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就像是歐亨利的小說,前陣子諾貝爾文學獎公佈,村上春樹再次陪跑。獎項頒給了坦尚尼亞的一位作家。
已經數不清這位日本的作家到底第多少次呼聲最高但沒有獲獎了。
這幾年電影節也颳起了一股改編村上春樹的風
從18年李滄東的《燃燒》,到今年濱口龍介的《駕駛我的車》
都改編自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

《燃燒》改編自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燒倉房》
村上是少數保持文學性的同時還能兼顧商業性和職業性的小說家。
這位高產的日本作家曾經說過自己之所以不要孩子,就是不希望戰犯的血液被遺傳下去。
頗得東亞鄰國人心。
當然他的小說也如同他的言論一般足夠犀利。
濱口龍介也正是通過《駕駛我的車》這部電影,完成了他今年爆發之年的收官之旅。
駕駛我的車

《駕駛我的車》在戛納電影節上,斬獲了最佳編劇的殊榮。
在A類國際電影節上,如果你隨便抓住一位影迷問:
當今亞洲藝術電影界,哪一位是最炙手可熱的導演。
那答案只可能是一個——濱口龍介。
2018年,電影大年,那一年的戛納電影節匯聚了賈樟柯、李滄東、是枝裕和東亞三巨頭。

《江湖兒女》、《燃燒》、《小偷家族》,每一部都迎來了影迷們熱情的討論。
然而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在那一屆,濱口龍介憑藉《夜以繼日》悄悄入圍。
在一眾大師的光芒下,顯得有些卑微。
今年,濱口龍介大爆發,《偶然與想象》在柏林大放異彩,摘得評委會大獎,銀熊獎。
擔任編劇的《間諜之妻》不僅成為了日本《電影旬報》十佳第一名,還在剛剛結束的亞洲電影大獎上拿到最佳影片,也讓主演蒼井優拿到了影后。

從03年接觸電影,到18年在國際上嶄露頭角,濱口龍介用了整整15年。
在這15年裡,他從來沒有放棄過對於人類的思考,尤其是兩性關係。

男女那點事兒
濱口龍介最擅長拍攝的,就是男女之間的那點事兒。
他一直嘗試通過自己的影像語言,探討愛情的本質到底是什麼。
所以他的電影裡,總會有一個出軌的角色。
《夜以繼日》裡,朝子找了一個跟自己前男友麥長得一模一樣的老實人亮平談戀愛。
但當麥找上門來的時候,還是會禁不住誘惑,跟麥離開。
《偶然與想象》裡,勾引老教授的家庭主婦最後因老教授的個人魅力而產生真正的愛情。

來到《駕駛我的車》裡,影片對於出軌的態度變得更加值得探討。
我們先來看一下影片的開頭,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在床上和丈夫一番雲雨後,講起了故事:

一個暗戀男生的女高中生,每天白天偷偷去男生無人的家裡,每次離開都會留下一件紀念品。
這個故事很重要,和女人的行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我們後文再提。
聽故事的男人是她的丈夫家福。
家福是一位話劇演員,最近正在籌備契科夫的戲劇《萬尼亞舅舅》。
妻子音是一位行了房事之後就會靈感爆棚的編劇。
但第二天醒來音就會把故事全部忘記,所以要及時講給丈夫聽。
第二天丈夫再複述給他。
在這則故事裡,女高中生說自己的前世是七鰓鰻。具體就是這麼個東西。

接下來我們可以看到妻子對丈夫無微不至的關懷。
最讓人印象深刻的,莫過於她熟知丈夫的工作習性。
為丈夫記臺詞錄製了一整盒《萬尼亞舅舅》話劇的磁帶,用自己的聲音錄下了除了萬尼亞之外全部角色的臺詞。
而家福正是扮演萬尼亞這個角色。
妻子錄製的磁帶可以把萬尼亞講臺詞的部分完美的空出來留給丈夫跟磁帶對話。
也就是說,她連丈夫講臺詞的語速都記在了腦海裡。

就是這樣一位在生活上對丈夫的照顧無微不至的妻子,竟然會出軌。
飛機延誤,家福從機場回到家時,正看見妻子和自己編劇的故事裡的男演員高槻出軌。
他沒有讓兩人發現,悄悄地退出家門。

到這裡影片為我塑造的妻子形象是十分矛盾的。
一方面她不斷地對自己的丈夫表達愛意,在生活上無微不至。
另一方面她卻在不斷地出軌。
其實家福早就知道妻子和不同的人出軌,每次都是在她妻子的一個故事被拍成影視劇的時候。
妻子會和劇中的男演員出軌。直至這部劇結束,下一部開始,她再去找下一位男演員。

這讓家福十分痛苦,但也不敢挑明,因為他深愛著妻子,他害怕挑明瞭自己就失去她了。
這時我們就要回到最初妻子講的那個故事。
如果說,女高中生暗戀的男生的房子就是妻子迷戀的自己講述的故事的話,那麼那些故事裡的男演員就是每次妻子進入房子的時候留下的紀念品。
妻子正是那個女高中生。
還記得女高中生說自己的前世是什麼麼?
七鰓鰻。
這是一種會吸附在魚類或者岩石上,通過吸食魚類血液生存的生物。
聽起來是一種十分殘忍的生物。但實際上,它生就這麼一副體質,想要活下去別無選擇。
就像家福的妻子音一樣。
她一方面在精神上絕對愛戀自己的丈夫,但在另一個生理的層面又忍不住和別人出軌。
如同最後,駕駛家福汽車的女司機對家福說的那樣:
「她深深地愛著你,但同時她又不斷地尋找其他男人,在我看來,似乎並不矛盾。」

這便是影片能夠給出的愛情觀了。
愛情到底可不可以和性這個東西分離,在現代社會或許是一個仁者見仁的事情。
而在濱口龍介的眼中,或許他更相信愛情是一種脫離了肉體關係的更純粹的情感。

戲中戲
在《駕駛我的車》中,穿插了契科夫的話劇《萬尼亞舅舅》的片段。
每次戲劇臺詞的出現,都對應了當時人物的狀態與情感。
當家福扮演萬尼亞痛苦地講述對他的姐夫一個情場浪子的痛恨時,也正是他無數次目睹妻子出軌後的心聲。

這種通過戲劇呼應人物命運的手段在以往的電影裡也很常見。
但是濱口龍介並沒有淺嘗輒止,而是進一步加深了戲劇在電影裡與自己觀點的聯繫。
妻子去世兩年後,家福在廣島國際戲劇節上重新籌拍《萬尼亞舅舅》。
挑選的演員來自中日韓歐四個國家,而劇中象徵善良美好的少女索尼婭是由一位失聲的手語演員扮演的。

因為家福的隱忍,妻子音的突然去世,家福最終也沒有和妻子溝通過出軌的問題。
這成為了他一輩子的遺憾。
在《萬尼亞舅舅》這部劇演出之後,家福彌補了這份遺憾。
因為語言從來都是人與人之間溝通的最低級形式。
或許在他一遍遍聽著妻子生前為自己錄製的磁帶,並以萬尼亞的身份與之對話的時候,兩人早就達成了和解。
《萬尼亞舅舅》中,有一段索尼婭安慰舅舅的話,是全片的華彩部分。
她告訴舅舅人生來就是為了給他人服務的,犧牲是人類最偉大的部分。

本應是戲劇演員聲情並茂的表演,在電影中卻是用了一段手語,在無聲中充滿張力地表達了出來。
同時,來自各國的演員們操著「萬國」語言表演,正表明了影片的立場。
或許藝術,才是給人靈魂救贖的東西,在這裡,語言的隔閡消失了。
說著不同語言的人都會有相同的感動。
在複雜的嵌套在一起的空間裡,《萬尼亞舅舅》、家福的遺憾和妻子未完成的故事共同達到了結局。

活著
其實無論從內容上還是結構上,《駕駛我的車》的最終指向都是如何更好地活著。
人們活著,就註定每天都要面對各種事與願違的煩惱和來不及告別的遺憾。
就如同家福來不及責怪音,音就突然去世了一樣。

什麼出軌啊,爭吵啊,在死亡面前似乎一文不值。
妻子出事的那個白天,妻子跟家福說,晚上要談一談。
為了不提早面對妻子出軌的事實,他選擇拖到很晚回家。
也正因為這樣,在發現妻子腦溢血的時候,已經來不及挽救了。
他時常責怪自己,如果當初能夠早一點回家,也許結局就不會這樣了。
給家福開車的女孩有一個經常家暴自己的媽媽。
當年地震,女孩也曾猶豫要不要回到房子裡救這個打自己的媽媽
猶豫間,房子塌了。媽媽再也不會打她了。
她的臉上因地震留了一塊傷疤,雖然可以用醫學手段去除。
但就像要懲罰自己一樣,女孩始終沒有去做這個手術。
傷疤在,懲罰就在,她沒有及時救媽媽的遺憾就在。
女孩在結局與家福相擁而泣,不久,她去了韓國,疤痕也最終從她的臉上消失。

新的生活,開始了。
人生在世,都是一體兩面,互為天使與魔鬼。
要想活下去,就需要找到個宣洩遺憾的出口,向前看。
原諒別人也原諒自己,只有這樣,才能不枉此生吧。
可以說,濱口龍介的愛情價值觀並非普世,但足有一種吸引力讓每個人看完都能有不同角度的獲得。
這才是藝術的價值,電影的真正魅力。
也是扒叔喜歡此類電影最根本的原因,看它不僅是看噱頭,內容更值得思考琢磨,感受之後才更能留給人酣暢淋漓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