨礙他三天兩頭電話轟炸。
韋明架不住騷擾,勉強同意一道去舞廳玩耍。
一路上,王老闆或死死盯著韋明的小腿,或玩味地打量她的臉龐。
毫不掩飾的垂涎,令韋明甚是反感。
她直接了當地拒絕了王老闆的示愛。
奮力甩開他的手,奪路而去。
王老闆自然不願吃癟,很快想出了惡毒的伎倆。
他找到校長,以董事身份施壓,要求辭退韋明。
還「大方」解囊,以捐款為名,給了校長一筆封口費。
韋明丟掉了工作,失去了穩定的收入。
好在,她的小說已得到報社認可,只需捱到版稅期頭,就能獲得稿費。
可屋漏偏逢連夜雨,生活再遭變故。
她本育有一個女兒,卻因丈夫的拋棄,無力撫養。
為了尋得出路,她只好先將孩子留在姐姐身邊,獨自來到上海。
近日,姐姐帶著孩子,前來投奔她。
由於舟車勞頓,女兒感染了肺病,急需入院治療。
但高昂的住院費,令韋明卻步。
眼看孩子的病情日益加重,她心急如焚。
韋明走投無路之際,王老闆再度找上門。
牽起她的手,就想為其戴上一枚鑽戒。
拍著胸脯保證,只需做他的情人,就可以衣食無憂。
韋明猛然抽出手,拒絕了這個趁人之危者。
但孩子的病情,一刻也不能耽誤。
每一聲哭泣,都割在她的心口。
房東太太建議賣身賺錢,韋明的臉上閃過複雜的情緒。
先是震怒與厭棄,隨即又被悲慟無奈掩蓋。
「好,我去,做一夜奴隸罷了。」
應召來到妓院,她的妝容在半路就已哭花。
推門而入後,她卻不覺冷冷一笑。
眼前的嫖客,正是王老闆。
在「賣自己」的女性故事中,大抵有著相似的關鍵詞。
原生家庭、遇人不淑、自暴自棄。
狗頭蘿莉自述的經歷,也繞不過這些元素。
在一部分人看來,這是炒作的「流量密碼」。
他們認為,縱然生活艱苦,人是有主觀能動性的。
言辭之間,盡是對墮落、自殺的不解與唾棄。
「她為什麼非要擦邊路走到黑?」
如是話語,房東太太也曾對韋明說過。
在她看來,船到橋頭自然直,為人何必執拗。
「像你這樣年輕貌美的姑娘,又懂得吹拉彈唱,不會愁吃穿的。」
《新女性》的彈幕中,也不乏疑惑。
他們不解,韋明為何要刻意隱瞞自己育有一子的事實,拒絕朋友的援助。
「這不是新女性,這成愚蠢了。」
問題的癥結不在如何選,而是沒得選。
逼良為娼,從來都是一場合圍。
因為未婚先孕,韋明被視為家族的恥辱。
父親怒不可遏,掏出繩子與尖刀,要求她自殺殉節。
她踢開刀俎,與戀人私奔。
可前度的遭遇,讓她不敢再對外人透露自己已有女兒。
女兒生病後,韋明曾試著變賣各種東西,盡皆失敗。
想過靠寫作謀生,賣文字。
對接的編輯倒是儀表堂堂,還主動拿出三十塊現金幫忙。
可剛一坐下,就按捺不住性子,噘嘴湊了過來。
三十塊,原來是他輕薄的籌碼。
她又收拾出一大包衣服、首飾,賣家當。
可世道紛亂,根本賣不出幾個錢。
「值是值兩三百,但賣不了二三十。」
聽說自己的小說已經趕印,她又想到預支稿費。
找到社長求情,賣臉面。
社長看重韋明的美貌,總是一臉諂笑。
可一聽說是要掏錢,立馬變了臉。
只剩下最後一條路,賣自己。
韋明原本答應,但終究沒有順從。
她指著王老闆的鼻子痛罵起來,也罵給所有的幫兇。
「你們這幫狗,設下種種圈套,教我們女子受盡侮辱。」
但付出的代價,是無法挽回的。
孩子因久病未醫,夭亡在了她懷裡。
韋明傷心欲絕,吞下安眠藥想要自殺。
這出悲劇,從影片一開頭就有預示。
韋明被王老闆拉去了舞廳,觀看雜技表演。
其中一場,女演員被推倒在地,任由牛仔揚起鞭子恣意抽打。
王老闆看得兩眼發直,韋明則頭暈氣短。
恍惚間,那個被枷鎖捆綁的女演員,化身成了韋明自己。
色情產業正是這樣一套奴役系統。
在金錢權力的壓迫下,女性走上「賣自己」的道路。
或成為娼妓,或遊走灰色地帶打擦邊。
正如上野千鶴子在《始於極限》一書中指出的。
女性作為情色商品的價值,是被強行賦予,再被強行剝奪的。
在此情況下,聲稱女性的能動性,其實是在為男性的剝削免責。
被逼入絕境者,無路可逃。
但,作為旁觀者,我們還有的選擇。
或伸出援手,或落井下石,把人分成不同的樣子。
88年前的社會,封建殘餘思想尤盛。
《新女性》的立意,卻非常前衛。
導演蔡楚生不懼社會各界的阻力,以實驗性的手法,展現了女性的結構性困境。
在一組分割畫面中,一邊是女子學校內的教師與學生,一邊是繁華的上海灘。
宣示著,女性亦是推動社會進步的中堅力量。
巧借時鐘打造圓形畫框,窺探社會的眾生相。
對比蒙太奇,揭露著貧富差距。
也是對社會資源不公平的反思與拷問。
最精妙的,是辛辣地諷刺了所謂的正義感。
韋明服藥後陷入昏迷,尚在搶救之中。
報刊編輯便聞訊趕來,打斷醫生詢問情況。
嘴上說著,要第一時間為大眾傳遞真相。
實則,不過是為了報紙銷量,吃人血饅頭罷了。
王老闆只是胡謅幾句,他便又照搬全收。
將一出悲劇描繪為「桃色風波」,荒唐地刊登上頭版頭條。
號召社會各界,對韋明展開口誅筆伐。
88年後,這份「正義感」仍隨處可見。
有人抓住狗頭蘿莉的「擦邊」,進行道德譴責。
他們認為,一個有道德瑕疵的女孩,是不該得到同情的。
更有人為證明自己的道德正義,傳播狗頭蘿莉的私密視訊、照片。
不覺間,走到了加害者的行列。
亦有媒體,端出一碗雞湯。
看似寬慰鼓舞,實則批評狗頭蘿莉的自暴自棄。
「作為公眾人物,應自己親手去解決問題。」
狗頭蘿莉所述真假,尚未考證真假。
但,反映出的問題,卻真實得扎眼。
未成年少女保護的欠缺,色情產業對女性的剝削,資本對個人價值的榨取。
樁樁件件,都屢見不鮮,是需要更多人思考,並亟待填補的社會漏洞。
對個體的苦難,報以關懷與理解。
這是《新女性》至今仍難能可貴之處。
韋明最大的反抗,其實並非以命相搏。
而是她寧願做妓女,也不甘當一輩子的籠中之鳥。
寧可出賣肉體,也不願違背靈魂。
這是對大眾道德的反叛與挑戰,碾碎了道貌岸然的貞潔觀,也點明瞭片名「新女性」的真正涵義。
阮玲玉的真實生活,與韋明的遭遇非常相似。
她篤信愛情,遵從自己的意願,不願被金錢和其他誘惑所左右。
卻被報刊潑髒水,橫遭蕩婦羞辱,在痛苦中服藥自殺。
像電影中一樣,世人盡皆感慨「女人終為弱者」。
可阮玲玉留下的五字遺言,分明鐵骨錚錚。
「我何罪可畏」
在《新女性》中,有一個不倒翁,是貫穿始終的意象。
韋明為其命名,「不倒的女性」。
為「賣身」的女性發聲,不是洗白擦邊,也不是為了支持色情行業,更不是為了鼓舞「向下的自由」。
相較於同情,更需要設身處地的共情。
唯有建立堅定的共同體,才能守護每位個體的命運。
反之,亦然。
最後,也希望每一個輕生者。
重拾生之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