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1月14日），電影《郊區的鳥》在台灣上映。我們邀來該片監製之一，台灣著名製片人黃茂昌先生寫了一篇關於《郊區的鳥》的隨筆。《郊區的鳥》這部電影，黃茂昌從訓練營、創投、劇本開發、選角、融資，到找後期團隊、剪輯、電影節佈局和國際銷售，都積極參與了一位監製必須掌控的每一個環節。他以大事記的方式，簡述了這個漫長但特別有意思的過程。這篇隨筆也會從源起、創意開發核心、策略與解決問題來展開。這不僅僅是一篇關於《郊區的鳥》的隨筆，還會串聯起《路邊野餐》、《八月》、《大象席地而坐》、《老獸》、《春江水暖》等近年出色的華語青年導演的作品，相信對青年電影人會有所啟發。
《郊區的鳥》台灣版海報
文 | 黃茂昌
製片人、台灣前景娛樂有限公司創辦人
⟪郊區的鳥⟫監製
一
2015.10。 我在曼谷拍攝⟪再見瓦城⟫的時候，在酒店裡關注了金馬獎的入圍直播，注意到入圍新導演的⟪路邊野餐⟫，我有印象，因為它在幾個月前的洛迦諾電影節得了三個大獎，我也收到了全片連結。但當時我忙著處理即將開拍的⟪再見瓦城⟫，沒有積極回應。（開始關注大陸新導演。）
2015.11。新的一屆的金馬學院持續舉辦，這一期的學員特別優秀，包含邱陽、李永超、陳勝吉、陳克勤、牛涵以及⟪郊區的鳥⟫的導演仇晟。我在金馬創投期間舉辦了前景年度金馬酒會，⟪路邊野餐⟫的導演畢贛與製片人都來了，當時我已經談好該片在台灣的發行權。當天酒會，據說包含仇晟在內的許多學院學員也來了，但當時我並沒有機會認識仇晟。（訓練營的功能。）
2015.12。我受邀前往貴州凱里參加畢贛的婚禮，在那裡待了幾天，參觀了⟪路邊野餐⟫中的幾個令人難忘的場景，那期間每天喝很多白酒、一直吃酸湯魚，跨年則在貴陽的人民廣場渡過。（準備積極踏入大陸的獨立製片圈。）
2016.02 。我在柏林電影節結識了西寧FIRST青年電影展的主辦團隊，邀我去看了入選新生代單元的⟪黑處有什麼⟫。我非常喜歡那片，幾個月前在FIRST首映並且大肆宣傳的時候我有注意到這部低成本類型文藝片，也開始對仍屬陌生的FIRST電影展感到好奇。（影響大陸獨立製片語境的西寧FIRST青年電影展的崛起。）
2016.04。⟪路邊野餐⟫在台灣上映，造成不小的迴響。導演離臺不久後，我們在北京電影節的場合再度合體，一起到了北京電影學院出席映後活動。甚至在北京電影節期間，經過了一連數晚的見面，談定了一位從浸會大學MA製片管理專業畢業的福州女生加入公司的製作部，我全面性的展開大陸的製片事務。（大陸事務的佈局。）
2016.06。 在上海電影節期間，我主持了一場畢贛與趙德胤的對談，⟪路邊野餐⟫即將在大陸上映。我再度與FIRST的人相遇，並說起我非常喜歡他們的宣傳設計，具有電影人的野性，我也說他們找了廖慶松、林強老師到西寧開大師講堂，也請來王家衛導演當評委主席，實在很驚人。FIRST的朋友于是慫恿我親自前往，一探究竟。（決定到西寧親自感受大陸獨立製片的盛會。）
2016.07 。我到了西寧，因為高原反應吐了兩天，包含看⟪八月⟫的時候出去吐了三次，但完全不妨礙我幾天後取得⟪八月⟫的台灣發行權。期間，威尼斯電影節公佈片單，⟪再見瓦城⟫入選了威尼斯日競賽單元，我也在西寧做了媒體發佈，西寧的電影人們也開始認識台灣來了一個黃老師。每天不停的看片、聽項目、參與座談、派對，夜夜飲酒，我已經完全跨入大陸的製片環境中。其中一個FIRST創投項目我印象深刻，叫做⟪金羊毛⟫，導演就是胡波，他跟我說他是2014年的金馬學院的學員，準備到台灣領個文學獎。還記得前面說的福州同事吧？有一晚，她拉著我，要介紹一位浸會的學長給我，他今年入選了FIRST訓練營。我已經喝了很多，就在那裡認識了幾位新導演，也認識了著名的深焦公眾號的創辦人。新導演們向我介紹他們的項目內容，有一個我沒聽懂，只記得他的短片是春夏演的。那個項目就是⟪郊區的鳥⟫，這個新導演就是仇晟。（訓練營、創投、電影節以及能喝酒的重要性。）
二
2016.10 -我收到杭州文博會兩岸交流論壇的邀請，在西溪溼地的一個酒店進行一場關於兩岸合作的演講，主持人是傑出的青年製片人楊城。我到了那裡才知道附近的另一個酒店正在舉辦浙江青年電影展，有一些論壇，同時有一個我之前並不清楚的吳天明基金會的創投同步在進行。透過引薦，我蹭進去參與了一些活動，也聽了創投路演，恰巧⟪郊區的鳥⟫也是入選項目，而且正是杭州的項目。第二回見面，終於有時間和仇晟與製片人鯨書好好坐下來聊，我還記得是一個餐廳大圓桌的下午，沒喝酒，我終於徹底了解⟪郊區的鳥⟫的內容，但與其說是內容，不如說是我開始掌握到這個項目的氣質。
那段時間杭州特別熱鬧，青年電影人齊聚，我再次與⟪八月⟫的團隊見面，也第一次見到80後的出品人李亮文。那個時候，金馬獎的入圍名單已經公佈，⟪八月⟫獲得了包含最佳影片在內的好幾項提名，是我監製的⟪再見瓦城⟫的競爭對手。那幾個晚上，夜夜飲酒燒烤，許多在西寧認識的朋友都來了。（創投會上永遠會有驚喜。）
2016.11。仇晟導演與製片人鯨書來到台北，因為⟪郊區的鳥⟫再度入選創投 – 這次是金馬創投。那幾天經常見面，我也確認擔任⟪郊區的鳥⟫的監製。金馬獎期間特別忙碌，製作與發行的影片都入圍，最後，⟪八月⟫奪得最佳影片，一臉驚訝的張大磊就坐在我後面。（我一向的習慣是花了很長時間相處才確立合作。我為何一直提⟪八月⟫，等一下就會揭曉。）
2016.12 – 2017.3。 我經常往返台北和北京，也不斷和仇晟討論劇本，嘗試想梳理故事的時間軸，也聽了轉述而來的劇本顧問梅峰老師的意見。當時劇本有160場戲，從傳統劇本思維切入的我著實有點擔心。（討論劇本是監製的重要工作，也是我喜歡的過程，或許分析劇本也還算拿手。）
2017.04 。仇晟提出了李淳出演主角的想法，他在一些電影裡的氣質特別合適這個角色。我說我認識他，和他的經紀人也熟。恰巧他有一部新片要在北京電影節期間做宣傳，我於是安排了大家見面，聊得非常愉快，李淳特別認真，做足了功課，也做好將花許多時間來學習方言的準備。對我來說，願意給導演更多時間一起切磋的演員對處女作的導演特別重要。差不多同一個時間，我提出黃璐出演女主角的想法，主創們都認可，然後就安排了仇晟與黃璐在南京見面，她當時好像在南京拍一部文藝片。就這樣，男女主角底定。（多年前我有個合拍項目是鎖定李淳飾演的，後來沒拍，出生在美國的他當時連普通話都說的不流利，更別說杭州方言了。緣分走著走著就會走到一起，我們終於在⟪郊區的鳥⟫合作上了，而且，已經有不少內地演出經驗的他的普通話比我更多了一分北方腔調。黃璐也是認識多年的朋友了，當年她來台灣拍戲時我就認識，做為文藝片女王，我也做這麼多藝術電影，總開玩笑說何時能合作，就這樣，借這個機緣合作上了。）
⟪郊區的鳥⟫劇組討論會
2017年暑假, 我具體忘了幾月，⟪郊區的鳥⟫仍在尋找第一齣品方，我想起因為⟪八月⟫經常見面的李亮文先生。我寄劇本給他看，相約在我們經常約見的三里屯瑜舍酒店，原本我對他的想法沒有太大的把握，畢竟是個挺文藝的片。見面時，他跟我說，他完全能夠理解劇本里城市變遷與兩代對望的語境，不久前，被我網羅進來、和我多次合作的12項金馬獎得主 – 聲音設計杜篤之先生也跟我說同樣的話，他們都很喜歡這個劇本，也欽佩仇晟導演的才華。於是，我們有了第一齣品方。（找到志同道合的合作伙伴是拍電影的首要條件。要相處這麼久，心靈相通、有共同的藝術與人生見地是必要的。）
同一時間，仇晟已經開始勘景、徵選童星做訓練，距離開拍只剩兩個月。我又去了西寧，在訓練營上再次見到了胡波，看了他的新短片，是裡面最好的一部。
三
2017.09。我到杭州探視正在前制的劇組，記得好像還在陽臺和仇晟導演做了最後的討論與提醒。9月13日，我自己去了一趟靈隱寺，祈求拍攝順利。隔天我搭高鐵奔赴北京，赴約要看一部片。因為臺胞證需要臨櫃取票，導致時間耽誤了，錯過了列車，搭了下一班快車北上。等到我到了胡波住處，準備開始看⟪大象席地而坐⟫時，已經是午夜，他已經備好啤酒。我第二天早上八點的飛機返回台北，完全沒睡的我傳了⟪人造天堂⟫的豆瓣頁面給胡波，他說長度一樣。（每一部電影開拍前，我總是去廟裡祈求順利平安，多年來都是如此。）
靈隱寺祈福
2017.10。我出席了⟪郊區的鳥⟫在一個杭州酒店前的開鏡儀式，整個排期先拍孩子的部分，我看了公園的戲，小夏昊的戲很好。（我有一個信念，演員的表演比其他任何部門都重要，導演在現場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和演員工作。）
2017.11。我先後又前往了杭州兩次，探班之餘，其中一次我順便又去參加了吳天明基金會的青年導演創投的活動，在那裡認識了⟪春江水暖⟫的主創團隊。我花了許多時間在酒店看順剪，我慢慢理解了導演在成年部分的戲裡常使用洪常秀式的推拉鏡頭的用意。某個晚上在杭州的一個濱江的新地標拍戲，李淳、黃璐和另一個女演員劉琦都在，我感受到這的確是一個關於城市改變的故事。在拍戲現場的另一個角落，我接受了一個自媒體的漫長訪問，關於胡波。拍電影，從來沒有容易過。11月15日，⟪郊區的鳥⟫順利殺青，比原本預定的好像還提早了兩三天。我趕回台北，參加金馬獎的各種活動，那一年，同樣在2016年在西寧認識的⟪老獸⟫團隊拿了兩座金馬獎，也初次認識了塗們。（我的監製工作以開發的前期和後期剪輯、電影節、發行著力最多，拍攝期間我其實很少在現場，都已經找了最優秀最合適的工作人員了，我在現場沒有任何作用，除非導演一直需要我的意見，否則，我基本上都是以看順剪為主，偶爾出面解決一點沒有共識的難題。）
《郊區的鳥》殺青通告單
2017.12 – 2018.5。剪輯、剪輯、剪輯。因為⟪郊區的鳥⟫的雙敘事屬性，剪輯的方式可以千變萬化，前後剪出了許多不同的版本。在原始的劇本里，時間穿插是很頻繁的，但怎麼看都覺得不對勁。我和仇晟慢慢產生了共識，覺得降低兩個時間軸的緊密呼應是好的。此時，我聯繫了仇晟導演在金馬學院的老師廖慶松先生來擔任剪輯指導，他也是⟪八月⟫和許多我的電影的剪輯指導，廖桑也認同這種大塊切分敘事的作法，如何精準的找出銜接點就很考驗剪輯的功力了。音樂在北京製作，調色與特效在上海，聲音後期與最後的定剪在台北，就這樣，仇晟導演頻繁飛行，⟪郊區的鳥⟫也就一步步接近完成。同一時間，我們開始選劇照、設計海報、撰寫國際版的press kit，又要輪我上場操盤了。（在創作的層面，我個人最感興趣的是劇本與剪輯，也是一部電影製作週期裡花最長時間的兩個階段。）
廖慶松、仇晟和黃茂昌
2015.5 – 2015.6。我寄了影片連結給一些重量級的選片人或推薦人，我得到了挺正面的反饋，我認識多年的洛迦諾電影節的藝術總監Carlo先生（現在他已成為柏林電影節的藝術總監）很快回信給我，他想邀請⟪郊區的鳥⟫到青年導演競賽單元，也就是三年前⟪路邊野餐⟫入選並得獎的單元。但我沒有立刻決定，我正在等威尼斯的回應。在戛納電影節的時候，威尼斯影評人週的藝術總監（現在已是洛迦諾電影節的藝術總監）約我見面，重申在信裡面的積極邀請，但還想保留更多選擇權的我依舊不願給出肯定的答覆。同一個時間，我在思考大國內的首映該擺在哪裡，西寧的FIRST是一個選擇。然後我開始和歐洲的十幾個公司介紹與商談這部片的銷售合作事宜。牽一髮而動全身，我得好好想，但得快點想。那個下午，我在上海電影節的酒店裡做了決定 – 一個深思熟慮後的佈局。（拍片就是要給觀眾看，電影完成了，面對觀眾的漫長道路才正開始，每一步都得想清楚，運籌帷幄是監製的重要工作。）
四
一部面向國際的影片即將完成前，電影節與國際發行的佈局早已展開。
2018.06 。洛迦諾電影節決定邀請⟪郊區的鳥⟫，威尼斯影評人週也要這部片，雙方都展現了高度的誠意，幾乎形成了搶片的局面，我有一點猶豫。威尼斯三個字響亮，但影評人週是官方單元以外的平行單元，而洛迦諾入圍的則是官方競賽單元，且三年前有⟪路邊野餐⟫入選同一個單元，緊接著的國際與國內發行都借勢取得佳績，新導演的話題應該可以延續。當時我研判多部華語片有機會入選威尼斯電影節各單元，媒體的內卷效應不是我樂見的。加上⟪郊區的鳥⟫的影片特質與拿導演的未來之路來考量的話，以發掘新導演著稱、國際製片人傾力關注的洛迦諾的確匹配得宜。我當時也考量另一件事，那就是國內的首映。我想來想去，從時間與造勢的可能性來判斷，西寧FIRST青年電影展是最佳的選擇，仇晟導演又是FIRST訓練營的過往學員，入圍與受矚目的可能性大增。如此一來，無法前往海外的媒體可以在西寧一網打盡，完成初步的話題宣傳。最後，綜合考量的結果是，時間距離FIRST較近、可以一氣呵成的洛迦諾電影節成為了⟪郊區的鳥⟫的國際首映的地點，世界首映的地點則在西寧。（結果，當時的威尼斯影評人周的藝術總監去年跑到洛迦諾當藝術總監了。）
2018.07。 ⟪郊區的鳥⟫在西寧的放映一票難求，最終，不負眾望，贏得了最佳劇情長片獎，驚人首作有了好彩頭，評委主席是陳國富監製，評審團成員也包含許鞍華導演以及蘇照彬導演。
《郊區的鳥》獲FIRST最佳劇情片獎，許鞍華、蘇照彬頒獎
2018.08。仇晟導演、李淳、我和幾位製片人一同前往了瑞士洛迦諾，參加⟪郊區的鳥⟫的國際首映。幾場放映下來，觀眾與媒體的迴響都很不錯，老外完全能看懂的語境下一個城市的快速變化，我們感到很欣慰。（洛迦諾電影節是屬於電影人與多元電影觀眾的大派對，傍湖的美景、山景與八千人的戶外放映場地都令我們印象深刻，一起看電影的激動是平臺機制永遠無法取代的。）
《郊區的鳥》劇組在洛迦諾電影節
洛迦諾電影節的露天放映
2018.9 – 2010。 電影走過歐美亞三大洲無數的電影節，得了不少包含最佳影片在內的獎項，⟪郊區的鳥⟫也順利在北美正式上映，由紐約著名的The Cinema Guild發行，該公司也發行了許多洪常秀、賈樟柯、王小帥、錫蘭、法哈蒂的電影，是北美最出色的藝術電影發行公司之一。
《郊區的鳥》北美版海報
2019暑假末尾, ⟪郊區的鳥⟫在大陸初次定檔，但因為檔期過於擁擠，決定延後上映。
2020 疫情再度迫使⟪郊區的鳥⟫的檔期無限推遲，這是一個全世界電影人共同面對的新世界、新規則。
2021.02。 經過百老匯影城的點映後，⟪郊區的鳥⟫終於上映，新的物料、密集的宣傳，經過了4年半的旅程，終於和大陸的觀眾見面。
《郊區的鳥》大陸版終極海報
2022.1。 2021年中的台灣疫情也打亂了⟪郊區的鳥⟫在台灣上映的節奏，最後終於在2022年的1月14日正式在台灣上映。
五年半，不短的歲月，我作為⟪郊區的鳥⟫監製的工作即將告一個段落，要感謝所有的旅伴，最後則是留給有緣的觀眾細細品味。我可以告訴你電影裡密室逃脫空間裡的謎題的答案（沒有爆雷）：
「世界上哪種東西最長又最短；最快，也很慢；一大塊，但可以切開；很重要，卻經常被人忘記？」
答案就是「時間」。
對於藝術追求的「遠征」，永遠不會停止。
本文圖片由黃茂昌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