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馬分鬃》:青春片是拍陽光底下憂傷的部分

前一陣子,魏書鈞的《野馬分鬃》上映,我也第一時間帶著研究生們一起去影院看了。這部影片之前曾入圍戛納,又在去年的平遙影展獲獎;再加上前一陣魏書鈞的《永安鎮故事集》在今年平遙影展引起轟動,我們似乎有足夠理由去期待下一個華語影壇的新星,帶領華語電影走向世界,也對在院線上映的《野馬分鬃》更充滿了期待。

但看完《野馬分鬃》,我還是略感失望的。我認為這個片子在某些方面做得是不錯的,但我不認為它有觸動到我。周遊扮演的男主角,從頭到尾,我都不太喜歡,我不認為他的種種行為可以視為是傳統青春片裡的「

叛逆

」。我做大學生的時候,好像沒有見過這樣的同學;我做大學老師的時候,好像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學生。

當然我也認為這樣的影片,是挑觀眾的影片。它在影展獲得的高口碑和在院線市場的冷遇,生動了展現了當前國內的電影生態:新主流大片裹挾政治情緒、商業片迎合大眾,都可以賺得盆滿缽滿,藝術電影要想分一杯羹太過於艱難,何況還不是一部特別令人滿意的影片。《野馬分鬃》目前豆瓣評分6.6分,也出乎很多人意料,豆瓣關於該片的評價也是褒貶不一、涇渭分明。

魏書鈞畢業於中國傳媒大學,代表了中傳在電視領域之外、開拓電影人才培養的新成就。前些天,中傳的老師李春和她的研究生們關於該片進行了深度探討,也專訪了很多人,其中也包括我。這些內容整理後,都陸續刊發在他們的公號——「定福莊時間」上。敬業的老師熱心對學生的引導,好學的同學們對電影的熱愛、對學習的積極,都令人感動,也值得大家學習。

今日,我們轉發其中一篇,內容主要是我和李老師以及同學們的探討,有不妥之處請大家批評。

# 電影期待會影響觀眾評價

羅雪妍您看完《野馬分鬃》後對這個片子的第一印象怎麼樣?

黃豆豆:無論是在國外展演還是在平遙獲獎,都拉高了觀眾對它的期待。其實電影中有一個所謂的「surprise」的概念,當你對一個片子期待值特別低的時候,你看完之後覺得還可以,就會打很高的分;但是當你對這個片子期待值特別高的時候,看完感覺它達不到你的預期,就會激怒你對它的看法。

從電影的技術方面來說,我覺得非常棒。但電影故事中的人物,沒有讓我能夠產生共情的地方。我不認為周遊這個人物招人喜歡,我甚至會覺得這個角色有點作,他的叛逆,以及他後來賣掉自己的吉普車開始進入到社會規範和體系的這種「妥協」,這個轉變都太快了,人物的心理沒有交代地特別清楚。這一點可能也是有一些觀眾看完之後會比較無感的原因。

藝術電影對於商業電影來說,是小眾化的電影。所以這樣的片子,是比較挑觀眾的。很多人尤其是影評人和高校的年輕人可能對這個片子還比較認可,欣賞它成熟的攝影技法和場面排程、對電影媒介的自反等等,但對於普通大眾而言,它沒有一條特別明顯的故事線,矛盾衝突也相對弱化,是跟商業片相去甚遠的,這可能就會帶來一定的距離感。

# 青春片是拍陽光底下憂傷的部分

羅雪妍

您重點研究台灣電影,台灣有非常多優秀的青春片。從青春片的維度看,您怎麼看《野馬分鬃》?

黃豆豆:戴錦華老師在她的書裡頭提到過,她認為青春片的主旨是「青春殘酷物語」,青春片的基本特徵在於表達青春的種種匱乏、痛苦和挫敗,是對美好青春神話的一種顛覆。它呈現的是年輕人在進入社會之前所要經歷的迷茫沼澤的那個階段。這種迷茫、沼澤的狀況,有來自外界的原因,也有來自個人的一些原因。好的青春片都會拍年輕人在成長的過程中所經歷的一些傷痛。我認同戴老師說的概念或者定義,青春片不是拍那種陽光明媚,一定是拍陽光底下的那些憂傷的部分,那些陰影的部分。

——義大利作家莫里亞克:「你以為年輕是好事麼?青春如同化凍中的沼澤。」

另外好的青春片,一定是跟時代和社會緊密相連的,這些少年、年輕人在他們成長的過程當中的行為,或者說他們遇到的難處,是跟時代和社會有關的。以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為例,如果把這部片子也算作青春片的話,裡頭的小四、小明、小貓王等等這些年輕人是被時代緊緊裹挾著的。所以對於在當時台灣的政治高壓、教育高壓和經濟匱乏等背景下成長起來的小四來說,哪怕他最後拿起刀子捅死了自己的女友,我們也覺得這樣的行為是比較合理的,會對這個人物抱有一定的同情。所以好的青春片會探討到時代與個人的關係,像侯孝賢的《戀戀風塵》《風櫃來的人》也是如此。

——楊德昌作品《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黯淡的灰色是少年之青春的真實底色。在家庭、友誼和愛情的理想主義幻滅之後,小四用刀子捅死了自己的女友小明。影片由真實事件改編,再現了台灣白色恐怖時期的奇異歷史。

《野馬分鬃》裡,周遊所扮演的這個角色,他的人物行為動機有的時候沒有交代,可能就顯得有點奇怪。這個人我覺得是有點懸浮的,包括他和學校的關係、和家庭的關係、和同學以及女朋友的關係,都是比較懸浮的。這個人物,就是說青春期那些人物他在經歷這些成長的痛苦迷茫或者挫折,寫到了一方面,但是還不夠。整個片子來講,電影感是非常好的,但可能對於普通大眾來講,電影語言這件事情,可能對他們沒有那麼的重要,他們更多還是看故事,然後對娛樂性的追求更高。藝術電影本身它就是背離觀眾的電影,它不會去主動擁抱大眾。

# 有才華,關注人 看到人

羅雪妍:您既是電影研究者又是策展人,從您的經驗看,對於年輕導演創作藝術電影有哪些建議?

黃豆豆

:對於年輕人創作藝術電影的話,我是覺得這條路可能會比較艱難。我認為還是要有才華,要有表達的慾望、掌握電影語言的能力等等。商業片它更多就是娛樂,更放鬆,就像是一個快餐式的作品。但藝術類的東西,你在創作藝術電影的時候,你有沒有對現實的關照,你有沒有關注到人,能夠讓觀眾看到人,這是很重要的一點。《野馬分鬃》裡頭經常提到洪尚秀,他的電影看起來好像只是兩三個人在那邊聊天,但是電影呈現的那種狀態、人物的關係,都會讓人覺得非常的迷人。

今天,如果你拍小成本的藝術電影,能夠在商業上有所表現,我覺得是要有所感謝,但是如果沒有,也不要抱怨。因為的確市場的蛋糕分得特別清楚,在今天這個時代,大蛋糕一定是像《長津湖》這樣的新主流片,然後留給一些喜劇的片子。藝術電影如果能夠上映,有一定的票房,還能夠掙一點點錢,讓導演繼續拍攝第二部電影,我就覺得非常地欣慰,因為市場就是這麼的現實。

其實,我們學電影的人一定會有困惑,覺得這麼好的電影,為什麼他們不喜歡不接受。我是認為我們不要太高估大眾的審美,或者說期望他們欣賞的取向跟你是完全一致的。我現在也跑很多影展,自己也做紀錄片影展,我也清楚我們挑的電影一定是隻給那一部分人看的。隨著整個社會的變化,時代的變化,等觀眾慢慢培養起來了,一定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接受藝術電影。但是,藝術電影本身來講,它就不是市場上的主流的這一塊。

# 藝術電影跟商業片傳播 不應該是一個路子

羅雪妍

在這樣的情況下,優秀的藝術電影如何去保有市場空間?還有什麼更好的傳播方式,比如在發行的同時,發起對影片的解讀或爭鳴討論?

黃豆豆

:今天的自媒體發達之後,對於藝術電影來講,一定是一個傳播媒介的迭代。影迷會成為宣傳、傳播藝術電影一個很重要的平臺。比方說我就會帶學生去看這個片子,別的片子我可能也沒有帶學生去看。作為一個影迷、一個影評人、一個自媒體人,在傳播這些片子的時候,他們肯定是比傳播那些商業大片會更加地用力。

另一個是藝術放映,比如大象點映,它的口號就是「讓好電影遇見對的人」,它不奢求我的片子能夠被更多人看到,只要求那部分對的觀眾來看就行。藝術電影要做到的傳播,就是如何讓這些對的觀眾能夠了解、知曉:這個片子曾經得過什麼獎?它的導演是誰?有什麼樣的背景經歷?大概是什麼樣的一個片子?什麼時候開始供應?把這些資訊儘可能讓對的觀眾掌握到。

藝術電影跟普通的商業片傳播不應該是一個路子,有時候藝術電影用商業片的套路去營銷,其實也是比較失敗的。包括像《野馬分鬃》,我覺得就不應該去用抖音平臺或者小紅書平臺去宣傳,使用抖音小紅書的人應該也不是《野馬分鬃》的目標受眾。從傳播學的角度來講,要了解受眾是誰,要使用什麼樣的媒介,才能夠精準地傳播出去。這是藝術電影在面臨觀眾、面向市場的時候,要考慮的問題。

這麼多年發展過來,今天的影迷或者說藝術電影這部分觀眾,相對於過去來說要大很多,多很多。這是有這麼多堅持做這類電影的電影人創作、培育出來的結果。藝術電影如何找到目標受眾,用什麼樣的媒介找到自己的受眾,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

# 青春片與社會

羅雪妍:您剛談到像《戀戀風塵》《風櫃來的人》《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這樣的台灣青春片,都和當時台灣社會的動盪有一個密切的關係,社會的變革體現在個人的成長經歷中,觀眾很容易帶入這個角色。您對當下青年創作者,將他們的人物和社會整個變動結合方面有什麼思考?

黃豆豆

:為什麼剛才提到那幾部,你看《風櫃來的人》,是台灣從農業社會轉型到工業社會,是城市現代化的轉型過程中所要面臨的一切,這個必然也會體現在年輕一代的身上。他們就會迷茫和困惑,因為原本的那套東西都變了,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走啊,就是那種狀態。我從鄉下來到城裡,發現城裡跟我原本的價值觀都不一樣,那我就很迷茫。

——侯孝賢作品《風櫃來的人》中,阿清、阿榮等人從風櫃這個小漁村來到高雄,渴望看一次電影的少年們被騙至廢棄的高樓,看了一場「彩色電影」:高雄市鱗次櫛比的高樓平地而起,如奇觀一般呈現在這群少年眼前。

現在很多的青春片是比較懸浮的,你的苦惱或者困境都是沒有來由的。我是認為一個人他面臨的困境,一定是和時代分不開的,時代有很大的因素。在社會變化中,比方說漲房價,年輕人就感到面臨困境,為租不起房感到苦惱,所以我認為青春片的個體,他是跟這個時代和社會是密不可分的,是不可能脫離開的。你哪怕是的的確確想講個體精神的狀態,我認為也要跟時代和社會實際接軌的。

同學

:我想回答一下,老師剛才所說的沒有什麼共情的感覺。我看完之後我也有同感,我回去想了一下,我覺得有可能是因為電影給的近景、中景過少,看完之後根本不知道主角和男二長什麼樣子,主角的樣子模糊不清。然後,特別巧的是我看完之後遇到了男二的原型,我們聊了一下。電影裡面那種疏離感還有個原因,這可能是錄音系的學生才能夠感受到的一部作品,我們校園點映現場交流的時候,很多錄音系的學生起來發言,跟魏書鈞導演就產生一種共鳴,他們之間的共同語言是存在的。因為很多時候在拍片現場,攝影師和導演是在主導地位的,錄音師好像被邊緣化了,所以錄音系的學生,就會對於男主和男二的經歷很有共鳴。其他的學生,不是錄音系的,學導演的,就不會感受到這個點。

黃豆豆

:感覺這兩個人物離我好遠。

同學

:我也有這樣的困惑,就覺得這是我的大學嗎,好像不是這個樣子的。但是在他們的描述中,他們就是這個樣子,我問他很多電影的橋段,他說這是他們大學時候發生過的事情,我也挺震驚的。我感覺他這個像青春亞類型了,不太像青春片,只不過他把場域放在學校這個環境裡邊。這部電影更多還是很私人化的表達,我感覺有點像是第六代導演一樣或者是某種迷影精神的延續。(完)

策劃 | 定福莊時間編輯部
採訪| 定福莊時間編輯部
責任編輯 | 王明娟
指導老師 | 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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