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80年代，香港。
一家電影公司招編劇，招來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
沒想到，這小子剛上班就摸魚，不僅人不露面，兩個月過去了，一個字沒寫，薪水還一分沒少領。（網友：竟有這等好事？）
老闆黃百鳴很生氣，找到他，下了最後通牒：三個星期，無論如何交個劇本出來。
約定的時間到了，對方交出一個劇本，黃百鳴問劇組的人寫得怎麼樣，回覆是：廢紙一沓…
黃百鳴自己也是編劇，他說：一週寫一部劇本我都可以，給他這麼長時間都不行，就是沒希望。
於是，他把這個年輕人炒了。
沒錯，這個年輕人似乎精準踩在了職場雷區。
比如，自我感覺良好，沒有X數，不夠積極主動，做事沒有計劃性，嚴重拖延症，還老是寫一些莫名其妙的臺詞…
總之是非常不靠譜。
但誰能想到，沒過多久，他一炮走紅，最後成為享譽國際的著名導演。
豆瓣電影TOP250中，他一人獨佔五席：《阿飛正傳》《東邪西毒》《重慶森林》《春光乍洩》《花樣年華》…
他就是：王家衛。
當員工時，王家衛能把老闆逼瘋，當老闆時，他也能把員工逼瘋。
坊間一直流傳著，王家衛「迫害」演員的傳聞。
林青霞就曾說過：看王家衛的戲，很是享受，拍他的戲，很受折磨。
哥哥張國榮，每次和王家衛合作，都在危險邊緣瘋狂試探。
第一次，拍《阿飛正傳》，在菲律賓。
有一場戲，王家衛讓他和劉德華，在一個年久失修的火車站屋頂上追逐。
屋頂距離地面20米，上面覆蓋的鋅鐵皮破敗不堪，道具組還特別提醒，有幾塊不能踩，會踏空…
張國榮當時就懵了：喂，大哥，我們是狂奔啊！奪命啊！還要顧到哪幾塊不能踩？
第二次，拍《東邪西毒》，在中國西北的荒漠，被蠍子蟄了…
第三次，拍《春光乍洩》，在阿根廷猛拉肚子，拉了兩三星期，差點把命搭上…
搞得哥哥忍不住吐槽：我跟王家衛八字不合！
還有一次，張國榮跟王家衛商量，第二天有重要活動要參加，當天能不能早點收工。
王家衛嘴上說「9點放人」，結果晚上10點，還在拍第一個鏡頭…
王家衛拍《阿飛正傳》，讓劉嘉玲擦地板，擦了27次。
地板都擦得發亮了，他還是不滿意。
劉嘉玲忍不住問：你到底想要怎樣嘛？
他就說，不對，再來。
就這樣，劉嘉玲擦得滿頭大汗，熱氣從頭髮裡滲出來…
他說：對了，我就是要這個感覺…
梁家輝進《東邪西毒》劇組，從一開始就不知道要幹什麼。
他只知道自己的角色是黃藥師，但又不是金庸小說裡的那個黃藥師。
天天就在沙漠裡喝酒，一喝就喝了三年…
梁家輝後來上節目吐槽：自己作為主演，三年來都不知道拍什麼，就是大家在耗時間，浪費青春。
張學友，其實很早就認識了王家衛，卻差點因為拍電影翻臉。
在《阿飛正傳》裡，一個抬頭凝視的表情，張學友做了六十多次，王家衛還是不滿意。
最後，王家衛乾脆轉身離開，還說了句扎心的：算了…
《2046》裡，鞏俐跟梁朝偉有一場吻戲，吻完之後，鞏俐要靠牆哭泣。
這一條拍了40多遍，鞏俐哭了一晚上，哭得死去活來…
《一代宗師》，直接把章子怡逼到了崩潰的邊緣。
邊練功邊拍戲，戲拍了3年，她的身體一直處於超負荷狀態。
電影拍完，章子怡直接宣佈，以後可能再也不拍武打片了。
還有張震，被導演安排去學八極拳。
他每天練六個小時，還被師父派去參加八極拳比賽，竟然拿了個青年組冠軍。
但直到電影上映，張震才發現，他的鏡頭被剪得只剩下10分鐘。
王家衛不僅坑國人，外國人他也不放過。
他讓木村拓哉演「等人」。
木村問：我要等誰？
他說：不是等誰，就是等一個人…
木村：？？？
《2046》拍了五年，木村調侃說：愣是把我從單身演到成了兩個孩子的父親。我再也不想和王家衛合作了，除非有梁朝偉在…
因為在他最迷茫的時候，只有梁朝偉安慰他：王家衛就是這樣的，你要試著享受過程…
所以說，這麼多演員裡，最能適應王導，也是被折磨得最多的，還得是梁朝偉。
簡直是，精神和身體雙重摧殘。
拍《阿飛正傳》，有一場戲，吃著梨說一句臺詞，梁朝偉演了27次，導演都不滿意。
梁朝偉備受打擊，回家大哭，心想自己好歹演過很多戲，真的這麼差嗎？
拍《花樣年華》，則是讓梁朝偉吃了26碗雲吞麵，吃到他還沒開拍，聞到味道就想吐。
他跟導演求情，導演無動於衷：好，明白，演完這一遍再說。
最喪心病狂的，是《春光乍洩》。
王家衛告訴梁朝偉，《春光乍洩》講述的是這樣一個故事：「你」來到阿根廷替父親處理善後，卻意外發現父親在當地有個同性情人。
梁朝偉來了，才告訴他，他要演的，是同性戀本人。
電影裡有一場重要的激情戲，一開始王家衛跟梁朝偉說好，最多隻是接吻，沒有想到剛開拍，就要求他脫光衣服與張國榮肉搏。
無奈的梁朝偉只好脫，脫得只剩內褲，沒想到王家衛還要求他把內褲脫了，逼得梁朝偉硬剛了一回：打死也不脫，內褲是我的底線。
然而即便如此，多年之後，梁朝偉說，他很後悔當年沒把內褲脫掉。
被虐千遍，依然待導演如初戀…
梁朝偉怕不是被王家衛PUA了吧？
王家衛無疑是上世紀90年代以來，關注度最高的香港導演。
他備受爭議，有人說他裝逼，有人說他浪費演員，也有人說牛逼，特別是很多國外重量級導演，都對王家衛大加讚賞。
但無論如何，他都是香港影史上，非常重要的一位。
王家衛，1958年出生，5歲從上海來到香港。
青年時代的王家衛
因為語言不通，在香港也沒有什麼親戚，王家衛的童年很孤獨。
幸好，母親是個「影痴」。
那時候，王家衛上午上學，下午就被母親接去看電影，一天看兩三部，幾年下來，王家衛積累了數千部電影。
而且種類非常繁雜，好萊塢、歐洲、日本，國語的粵語的，都有。
父親則要求他讀很多書。
古典四大名著，近代的魯迅、老舍，外國的海明威、川端康成、太宰治、巴爾扎克、馬爾克斯等等，他在讀大學之前，就都有所涉獵。
電影和文學，滋養著王家衛的青春時光，塑造了他的藝術審美和價值判斷。
王家衛一家三口，上世紀60年代的穿著打扮，現在看來都不過時
作為導演，王家衛一出手，就憑藉著極端風格化的視覺影像，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很多人說，他的電影看不懂。
還有人說，看完他的電影，只記得氛圍和感覺，情節全忘記了…
看多了，你大概就知道他的「套路」。
手持鏡頭、降格拍攝，讓人物動作模糊，不連貫；
兩件毫無關聯的事情，放到一起，再加一個莫名其妙的數字；
一段每個字都看得懂，放到一起就得琢磨琢磨的「騷話」…
按這個思路，有人做了視訊「如果王家衛拍西遊記」「如果王家衛拍譚談交通」，還在B站上爆了。
除了風格獨特之外，王家衛最常被人拿出來說的，就是沒有劇本，演到哪兒算哪兒，甚至演員都不知道演的是誰。
《東邪西毒》，張國榮剛進劇組時，是演東邪，演著演著，就變成了西毒。
王家衛騙李嘉欣出演《墮落天使》，說是能和金城武、黎明有很多對手戲，結果李嘉欣整部戲孤獨地演完，沒有見到金城武，也沒有遇見黎明…
拍《一代宗師》，趙本山去了劇組十次，就拍了一場戲，還不知道自己演的是誰，一開始以為是章子怡的爹，後來自己琢磨琢磨，好像又不是…
張晉也曾調侃說：眾所周知，王家衛電影裡的角色，是可以說有就有，說沒就沒的。
對此，王家衛似乎還想「狡辯」，有一次出席活動，帶上了《重慶森林》的劇本。
但大家根本不買賬，彈幕都在說：
我嚴重懷疑你的劇本是拍完之後才寫的。
也可能只有第一頁，後面全是白紙。
正因為這種不確定性，導致王家衛拍片非常非常慢，一部電影要拖三五年。
要知道，在90年代的香港，一兩個月拍一部電影是常態，一個演員一年可以接十幾部戲，王家衛這樣的慢節奏，無疑是非常另類，非常奢侈的。
再加上普通觀眾喜歡直接強烈的感官刺激，他的電影往往因為太過沉悶，不知所云，導致票房不理想。
其實，也不能全怪觀眾，有些電影，連演員也看不懂。
1990年，《阿飛正傳》首映午夜場，記者抓拍到這樣一張照片。
幾位主演第一次看到影片原來剪成了這樣，也是一臉懵逼。
難怪當場有觀眾，看到一半大罵：誰是王家衛？退票！騙錢！
而《東邪西毒》拍攝期間，因為拖得太久，引起投資方強烈不滿。
王家衛臨時找來好友劉鎮偉，用原班人馬，花了27天，拍攝了《東成西就》，提前上映，票房大賣。
拿了這筆錢，王家衛才得以繼續拍《東邪西毒》…
只不過，真的苦了這一撥演員。
一部藝術片，一部搞笑片，一天內，演員要在兩個不同風格角色之間切換，很多人簡直要精神分裂了。
雖然電影看不懂，但這並不妨礙王家衛成為一代大師。
憑藉這些作品，王家衛橫掃戛納、金馬、金像，拿獎拿到手軟。
有一次，我跟一個讀者聊天，我說：有很多愛裝逼的導演，但裝逼是門技術活，目前看來，只有王家衛成功了。
王家衛的成功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就是他啟用了一幫天賦異稟，極具人格魅力的演員。
而他沒有浪費這些演員的潛力，反而把他們逼出了新高度。
比如，他為什麼要換掉張國榮的東邪角色呢？
因為拍著拍著，他發覺這樣一點驚喜也沒有，因為大家都可以估計到，張國榮會有多瀟灑倜儻。
於是讓他改演西毒，這個角色要經常懷恨在心，有很多心事，對演員來說是一個挑戰。
比如，劉德華梁朝偉這樣的演員，太清楚自己哪個角度最上鏡。
王家衛會一直告訴他們：你這個轉身可不可以不要那麼標準？
他不要拍明星，而是要拍最真實的人，他永遠在追求新鮮感，不要套路。
於是，一邊拍，一邊討論劇本、角色和電影的情緒應該怎麼來。
一個鏡頭拍幾十遍，又奢侈又瘋狂，卻也是精益求精，一種接近偏執的追求極致。
最後呈現出來的詩意和美感，幾乎是無法複製的。
他拍武俠。
拍出了孤獨、寂寞、遺憾…
這些字眼，虛無縹緲，原本很難用影像去捕捉和呈現…
而《東邪西毒》中的惆悵與灑脫，恐怕就連王家衛自己，也難以再現…
他拍性感。
悶熱的香港，劉嘉玲汗溼的脖子上，粘著根根髮絲，與白皙的脖子，相映成趣。
劉嘉玲後來說，以前不懂導演為什麼要較真，後來理解了，他的每一個畫面都是要有味道的。
他拍不羈與落寞。
張國榮穿著白汗衫，白褲子，趿拉著黑色拖鞋，對著鏡子扭動身體，眼神挑逗，滿臉沉醉…
他從鏡子前跳到陽臺，他跳著跳著，消失在鏡頭前，又出現在鏡頭前。
他拍曖昧與隱忍。
張曼玉身穿旗袍，與梁朝偉在街角相遇。梁朝偉緊鎖眉頭，側臉吸菸…
今年年初，一部《零點零一公分的距離》短片上線網路。
簡單來說，這就是王家衛過往電影的邊角料收集到一起，重新剪輯。
雖然大家的第一反應都是：墨鏡王又要用修復版來撈錢了…
但還是忍不住去看，最終忍不住淚崩：這是我們等了30年的彩蛋啊！
這個短片裡，有《東邪西毒》時期，哥哥飾演歐陽鋒的第一個鏡頭，儘管已經找不到音軌，不知道他說了什麼。
有戲份全部被刪減的王祖賢的驚鴻一瞥。
有《花樣年華》裡那碗，讓梁朝偉聞風喪膽的雲吞麵…
還抖了個機靈：周慕雲吞麵。
《春光乍洩》裡，原來何寶榮和黎耀輝互換了名字，故事也似乎有了不同的走向…
有網友說：原來他們那時已經在call me by your name了啊！！
張震與張國榮，也通過聲音，出演了同一場戲。
張國榮、梁朝偉、劉德華、張曼玉、劉嘉玲、王菲、張學友、梁家輝、李嘉欣、金城武、黎明…
這些天王天后，在最美好的年紀，遇到了王家衛，把最好的自己，留在了絢爛灑脫、憂鬱惆悵、光影斑駁、如夢似幻的故事裡。
正如一位網友所說：再也不會出現的人，再也不拍電影的人，再也不再年輕的人，和再也拍不出那種片子的人，以及，再也無法找回的聲，和再也不再的地利時局，人際緣分。彼時星光熠熠的他們，留在那一卷卷菲林中染塵…
王家衛電影，早已不只是電影的藝術價值。
他幫我們保留了那段美好的歲月，留住了那段青春，留住了那一顰一笑，目光流轉，顧盼生輝…
如今的我們，還能看到如此生動的影像，是多麼幸運的事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