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歲獨自外出闖蕩後,阿良就不願再回家了,也幾乎不怎麼和家裡人聯繫。
某天,他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
「阿良,你怎麼都不接電話?」
「什麼事,又來要錢了嗎?」
「跟神明有關的事不要跟我講。」
一段並不溫馨的對話後,母親說明了緣由:「阿良,可以帶我跟你爸去拍老人照嗎?」
上了年紀的她,開始安排身後事。

遺像、死亡這些人們通常敬而遠之的話題從母親嘴裡說出來後,阿良開始重新審視那個他逃離多年的家庭,身為導演的他決定用鏡頭記錄一段家庭生活。
於是,便有了這部紀錄片——
神人之家

這是一部關於家庭的真實影像,在去年的台北電影節上,影片獲得了包括「百萬首獎」「最佳紀錄片」在內的四項大獎,之後還入圍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
在看《神人之家》時,很容易聯想到另一部大家比較熟悉的紀錄片:《四個春天》。
都是家庭私影像,拍攝手法與主題也十分類似。
不過,雖然都是聚焦於一個普通家庭,但《四個春天》中處處可以感受到兩位老人對生活的熱愛,家人之間和睦融洽的相處,對待人生樂觀豁達的態度,讓人感動又羨慕。

而《神人之家》則是完全相反的樣子。
疏離、沉重、痛苦,透過導演的鏡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問題不斷的家庭,也逐漸明白他二十多年來不願踏入家門的原因。
阿良有一個姐姐,一個哥哥,他是家裡最小的孩子。
阿良的父親嗜賭成性,心中只有彩票,從不過問家裡的事。片中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埋頭琢磨著他認為可以中獎的號碼。

沒錢又好賭,家財散盡,還欠了一屁股債。
這一次兒子幫忙還了,就撒謊說不會有下次,可一旦要來錢,便會迫不及待地繼續投入無底洞中。

日常生活中,父親幾乎都是沉默的。
和大兒子一起吃早餐,兩人就這麼坐著,一句話也沒有。
安靜到阿良忍不住問:「你們在家都不說話的嗎?」父親只是回答:「對啊。」然後繼續默不作聲。

阿良和父親為數不多的對話,也基本都是關於簽賭。
其中有一段讓人哭笑不得的場景。
父親站在鏡頭前,一直盯著看,阿良問他想要幹什麼,父親笑了下,開口問過年紅包給他多包點錢可以嗎?
阿良反問:讓你不去簽賭可以嗎?
家裡人都在為生活的不順愁眉苦臉,父親卻還在想著拿錢去買彩票。
被母親一番唸叨後,三個人陷入沉默。
阿良看到父親又盯著桌上的幾炷香發呆,點破他是不是又在看香灰找號碼,父親不好意思地笑了。
母親聽到他真的說出號碼也樂了,導演無可奈何地抱怨父親真的沒救了,既可氣又可笑。
這樣不靠譜的父親背後,是任勞任怨、隱忍順從的母親。
阿良的母親辛苦操勞了一輩子。結婚後丈夫就做了甩手掌櫃,她要做家務也要賺錢養家。
年輕時,凌晨四五點鐘要出門去工地煮飯,還會揹著年幼的孩子做生意賣東西,一直忙到半夜,父親不會幫一點忙。
難以想象身材矮小的她,就這麼拉扯大三個孩子,究竟吃了多少苦。
鏡頭下母親的身影總是忙碌著,打掃買菜做飯,即便手腳不利索,也要爬高去擦神像,擺祭壇。
阿良問不能不拜嗎?母親讓他別總說這種話。
其實母親信奉神明,有個很重要的原因是陪伴。當家裡的人都離開,只剩她一個人時,都是這些神明在聽她訴苦,她才會不那麼孤單。
對丈夫的賭癮,母親自然是非常不滿,卻又常常會心軟,禁不住父親的哀求,到處想辦法借錢給他,也因此被幾個孩子抱怨。
《神人之家》這個片名,起初來自於導演的哥哥。
據阿良的哥哥描述,在小學六年級的暑假,他偶然間看到了神仙的樣子,從此擁有了通靈的能力,自那以後就成了神職人員。

「神明」意外地闖入這個家庭,成了他們共同的內心依靠,而對每個人來說有著不同的意義。
因為兒子說中了一次中獎號碼,父親開始向神明求賭運,每天通過觀察神桌上香灰落下的形狀,推算彩票要買什麼號,輸了一輩子也沒放棄。

母親把神明當做朋友,緩解孤獨,也會在生病難受時,根據華佗的指示,敷藥、吃東西。
作為神職人員的哥哥,經常幫助前來問事的人傳達神的指示,但他自己似乎沒能得到神的眷顧。
阿良的哥哥做過很多生意,賣水果種辣椒,但都沒什麼起色,人到中年依舊過得潦倒。
阿良回家這幾年,哥哥投身農業,準備種小番茄,播種前特意向神明請示了一個好日子。

可是上天好像在和他開玩笑,剛出苗的小番茄,被幾十年難遇的一場大雨沖毀。
番茄田被淹後,對上香祭拜興致缺缺的侄子反倒讓爸爸去問問神明,該怎麼辦。
看著沉默的爸爸,兒子擔心地哭了起來。
為了安慰兒子,哥哥答應會去請示神明,找人幫他們想想辦法。
一直以來遊離在家庭之外的導演問道:哥,你覺得神明有幫過我們這個家嗎?換句話說,真的有神嗎?
哥哥的猶豫沉默或許就是回答。

《神人之家》以「神」為引,而落點終究還是在於「人」。
阿良重新走進家庭,在某種程度上,也替代了神明的作用,把這個分崩離析的家再次粘合起來。
紀錄片拍了3年,是成年後的阿良與家人相處最久的一次。他遇到了很多煩心事,也聽到了許多家人的心裡話。
在番茄田被淹沒後,哥哥打了一通電話問阿良要不要回來拍。哥哥雖然沒有開口,但母親仍舊跟阿良說讓他幫一下大哥。
母親顯然是下了很大決心,才說出口:「阿良,人生海海,說短不長,看開一點,你能幫就幫,不能幫就算了。」說完,輕輕地嘆了口氣。
母親對兒子心懷愧疚,她告訴阿良,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沒有能好好栽培他。
做父母的一事無成,讓年紀輕輕的他一個人在外面辛苦打拼,所以才20多年不願回家,這些她心裡都知道。

阿良也向大哥坦誠他一直以來的怨懟。
作為家裡唯一有固定工作的人,是家人遇到難事最先想到的經濟支柱。
還沒有站穩腳跟就要幫大哥,還要還父親的賭債,自己賺的錢不夠,還四處借錢,借到走投無路……

要不是母親提出要拍攝遺照,他都沒有想過回來。
在這個「心願」背後,阿良也漸漸拼湊出母親從未說出口的傷痕。
她看著鏡頭後的兒子說,去世後不要再把她送回家,可以把她的骨灰撒向大海,她一輩子綁在家裡,還沒有看過大海。
雖然母親從未說過,她在這個沒發生過什麼好事的家中受過的傷。「其實我知道我不回家這件事,已經傷她很深。」
阿良發現,他也逐漸找回了某一部分自己。
片中,普通的一天,阿良在拍哥哥摘番茄,閒聊中說出自己拍攝紀錄片的動機其實是為了找回部分的自己:拍到現在,我覺得自己不再是孤單一人了。
哥哥聽了,笑著看向他:「你原本就不是自己一個人啊。」

拍攝期間,父親確診癌症。
回家的車上,阿良問父親為什麼不想要化療時,他搖搖頭,像平時一樣沉默著。
阿良帶父母去拍了照片,幾人圍坐在一起選照片時,是鏡頭中最溫馨的時刻。
片中有一個細微但十分動人的點,隨著時間的推移,家人間的電話越來越頻繁。
阿良告訴母親,以前接到她電話,總會覺得很煩,現在不知道為什麼,隔幾天就想給她打電話。
隔閡與心結在溝通和相處間慢慢化解。
生病後期,父親老到好像忘記所有事,兒子打電話問他身體怎麼樣,他只是重複回應著「阿良,阿良。」
即便一直都充滿怨恨,在姐姐打電話告訴他父親病危的時候,阿良還是哽咽地說不出話。

阿良為父親拍的照片成為他的遺像。
紀錄片結尾,他帶母親去看了海。
火車駛過海岸,母親第一次看到大海,她說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嘴裡說著不像,還是好奇地一步一步,要再往前看看。
站在岸邊,聽著海浪的聲音,她笑著說:這種感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