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家暴」一詞被頻頻推向熱搜。
從河南女孩小燕不堪忍受丈夫毆打跳樓求生,到不久前藏族主播拉姆因長期遭受家暴離婚後,被前夫殘忍殺害。
「家」本該是避風的港灣,一則則令人觸目驚心的暴力案件卻將它蒙上了一層令人不安的陰影。
而拉姆的事件,無法不讓人想起2009年出自香港導演許鞍華的電影——
《天水圍的夜與霧》

影片改編自2004年的真實事件,講述了一起發生在香港天水圍的家庭倫常慘劇。
一個領取救濟金的四口家庭,三死一重傷。
警方針對此案展開調查,透過由張靜初飾演的女主人王曉玲的鄰居、庇護中心的宿友零碎的回憶,我們漸漸拼湊出案件的始末,一場令人髮指的家庭暴力事件隨之浮出水面。
故事開場,是一片靜謐祥和。
由任達華飾演的男主人李森,也就是家暴事件中的施暴者,騎車載著一對雙胞胎女兒,沿著橋道一路飛馳。
孩子們被逗得尖叫大笑,在藍天白雲之下,畫面顯得輕快溫馨,甚至讓觀眾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片場。

但緊接著我們就感覺到了這個家庭平靜外表下暗藏的危機。
王曉玲是一個從大陸嫁到香港的年輕女人。
遊手好閒的李森有時會到阿玲打工的餐廳監視她的行動,這天由於烘乾機壞了,阿玲只好在黑色內衣外面套了件白色襯衫。
一些不懷好意的顧客直勾勾地盯著阿玲,這讓李森心生憤恨。

因為一點無關緊要的小事,夫妻二人發生口角。
阿玲勸說李森找一份正經的工作,不想這句話卻戳中了李森的玻璃心。
李森立刻大罵:什麼是正經呀?像你呀?白衣服裡戴黑色胸罩,扭來扭去勾引男人!
隨即爭吵升級為暴力。李森手持尖刀對阿玲實施了婚內強姦。

在最近引起公憤的拉姆事件中,前夫唐路也像李森監視阿玲一樣,時刻關注著拉姆的抖音賬號。
評論區時常有一些男性打趣地稱呼拉姆為「老婆」,儘管拉姆多次義正言辭地解釋自己已經結婚,可在唐路看來,這依然是不折不扣的蕩婦行為。
大男子主義、近乎變態的控制慾、愛面子、自尊心極強,這些特質卻往往與遊手好閒、軟弱無能、愛找藉口並行。
這樣一幅畫像,似乎是許多暴力事件中施暴者的共用面孔。

許鞍華導演近期執導的電影版《第一爐香》預告片一出,便因選角與原著不符,遭致嘲諷一片。
而她的這部《天水圍的夜與霧》,選角可謂無比精準。
陰晴不定的神情,加上幾分手腳不協調的笨拙,任達華把一個自卑無能又暴躁陰鶩的底層中年男人演繹得入木三分。
深入人心的程度不亞於《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中的童年陰影馮遠征老師。

動不動把「一家人同歸於盡」掛在嘴邊,說白了,也是李森對自己無力改變生活現狀的惱怒。
想不到最終卻一語成讖。

又一次施暴之後,李森將阿玲和女兒趕出家門。
在好心鄰居的陪同下,阿玲向區議員求助。
看似負責的洪議員只是例行公事地讓阿玲攜一雙女兒入住庇護中心,而對李森的暴力行為避而不談。

獨自一人在家的李森近乎抓狂,每天幾百個電話連續不斷地騷擾阿玲。
機械的手機鈴聲一響,觀眾的心便隨阿玲的一起懸了起來。

阿玲雖然有些軟弱,卻很講原則,始終沒有透露庇護中心的地址。
無計可施的李森只得聯繫區議員以獲取幫助,希望在社工的調和下,阿玲能回心轉意。
社區辦公室裡,阿玲拘謹地坐在負責調解的社工趙先生對面。
李森推門而入,徑直走到阿玲面前,噗通一聲跪下,聲淚俱下:老婆,你原諒我吧,我以後不會這樣對你了。

整套動作乾淨利索,一氣呵成,一看就是上演過很多次這種戲碼了。
是不是真情實感不知道,反正外人的同情是博取到了。
和事佬趙先生,也始終以維持家庭完整性為前提,勸和不勸分,認為夫妻之間的矛盾都是「床頭吵架床尾和」,最後給出的解決方案是:兩人先暫時分居,冷靜一段時間。
無奈的是,每次阿玲或被動或主動地出走,都逃不過被迫回到李森身邊的命運。

李森的手段,或是以自殘相逼,或是以兩個女兒的性命威脅,多麼熟悉的套路。
給母親打電話訴苦,得到的回覆卻是:在我們鄉下,哪個村哪條巷裡頭,都是男人打老婆的事。
父親很贊同母親的說法,在一旁微笑點頭。
而執法人員的模糊迴應,也無外乎是幾個機構間的「踢皮球」和一句「清官難斷家務事」。
當阿玲為了救出兩個女兒,最後一次不得已請求警察陪同自己回家與李森交涉,卻遭到阿sir的冷嘲熱諷,並一直強調這是家庭糾紛,而警察是負責查案的。

彷彿帶上一個「家」字,暴力犯罪就變成了他人無權插手的私事。
暴力得不到嚴懲,將會催生出更大的惡行。
形形色色的人曾經出現在阿玲的周圍,卻都因為事不關己而選擇了粉飾太平,這讓逐漸清醒的阿玲愈發感到無助和絕望。

伴隨著鏡頭的閃回,人物的前史也逐漸清晰起來。
老家在四川某村的阿玲,自幼便離家進城打工,結識了香港來的李森。
兩人也確實有過一段令人動容、彼此依靠取暖的生活。
可惜這段日子好景不長,只停留在記憶裡。

彼時李森在內地做裝修生意,雖然不算富裕,但對於來自小山村的阿玲來說,似乎也是可以依靠的存在。
他跟著阿玲回到四川,給她的老家修了房子,裝了電話。
不僅阿玲一家喜出望外,作為香港底層市民的李森,也第一次嚐到了擁有家庭地位的甜頭。
他在農村住下,過起了眾星捧月般的生活,畸形的內心逐漸膨脹,甚至將魔抓伸向了自己的小姨子。

這也打破了很多施暴者的另一層面具。
他們的瘋狂,並非因為對妻子深情專一,只是無法收斂自己偏執的佔有慾。
儘管《天水圍的夜與霧》中,涉及一些地域性、政治性的問題,但即使拋卻客觀因素,李森家暴男的形象也是極具代表性的:
影片並沒有臉譜化地表現他的窮凶極惡,他也有小善的一面,見到鄰居會主動問候,親力親為給女兒修腳踏車,對拾荒老人也有惻隱之心。
在別人看來,李森甚至是一個笑容可掬的好好先生。

但暴力傾向,也早有端倪。
比如從深圳帶到四川的錢花光後,李森的家庭救世主光環消失,氣急敗壞的他將家中的狗活活打死。
一早閃爍的危險信號,如果能及時引起警惕,或許可以阻止悲劇的發生。

片中寄人籬下的阿玲,在丈夫施暴之初,並沒有想過捍衛自身權益。
在李森猥褻家妹時只是默默忍受;在鄰居提出帶她去向區議員反映情況時,試圖以「家醜不可外揚」為由婉拒;在庇護中心被問及姓名時,用一句「我丈夫姓李」來介紹自己。
從小到大所處的環境與所受的教導都告訴她要忍耐。
唯一鼓勵了她的,是與她同病相憐的庇護中心的姐妹。
在被別人視作監牢一般的庇護中心,阿玲度過了幾天最幸福也最短暫的時光。

在阿玲第二次因被家暴入住庇護中心的時候,剛好臨近復活節,她像個孩子一樣,虔誠地給彩蛋上色。
終於咬緊牙關,決定徹底離開李森,在復活節這天,重新開始。
可惜阿玲卻再也沒能等到這次重新開始的機會。

整個觀影過程壓抑揪心,並沒有因為中間穿插的一些輕快鏡頭而緩解半分。在很多人看來,《天水圍的夜與霧》「比恐怖片還恐怖」,而它呈現出的只不過是原事件的冰山一角。
家暴的受害者們所遭受的痛苦,從來都遠遠超過任何作品的虛擬。
即使在當代的法治社會,此類事件也從來不曾消失。
除了女性應當樹立自我保護意識,對暴力不再容忍,立法保障婚內權益,更是刻不容緩。
如果沒有個人、政府、社會的共同努力,拉姆的悲劇就可能再次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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