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戛納電影節上,金棕櫚大獎的得主,頗具爭議。
導演朱利亞·迪庫諾,幾年前憑藉一部講述素食女孩食(人)肉慾望覺醒的電影《肉慾》嶄露頭角。

這次獲獎的,是她的第二部長片作品。
依舊是前作的路數:反叛的少女、生猛的畫風,卻有著更加驚世駭俗的超大尺度。
雜糅了驚悚、邪典、暴力、奇幻、酷兒、賽博朋克等多種元素。
自亮相戛納起,便呈現兩級分化的反響:
一面是不少觀眾的消化不良,頻頻退場;
一面被評委會給予最高肯定,金棕櫚加冕。
等了三個月,終於在10月19日上線串流媒體,接受全球觀眾的「審判」——
鈦
Titane

影片一開始,女童艾麗西亞直勾勾盯著駕駛座位上的父親,不停模仿著汽車引擎聲,試圖引起父親的注意。
父親不堪其擾,沒好氣地將音樂聲調高。

艾麗西亞換了種方式,踢椅背。一腳,一腳,挑戰著父親的耐性。
父親衝著後視鏡裡的她呵斥。

她解開安全帶轉身,父親徹底怒了,回手一拽,汽車打滑,偏離路線,撞向邊道。

艾麗西亞頭骨開裂,被推進手術室。
醫生在她的腦部植入一塊鈦板。
「動動手。」
「抬一下手臂。」
艾麗西亞似乎恢復的不錯。

可一出醫院,一路沉默的她,直奔發生車禍時載著她的那臺車——
撫摸車頂,擁抱車身,還吻了一口車窗,露出詭異的微笑……

長大後,艾麗西亞成為一名汽車俱樂部的舞娘。
與其他要麼在車前搔首弄姿,要麼伏在車上心不在焉的舞娘不同,艾麗西亞進出俱樂部時一副生人勿近的厭世模樣,

但一沾車,便如同被觸發了激情的開關:
曖昧的燈光下,她一身金色裝扮,依偎在火焰色的車身上,旁若無人地妖嬈曼舞,搖曳身姿,起起伏伏,畫面活色生香,與其說是表演,不如說更像是一種慾望的催動。

晚上沐浴時,艾麗西亞被一陣哐哐的巨大響聲打斷。
她像是受到召喚一般,伴隨著有節奏的巨響,走出浴室,走出房門。
諾大的庫房裡,剛剛與她「共舞」的那輛火焰色凱迪拉克,正詭異地衝她亮起車燈。

溼答答的艾麗西亞緩緩走近,手來回摩挲車身,打開車門,鑽進車廂。
隨後,車身劇烈震動,車燈忽明忽暗。
人與車,發生了不可描述的事情……

不久之後,她竟然腹部隆起,懷上了汽車的孩子。
孕期反應包括但不限於,下體與雙乳接連滲出黑色的機油……
這一段讓不少影迷大呼:「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突破認知的想象力,是影片的關鍵詞之一。
非常規的設定與元素,在故事中隨處可見。

是的,在被植入鈦板之後,艾麗西亞開始迷戀一切金屬製品。
與此同時,她也變得如鋒利的金屬一般,冰冷、殘酷、極具攻擊性。
頭上始終插著一把尖銳的金屬髮簪。
尾隨者索吻,她拔下發簪直插對方耳孔。

甚至毫無原因地,在同事兼曖昧對象的別墅裡進行了一場屠殺。
動作利落陰狠,招招致命。
撬棍穿透對方腳背,長凳凳腿直搗口中,

雙方角力幾個回合,鏡頭一轉,對方腦漿已如搗蒜般被凳腿搗得稀爛,還不夠,冷靜地往長凳上一坐,把對方徹底「坐實」了……

「生肉劇痛」的視覺觸感,讓人一邊遮眼,一邊還忍不住從指縫間窺探。
這也體現了《鈦》的另一個關鍵詞:痛感。
除了對無差別血腥殺戮的直觀呈現,這種「痛感」還表現在艾麗西亞對自身肉體的「改造」,以及體內堅硬金屬與柔軟肉體的對沖上。

在血洗別墅、火燒家宅之後,艾麗西亞逃到車站。
此時的她,完成了天性的解放,也已徹底從原生家庭中脫身,卻面臨著一個更加本質的問題——生存。
車站內外遍佈警員,在大廳的廣告牌上,她看到了抓捕自己的通緝令。

怎麼辦?
廣告牌的另一側,是滾動的尋人啟事:
其中一個名叫艾德利安的男孩,十年前於巴黎大區失蹤。
如果他還活著,今年17歲。

(艾德利安 電腦合成的17歲樣貌)
緊接著艾麗西亞走進衛生間,剪短長髮,剃掉眉毛;
用繃帶束起雙乳與孕肚。
密實的繃帶在隆起的腹部上越纏越緊,觀眾也隨著艾麗西亞一起屏住呼吸,幾欲作嘔。

要抹去自身特徵,這些還不夠。
艾麗西亞舉手揮向自己的鼻樑。
拳頭不夠狠,便俯面朝大理石的檯面砸下去。
咔嚓一聲,鼻骨斜出,艾麗西亞看著鏡中越來越男性化的模樣,喪心病狂地笑了起來……

是的,她將自己扮成了失蹤多年的艾德利安,雖然並不怎麼像。
來到警局,與艾德利安的父親文森特相認。

影片到這裡,畫風從一開始的血腥暴力,逐漸轉至溫情。
起初,艾麗西亞通過假扮艾德利安,在文森特家中躲過一劫後,依舊習慣性地試圖用髮簪殺掉這位父親。
然而,文森特卻在她轉身那一刻,拉起「兒子」,共舞起來。

艾麗西亞的前史,或者說她為何如此暴戾,影片沒有交代。
只從幾個鏡頭可以看出,她與生父關係緊張。
二人幾乎沒有交流。
唯二兩次對話,父親要麼以不耐煩中斷,要麼以失控的怒火收尾。

她的情緒與憤懣,從未受到過正向的疏導。
始終在用極端方式引起關注,卻始終求而不得。
而這一次,她重新「選擇」的父親,卻以一種與生父截然不同的方式,平復了她的暴躁。

文森特的職業,是一名消防員。
在一次出警任務中,艾麗西亞在文森特的引導下,救醒了一位老婦人。
「對著胸部壓30次,然後捏住她鼻子,朝嘴巴里吹氣。」
因為艾麗西亞做不到有節奏的按壓,文森特唱著一首名為《瑪卡瑞娜》的民謠,打著拍子,與她共同完成了一次救贖。

(瑪卡瑞娜取自聖經新約希臘文字)
從殺人,到救人。
從剝奪生命,到創造生命。
艾麗西亞也在這個過程中得到了自我救贖,完成了一次重生。

在溫情的包裝之下,艾麗西亞隱藏女性特質,尋求父權庇護,以雌雄莫辨之軀孕育「金屬嬰兒」……
從古老的俄狄浦斯情結到科幻的賽博朋克設計,種種符號荒誕不經地交織堆疊,強烈的隱喻性質呼之欲出。
多元素雜糅的修辭背後,《鈦》所呈現的,並非個體的故事,而是一部兼具先鋒性與普適性的寓言。
它既包含了對性別議題的討論、人機共存的思考、人體本質的探索,也包含對傳統社會規訓與宗教核心的挑釁……
片中,文森特在向下屬介紹「兒子」時,說了這樣一句話:
「他是我的兒子,我對你們來說是什麼?
是上帝。
所以他不僅是你們的兄弟,他還是耶穌。」

可眼前這位「耶穌」,不論外在——生理性別為女,內在——機械的身體部件,還是行為——連環殺人、與非人交合,都有悖於西方宗教的普遍定義。

而人體內植入鈦板,也引發了我們關於人與機械關係的思考。
常有觀點認為人類已然進入「賽博時代」,病患裝載義肢、心臟起搏器、甚至人工器官,普通人隨身攜帶手機、電腦、智慧手錶……
隨著科技的發展,我們與機械的互動愈發深入,與機械的邊界也愈加模糊。
我們到底是人還是機器?又是男是女?我們的情感是由自己控制的嗎?
看似簡單的問題,變得很難回答。

而在性別議題上,與其說《鈦》是關注女性,倒不如說它是在關注性別問題中的所有「他者」:
鏡頭裡,有公交車上面對汙言穢語,只能忍氣吞聲的黑人女孩;
有上了歲數,只能靠打針維持雄性激素水平的消防員文森特;
有非直非彎、只對金屬物體懷有熱情的艾麗西亞。

這其中有弱勢的女性,有性向不明的酷兒,也包含了男性的傷痛。
而片末誕生的新生兒,更是無法被定義的異類存在……

而這些隱喻恰恰也是《鈦》遭受詬病的最大原因之一:
有人認為,這種在本不豐滿的情節之中過度植入社會議題的片子,早就看膩了。
不過也有影迷覺得,憑藉高能的視聽體驗與強力的後勁,本片已經足以封神。
但無論如何,接納多元的表達,及其帶來的思考空間及邊界拓展,也正是看電影的樂趣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