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一部很多朋友唸叨了很久,甚至是不少人的年度期待影片,終於上線了。
是的,就是羅伯特·艾格斯的 北歐人 (The Northman,又譯北方人)。
本片在北美上映的時候,曾經引發了好評狂潮,截至目前爛番茄達到88%,MTC均分82分,各大媒體都是一頓猛誇。

不過呢,豆瓣的分數卻沒有那麼好,甚至有點一路走低,目前只有6.6分。

本片依舊由恐怖片招牌——A24製片公司出品。就和羅伯特的成名之路一樣,A24出品的多是一些不起眼的小成本恐怖片,上映後又會因驚豔的創造力被大眾注意。
而艾格斯絕對是其中最最特別的那一個。

凡是從2015年的《女巫》到2020年的《燈塔》一路看下來的觀眾,就算無法適應他的風格,也一定會對艾格斯印象深刻。
他還很年輕,就在相當短的時間裡確立了自己的視聽風格,甚至是電影母題。
看似被安放在恐怖片的標籤下,但卻絲毫不受類型的限制,瘋狂地輸出著自己的作者特質。
艾格斯的「恐怖」,並非傳統類型片中由某個外力(鬼)所造成的那種一驚一乍的刺激。
所謂克魯蘇、觸手系、民俗傳說、超自然設定和強勢的視聽等等標籤,都被他用來塑造「恐怖」的質感。

《燈塔》
當故事已經遙遠到深入了人類野史,一切不可解的恐懼就都可以指向人類的原欲、原罪和無知。
發現它們的不可控,才造成了恐怖的真正源頭。
比如《女巫》中父親對大女兒的仇視,看似是一次「獵巫」,但在很大程度上,更是清教徒對時代和信仰的焦慮。

《女巫》
艾格斯之所以會成功,就是因為他的這種現代性——故事看似作古,但古意中總是迷人的新,它們遠比單純的驚嚇要高級得多。
於是,難得的創造力,更拔高了我們對《北歐人》的期待。
這一次,有錢有明星,還有此前攢下的觀眾緣,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到了艾格斯身上。
看看藝術掛的小眾導演到底能不能拍好大製作?
他不僅邀來了老搭檔安雅·泰勒-喬伊。二人自《女巫》分別後,都開始一路爆紅。

還有妥妥的大明星妮可·基德曼,連配角都是伊桑·霍克和威廉·達福。
好玩兒的是,男主角亞歷山大·斯卡斯加德在《大小謊言》裡和妮可演一對夫妻,到了這部片子直接成了母子。

除了卡司看起來就很貴,本片在拍攝上也是花了大錢。
相比艾格斯此前作品,都是高度封閉或單一的小場景,這部《北歐人》則全是大場面,冬夏輪轉,茹毛飲血,盡情地展示著維京時代的北歐風光。

但過高的期待值,現在看來,也成了它國內評分遇冷的原因之一。
也許卡司和大場面對於票房來說,的確有不少加成,但對於無緣大銀幕的觀眾來說,那些被艾格斯此前風格所吸引的粉絲,這次一定會有些失望。
你能明顯地感覺到,艾格斯在和片方拉鋸後的妥協。

羅伯特·艾格斯
如果說之前的《女巫》和《燈塔》都讓人有驚豔之感,那麼,這部《北歐人》不能說是不好,只能說是太規矩了。
無論是各種維京戰士打打殺殺的場面,還是簡單明瞭的故事情節,都讓它和其他同類史詩片沒有太大區別,失去了很多導演的個人風格。

而其中,最明顯的槽點還是在劇情上。
艾格斯的文字都有很強的寓言性和文學性,這既適合他「民間志怪錄」的主題,也產生了巨大的解讀空間。
故事都看似簡單,但又通過古代背景和當代觀眾的距離,以及各種似是而非的隱喻、典故和意象,變得有些晦澀。
這種刻意的晦澀,也是艾格斯所希望達成的,淡淡的晦澀給恐怖帶來了古雅的氣質。

《燈塔》
這些特質,看似也延續到了《北歐人》中。
故事同樣簡單又經典,就是如雷貫耳的《哈姆雷特》,只不過把背景換成了維京時代的冰島。
可以說你看了開頭,就能知道結尾。
王子親眼目睹了叔叔殺死自己的父親,強佔自己的母親,埋著憤怒的火種在成年後潛入叔叔的領土,偽裝成奴隸臥薪嚐膽,伺機復仇。

甚至男主角的名字就叫阿姆雷特,但這似乎也是一種變相的折中和討巧。
其實,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本身就取材於12世紀《丹麥史》中王子復仇的部分。
所以,你不能說艾格斯把《哈姆雷特》放在維京時代去講述,是一種簡單的嫁接,反而可以說是追本溯源。

它既回應了歐美主流觀眾對《哈姆雷特》這一經典敘事的推崇和濾鏡,而維京時代和北歐神話又剛好戳到了北美觀眾的G點。
其實,從漫威系列的雷神、洛基,包括《海王》《魔戒》《霍比特人》《納尼亞傳奇》等電影,北歐神話以及相關元素,在北美主流市場一直是個大熱題材。

《雷神》
而艾格斯作為一個小眾的藝術片導演,把兩個體系揉雜在一起,逼格和噱頭都有了,也難怪歐美主流媒體的評價如此之高。
加之在院線受疫情和流媒體的影響,日漸蕭條的情況下,高質量的史詩片大製作就成了一個救市的選擇。

但以上二者,對於國內觀眾來說都不太好使。
在「文化差異」的視角下,《北歐人》從故事到主題的割裂,也完全暴露了出來。
先是這個「王子復仇記」的故事,如果艾格斯想對標的是《丹麥史》中的原型,但他本質上卻還是離不開莎士比亞筆下「哈姆雷特」的厚度。
原型中的丹麥王子一路披荊斬棘,最後復仇成功,是個標準的「惡有惡報」的大團圓結局。
而為了讓故事複雜起來,《北歐人》無論在人物塑造和結局走向上,都更偏向莎士比亞的描述。

片中的阿姆雷特同樣有一個巨大的轉變。
隨著復仇這一「天命」的降臨,他從高貴純真的少年王子變成了汙鄙麻木的牲畜。
在復仇的過程中,他同樣也有一個經典的「延宕」,而這些無疑都脫胎自莎士比亞的文字。

除了莎士比亞,你還能看到很多熟悉的模式。
當前來複仇的阿姆雷特見到自己被強佔的母親時,二人有一場關於亂倫的對話。
妮可·基德曼飾演的王后在兒子的耳邊低語:「如果你殺了叔叔,再殺了兄弟,那麼,最後就會成為國王,迎娶自己的母親。」

又是一個西方經典的俄狄浦斯王弒父娶母的敘事。
這也是艾格斯的問題,他只是平鋪直敘地把經典敘事套用了一遍,而關於主題的深度:比如哈姆雷特關於生存或毀滅的思考,俄狄浦斯智者受難的宿命,則全靠熟悉原著的觀眾自己腦補。
在神神叨叨的臺詞裡,數次出現的「命運」「復仇」等字眼,生硬地宣告著導演照搬了經典敘事的框架,卻沒有開掘出什麼新意。

哈姆雷特之複雜,在於他不竭的思索,無時無刻不試圖發揮自己的主動性。
但《北歐人》中的王子,從一開始就是被父親灌輸了復仇的天命,隨後的每次重大選擇,也都是被不知道哪兒來的巫人給點醒。

甚至,最後決定復仇的理由就更簡單粗暴了,就是一個夢中女神的指引。

但相比之下,除了王子之外的其他角色,比如叔叔、母后、奴隸少女其實都很有意思,但卻徹底淪為了故事裡的工具人,沒有過多著墨。
尤其是片中的兩個女性角色。
安雅飾演的奴隸少女為了不委身於國王,大膽地把經血抹到對方臉上。
演員本身妖冶靜謐的氣質和這個維京少女的生猛相得益彰,這也是安雅一次相當大尺度的嘗試。

同樣,妮可·基德曼飾演的王后,戲份很少,卻佔據了片中為數不多的高光時刻。
這個角色相當有趣,也相當飽滿。
當王子靠著為父報仇的一腔熱血,終於來到母后面前,準備拯救這個可憐的女人,完成個人的英雄史詩時。

王后則從受難的賢妻良母,變成滿臉邪佞的美杜莎。
她說自己是被國王擄來的,王子不過是個奸生子,甚至亡夫之死也多半由於她的教唆。
「你為之復仇的父親是個虛偽的懦夫,你要殺死的叔叔才是真英雄。」

這段話的資訊量幾乎可以衍生出另一個更有意思的故事。
阿姆雷特自以為是受到「天啟」,可以讓他死後升往英靈殿的「宿命」,不過是一場猥瑣的私人爭鬥。
就像在雷德利·斯科特的《最後的決鬥》中,一個女性的敘述可以解構所有宏大命題。

《最後的決鬥》
但很可惜,艾格斯也沒有給這個角色過多的發揮空間,而是用北歐神話的元素來填充故事線。
但相比於《燈塔》《女巫》中,神話意象和敘事的緊密咬合,在若隱若現間帶來各種解讀和言外之意。
《北歐人》中的神話元素卻更多呈現為一些簡單地挪用。
像是每隔一段就出現一次的巫人做法,以及頻頻出現的眾神之父奧丁,命運三女神諾恩,智慧之神密米爾等神話原型的名號,都被硬生生地安插在男主的各種幻象中。
而這些對於國內觀眾來說都不太友好。

其實,把哈姆雷特和北歐神話放在一起,並非一個不合適的構思,因為二者確實有某種同構性。
和希臘神話中的神不一樣,北歐神話中的眾神有生必有死。
他們從一開始就預知了自己死亡的命運,這也讓其敘事的主基調總是苦難的、戰鬥的、悲壯的、宿命的。
以神王奧丁為首,他和哈姆雷特一樣也曾陷入憂鬱,苦於在必死麵前,生又有何意義?

這些神都是有缺陷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艾格斯想塑造的阿姆雷特以及北歐眾神,和哈姆雷特甚至俄狄浦斯王都有相似的地方。他們都掙扎於對某種本質性的東西。
這意味著所謂「恐怖」,既不需要壞人,也不需要命運,所有不幸都是最天然的。
人生就是一個悲劇,悲劇本身沒有喜惡對錯,你沒有辦法通過除掉惡人而改變命運,是一種最自然的存在,它是人的本質。

你能感覺到艾格斯試圖通過維京時代魔力,去喚回那些原始但莊嚴的力量,這對於當下的電影市場來說已經是很難得了。
但也許是為了淺顯易懂,他也或多或少犧牲了自己最為人稱道的視聽。
在不尷不尬,不鹹不淡的故事中,那些迷人的排程,節制的血腥,莊嚴的狂暴,全部都失掉幾分色彩。

我們一邊依舊在某些強烈的畫面中,感受到艾格斯的創造力,一邊可惜於這些偶爾的小亮點,對他來說還遠遠不夠。

我們不能說《北歐人》完全地失敗了,它依舊充滿魅力,但總是遺憾於羅伯特·艾格斯的收斂。似乎每個獨立導演在擁抱大製作後,總是需要一些退讓和磨合。
當然,感興趣的朋友也可以找來看一看,我們也期待艾格斯的下一部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