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只是來這兒拍照的，請你離開。」
那是1999年晚秋，關野吉晴開始探險旅程的第七個年頭。
蒙古草原一片蕭瑟，放眼瞭望，枯敗的牧草蔓延天際…
小女孩騎在馬背上，架勢十足地牽著韁繩，馬上甚至沒有安裝馬鞍…
女孩注意到陌生人的靠近，本能地警惕起來…
那雙明亮的小眼睛沒學會大人的偽裝，明鏡似地透露出內心的想法。
她擺出防禦的姿勢，如同草原上凶猛的藏獒，暴露出探究、警惕的目光…
女孩太小了，扎著兩條小辮子，哪怕盡力表露出凶狠，也不會對來訪者造成任何威脅。
眼前十足小大人模樣的女孩，一下子引起了他的興趣。
他拿起相機想拍下眼前這一幕，不曾想，被馬背上的女娃拒絕了個徹底。
馬上進入寒冷的冬季，秋日的風持續地颳著，騎行過程中往往遠隔千米才能偶遇一處蒙古包。
遊牧民族們跟隨著四季輪換，冬去春來，在這片草原上生息輪轉…
他們世世代代守著草原，守著牲畜，艱難地討生活。
可這並不妨礙遊牧民們對遠方客人們懷抱著樸素而真摯的熱情。
關野吉晴一行人被熱情地邀請進小女孩的家，女孩的家人奉上家裡醇香的奶茶，現宰的新鮮牛羊…
這一住就是十多天。
關野吉晴和這家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誼，離開時他們約定明年春天來看新生的小羊羔…
這一年，馬背上的女孩普潔，6歲。
關野是一位日本探險家。
1993年他從南美洲阿根廷啟程，開啟了重走人類遷移之路的旅程。
他身後跟著日本電視臺的錄製團隊，走到哪拍到哪…
經常走到某個地區，停下來體驗當地風土人情，一住就是十天半個月，這是常有的事…
這段長達五萬公里的探險之旅，他斷斷續續走了整整十年…
紀錄片《蒙古草原，天氣晴》記錄了，關野吉晴橫穿蒙古草原期間，與遊牧民普潔一家，建立深刻友誼的見聞。
網友說：沒有華麗的攝影技巧，沒有渲染情緒的音符。僅僅是抓取時間流逝下蒙古牧民的音容笑貌，留存最本真的自然與人文影像，寧靜處流淌的是對個體生命的尊重。經濟的貧困和自然的粗糲，迅速將生命打磨，連一點希望都不留下。
100多分鐘時長的影片，16年前手持DV拍攝的影像，鏡頭畫面粗糙，卻在短短100分鐘內給烏鴉形成巨大的情緒衝擊。
其震撼程度不亞於第一遍讀《活著》時，感悟到命運對人生的嘲弄。
普潔一家不斷在灰濛的草原中，尋找希望和出路，不斷被打壓直至希望破滅，轉向絕望的過程。
普潔家裡窮啊。
爸爸進城打工多年杳無音信，家裡全靠外婆和媽媽放牧維持生計。
窮人家裡的孩子早當家，年僅六歲的普潔早早學會了在馬背上放牛羊…
回到家裡，燒柴洗盆，揉麵團，操持家務的熟練程度讓人心疼。
不幸的是，繩子專挑細處斷。
三個月前家裡一夜之間被偷走39匹馬， 讓原本就貧困的家庭雪上加霜。
報警警察不理，普潔媽媽愛登奇美隻身出門找馬，可茫茫草原天地遼闊，她一個人又能上哪裡找？
也許，世代放牧的民族，早已習慣了大自然突如其來的變故，疾風知草勁，如草一般的生命力如同精神信仰一般…
支撐著這個苦難的家庭往前走。
向前走，往遠處看，只要往前總會有乾淨的水源，鮮嫩肥美的青草地，讓一家人活下去。
普潔一家也是如此。
即使前路坎坷，前程黯淡，她們至始至終保留著一束足以照亮前行之路的善意之光，希望之光。
比如，家裡丟失馬匹損失慘重，卻熱情地送給關野吉晴一匹駿馬，希望他能騎馬完成自己旅程。
比如，她們格外珍惜這段相遇的緣分，拿出珍藏的茶葉，宰殺動物，款待來客。
比如，家裡再艱難也要供普潔上學。
「一輩子留在草原上沒有出息，普潔不要像我一樣只知道撿柴燒火」，這是操勞一生的外婆對孫輩的寄託和願望。
關野吉晴離開蒙古草原後，還收到媽媽愛登奇美不遠萬里寄來的新年祝賀。
信上洋溢著新年的快樂，並誠摯邀請好友再次做客：
你好嗎？我們都很好。
有沒有安然返回日本呢？
我們今年冬天過得很開心。天氣雖然冷，你的黑白花馬卻安然度過。
我們還沒找到失竊的馬。普潔今年要上學了，她對你念念不忘。
又是新的一年，祝你和你的親友都健康快樂。
請找人翻譯成日文。
下次再見咯！珍重。
日子過得很苦啊。可有親人陪伴在身邊，一家人團圓健康，心裡存留著對遠方好友的念想，怎麼都不算糟糕。
2000年，世界歡慶千禧年的到來，新世紀的開啟總歸寄託著人們無限的希望…
關野吉晴到蒙古首都，專門挑了一款小遊戲機，這是他答應送給普潔的禮物…
帶好手信，他再次前往普潔一家居住的蒙古包。
「人世間的面啊，見一面少一面。」
新年還熱情邀請他做客的女主人，那份信上還猶見她真摯笑臉的女人…
此刻，變成一張灰色的照片被供在桌面上…
外婆蘇倫噙著淚，還微笑著道歉：對不起啊，按照我們這邊的風俗不能說太多。
突聞噩耗，關野愣在媽媽的遺像前，沒有任何預料和鋪墊…
普潔媽媽去看望當初幫助她尋找丟失馬匹的牧民時，意外從馬背上摔下，並被另一匹馬從身上踩了一腳。
當時並不嚴重，可過了幾天後突然疼得要命，她們趕忙叫救護車。
「等了三天，救護車沒來。」
沒辦法，她們只能自己叫車去醫院，可是醫院以她們沒有社保、沒有現錢為理由，拒絕提供治療，將她們趕出了醫院。
普潔母親當天晚上在痛苦中離世。
後來，烏鴉在查詢關野吉晴相關資料時，發現關野除了是探險家以外，還是一名優秀的外科醫生。
在他長達十幾年的冒險中，不止一次地救助貧困落後地區的受傷民眾。
我曾不止一次地幻想「如果」…
如果當時關野在場是不是就會是另一種結局？是不是至少可以讓媽媽不要走得這麼痛苦？
當所有正常的求助道路被堵死，當本應該救人的醫院殘忍地關上大門後…
對只有兩位風燭殘年老人，兩個孩子的家庭來說，他們還能怎麼辦？
只有一個「如果」。那是心裡祈求上蒼放過一馬的萬分之一的奢望。
可惜，沒有如果。
兩個月後，普潔外公因傷心過度，隨年輕的女兒一併去了。
那年普潔7歲。
草原上，草枯了會長，春風一來，一切又會有新的希望。
短短半年時間，小普潔比之前更靦腆了。
外婆說，媽媽剛走那會，普潔連續哭鬧了十幾天，直到舅舅回來才好一點。
轉眼到了上學的年齡，普潔梳著可愛的雙馬尾，頭上彆著鮮豔誇張紅色頭飾，終於和同齡人坐在了一個教室裡。
為此，舅舅還高興地給了普潔好多個糖果。
普潔筆直坐在課堂上，專心致志地聽著老師授課…
還跟關野吉晴分享了，她最新的夢想：
「我長大後想做日本翻譯。」
小女孩說得一臉害羞，關野吉晴跟孩子說：等你學會日語就到日本來找我吧。
2003年，關野吉晴用10年時間走完約5.3萬公里的旅程，完成了人類遷移之旅的全部路程，並出版《偉大的旅行》一書…
2004年，當關野吉晴再次北上，特意繞道經過蒙古，拜訪普潔一家…
不曾想，被驚天噩耗打得措手不及。
年僅12歲的普潔，在關野到來前一個月，因交通事故不幸身亡…
原本第二天，她應該坐在教室裡參加小學升學考試…
剪了短髮的普潔，開始擺脫稚氣，漸漸顯露出少女的一面…
她甚至沒來得及綻放，就被永遠定格在了12歲…
和媽媽遺像並列在了一起。
作家李娟曾在作品《冬牧場》中，這樣描述草原上生命的輪迴：
春天接羔，夏天催膘，秋天配種，冬天孕育。羊的一生是牧人的一年，牧人的一生呢？
這綿延千里的家園，這些大地最隱秘微小的褶皺，這每一處最狹小脆弱的棲身之地……
青春啊，財富啊，愛情啊，希望啊，全都默默無聲。
見慣生死的牧民們， 他們用一束白花祭奠亡靈，用循環的佛音祭奠逝者，他們分出堅果給路過的生靈，卻獨獨對悲傷靜默無言。
普潔母親的墳
為什麼沒有哀嚎控訴？為什麼命運如此不公卻聽不見一聲怨恨？
草原的風太大了，牧場太大了…
冷冽寒風一吹，冰冷大雪一下…
馬兒倒在地上抽搐，流著猩紅的血淚，在寒冷中嗚咽，直至吐出最後一口氣。
那年冬天，蒙古草原，屍橫遍野，遍地哀鴻。
一望無際的草原，滿目瘡痍。
誰能聽見憂戚的哀鳴，誰又能在無垠中抓住哪怕一絲的迴響？
草原啊沒有改變分毫，春來了，草繼續長，牛羊吃著嫩草，又是一派勃勃生機。
唯一改變的，是無論什麼時候臉上總是帶著和藹笑容的外婆，她不會笑了。
五年三場葬禮，她埋葬了自己的女兒，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外孫女…
最後親手埋葬她寥寥無幾的，對生活最後的希望…
希望在這片土地上被埋葬，人生不過是命運戲弄的玩笑…
六歲學會騎馬做家務的普潔，她只想上學做個有出息的人，給家人好一點的生活…
命運不公，讓她死在小學畢業考試的前一天。
熱情善良，知恩圖報的媽媽，只想給曾經幫助過自己的牧民朋友送上感謝…
命運無情，讓她死在了報恩的路上，在悽慘痛苦中離去。
生活的重錘，一次次揮向同一個家庭…
是偷走的39匹馬，是一去不回的丈夫，是墜馬被現代醫療拋棄的媽媽，是求學路上喪生的少女…
你總以為，苦難總會有限度吧？命運再無情也該給一份施捨吧？
底層人民的苦和淚啊，它瀰漫千里草原，無窮無盡，直至榨乾你最後一滴淚水。
普潔一家的合影
2006年，紀錄片《蒙古草原，天氣晴》正式上映，引起巨大反響…
關野吉晴曾多次籌辦紀錄片放映會，籌集資金以蘇倫外婆的名義成立 「蘇倫的綿陽基金會」，幫助蘇倫一家人改善生活。
此外，關野每年組織蒙古學生到日本留學兩個月學習日語，以履行對普潔的承諾。
2014年，關野吉晴再次到蒙古拜訪蘇倫外婆…
年歲已高的外婆穿著鮮豔的民族服飾，在鏡頭前燦爛大笑。
斯人已逝，也許命運掀起的颶風巨浪，最終還是會在時間的長河面前，迴歸寧靜。
2021年，蘇倫外婆去世，享年88歲。
那年，蒙古草原又一年春草碧綠，天氣晴朗。
參考文章：《讀書》雜誌：關野吉晴和他的大旅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