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較量些什麼呢?
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
——作家·張愛玲
「逝於1995年9月8日」
出自:《公寓生活記趣》
01.
1996年,馬上從北京舞蹈學院附中畢業的章子怡,跟班上同學去清華表演,引起轟動。清華領導看了,說要不你們以特長生身份來我校入讀?結果班上沒一個學生報名。不久,中央歌舞團來班上,要走了10個畢業生。
章子怡名列其中,但她和拒絕上清華一樣,拒絕了這份工作。
那一年,她已經想好了要考中戲,想轉行做演員。跟她抱著一樣念頭的,還有幾個女生。她們是袁泉、曾黎、秦海璐、梅婷、胡靜、張彤和李敏。八個姑娘,四個學戲曲,四個學跳舞,都來自專業藝校。當時有老師問,都招專業的,文化考試她們行嗎?負責招生的常莉說,大不了招個和尚班。
常老師口中的「和尚」,包括劉燁、秦昊、陳明昊、田徵、黨昊、吳國華、曹俊、牛青峰、趙會南。他們考中戲的動因,並不像姑娘們那麼急迫。
學舞蹈的章子怡、梅婷,學戲曲的曾黎、袁泉,前者面臨的是自身條件的侷限,後者面臨的是行業的衰敗。她們轉學表演,多是出於現實考慮。
故事,還得從考入中戲前說起…

「中戲96班」
1990年,11歲的章子怡考入北京舞蹈學院附中,學民族舞。選拔當天,讓脫衣服看身段。小章背心上都是窟窿,搞得她很不好意思。更不好意思的還在後面,進班後她才知道,自己身體柔韌性很差。劈叉、壓腿,每一樣做得都沒別人好。如果被淘汰,送回少年宮,章子怡會覺得很沒面子。
她想到唯一解決問題的辦法,就是摸黑偷偷練功。等大家散了,一個人在練功房裡加練。甚至每晚睡覺,都給一隻腳架起來,壓在牆上。今晚左腳,明晚右腳。這樣不會被同學發現,被人家說三道四。
天資不足的章子怡,就這麼硬生生給自己壓了出來。
不久,小章又得到了命運眷顧。1994年全國規格最高的青少年舞蹈大賽「桃李杯」,附中選人。章子怡基本功中等,達不到參加標準。時任民間舞系主任潘志濤力排眾議說,你們要舞蹈還是要臉盤?
「如果你們要舞蹈,她不夠,但如果你們兩者都要,章子怡就是最佳人選。」
比賽要跳一個劇目兩個組合。劇目跳《孔雀》,章子怡還行。組合跳苗族舞蹈,需要極強的爆發力。章子怡向來以柔美立足,萬萬沒想到,這個舞被她跳出了極大的男性張力。後來常莉看了,讚不絕口。沒人知道當初章子怡扛著多麼巨大的壓力。最終,她捧起了「桃李杯」的表演獎。
「參賽的章子怡」
然而,中央歌舞團這個所有人嚮往的單位挑中她時,她拒絕了。那時,她就清醒地認識到,以自身條件,拿了桃李杯,也成不了最好的舞者。章子怡不想再在這條路上浪費青春。聽說有個中戲,就想去試試。
進考場前,她報了一個7天培訓班。帶班老師,就是常莉。
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引起了常老師的注意。章子怡也沒讓她失望,演主題小品《超市風波》,在臺上表現得特有主意。三試後,常莉天天打電話,催章子怡補文化課。結果到了6月,章同學書還沒打開。常莉急了,覺得這麼好的苗子不能放走。去學校一查,原來得過「桃李杯」,趕緊給文化部打了電話。
章子怡的專業成績符合文化部直屬院校的保送規定,她沒參加高考。
其他幾個被常莉催著看書的姑娘,運氣就沒那麼好了。
02.
在中戲,梅婷跟章子怡睡上下鋪。學舞蹈出身的她,也覺得自己跳舞沒前途。
梅婷是軍隊大院長大的。自小在「南京小紅花」學舞蹈。個頭高、容貌好,一直跳領舞。被保送進南京一中後,很多男生給她寫情書,搞得她爸很焦慮。南京軍區前線歌舞團招生,13歲的她一去就考上了。當爹的這才放心。
剛進歌舞團,梅婷還能領舞。等其他女孩兒個頭上來,她從雙人舞一路跳到三人舞,後來只能跳群舞。領舞的梅婷很傷心。偏巧在這時,她參演了一部《血色童心》,下狠心轉行表演。第一次考北電,偷偷去的。部隊不給轉業,她考不了文化課。兩年後,乾脆退役,考了中戲。
張彤的選擇,跟梅婷類似。她來自新疆,15歲那年當了文藝兵,有戲曲底子。1995年,天山電影廠拍《金戈鐵馬》,要找一個水靈的女兵演衛生員,張彤被挑去。從此動了演戲的心,隻身跑到了北京。

「稚嫩的梅婷」
同樣學舞蹈的胡靜,讀書期間跟梅婷關係最好。她來北京早,獨立得也早。11歲離開雲南,進中央民族大學舞蹈附中。臨走時,她媽哭得稀里嘩啦。她倒有一種奔赴首都追夢的成就感。很不幸,學到第六年,胡靜發現自己成為不了第二個楊麗萍。每天5點練功,深夜補習文化,到頭來也就是當個伴舞。
聽朋友說,南鑼鼓巷有個中央戲劇學院,她決定試試。報考前,她還託關係,專門找93級功課最好的男生給自己輔導。多年後,男生見到她說,你那時候也太純了,見人還沒說話,就臉紅。這位師兄,就是王千源。
相比於胡靜的獨立,也是11歲獨自到北京求學的袁泉,性格就要孤僻很多。
袁泉從小熱愛文藝,鋼琴、舞蹈、表演樣樣行。1988年,湖北省振興京劇,要選一群好胚子。袁泉試著去考,結果考了個全省第一,被送到了北京中國戲曲學院附中代培班。入讀頭一個月,經常想家想到哭。為排解孤獨,袁泉拼命跟家人寫信,雙方總計270多封。她一個人就寫了110多封。
袁泉是個極度認真的孩子。1991年代表中國少年兒童赴美演出,在校期間拿過教學表演獎。但怎麼和老師、同學相處,是她最頭疼的問題。因舉報作弊,她遭到排擠,內心很受傷。在她給家人寫的信裡,都是迷茫和苦惱。
7年戲校結束,她本想留在北京,考軍藝。囿於現實,還是回了省京劇團。結果這一回,行業不景氣,前途暗淡。袁泉就主動參加了一個全國影視推新比賽,拿了二等獎。她乾脆又跑回北京,報考中戲。

「少女袁泉」
考完三試那天,只有十幾個學生被留下,老師讓回去準備文化課。袁泉估計自己沒戲,準備明年再考。結果一個同學拉著她去上了10天北電的輔導班,拉她去考北電。北電把她給錄取了。正要去,常莉又打電話,說中戲也要她。為了把她搶到中戲,常莉還特意寫信給她父母:
「以她的條件,無論話劇還是影視劇,都有非常大的優勢。」
最終,袁泉選了中戲。她學戲,是省京劇團培養的,想走人,可以,拿兩萬五調檔吧。袁泉爸媽好不容易才湊夠這筆錢。眼看父母付出,袁泉也知道這麼多年,一個普通家庭培養自己很不容易,基本沒怎麼學過文化課的她,硬是在高考前鏖戰58個日夜,超了文化分數線36分。
正是看到袁泉考中戲,曾黎才跟著動了這方面的心思。
曾黎也是省京劇院培養的,跟袁泉是同學。學戲七年後,回到劇院,發現一切並不像自己想象的那麼美好。市場起來後,沒人看戲。同事們一個個都很懶散,早上敷衍練功,下午打麻將、看錄影、睡懶覺。
一個月工資,撐死了300塊錢。曾黎心說,我總不能一輩子這麼過吧。

「少女曾黎」
三試前,由於嘴饞,吃了個炒扁豆,曾黎差點食物中毒。本來不想去了,老師說你不來可惜了。她就打了個面的,拖著一身病軀趕到了考場。憑藉出色的戲曲功底,加上身條、容貌,順利過考核。
可見無論是梅婷、胡靜,還是袁泉、曾黎,這些個藝校姑娘考表演,完全是不想埋沒才華、浪費青春、蹉跎人生。唯獨秦海璐不一樣。
她純粹是為了嫁人。
03.
秦海璐生於凋敝期的東北,父母被下崗後,自己做生意。沒時間照顧她,就把她送到戲校學戲。那是日後秦海璐不願回憶的一段時光。
京劇的童子功極苦。打飛腳這一個動作,要一口氣練250個。老師敲一下棍子,打一下。中間斷一個,補練10個。孩子們無一不是一邊哭一邊練完的。秦海璐不喜歡,但她骨子裡反叛、堅韌。別人練到哭,她休息兩分鐘,又接著練。無非是想告訴老師:我還能練,你不能把我怎麼樣。
白天練,夜裡也要練。和章子怡一樣,睡覺把腿壓在牆上,麻木到失去知覺。不知這種日子何時是個頭。當年秦海璐唯一的快樂,就是爸媽來看她時,能吃上燒雞。可她永遠記得,她爸最長有13個星期,未曾出現。
孤獨、絕望和痛苦,到底還是沒能摧垮秦海璐的倔強。

「學生時期的秦海璐」
如果說章子怡逼迫自己,是為面子,為了讓自己出眾,秦海璐一次次跟老師「較勁兒」,那就只為了兩個字:痛快。當初老師點名說,秦海璐你唱不了梅派,你沒那個天分,教你也教不出來。秦海璐不服氣,轉去別的學校,畢業時唱梅派的《天女散花》,用了最長的綢子,打破紀錄。
表演完了,16歲的她回去懟老師:你說我能不能唱梅派?
當然後來她覺得自己傻。因為那麼做不是自己喜歡,只是為了證明別人是錯的。為了一句話,吃了很多苦,卻失去了許多快樂。
等她畢業時,家裡發了財,生意好到能讓她上中戲時穿巴寶莉的風衣。爹媽不指望她成才,說回家隨便給你找點事做,繼承家族財產吧。自12歲後就沒感受到家庭溫暖的秦海璐,特想有個家。需要找個好老公。
她一尋思,找好老公,自身條件也不能差啊,至少得有個大學文憑吧。
結果這年,中央戲曲學院在大連不招生。聽說中戲在大連有考場,她覺得只要有大學文憑就行,管它呢。她去報考是最後一天,老師們都準備撤了。看她條件不錯,拿稿紙寫了個「補001」,讓她一二三試一起考。
秦海璐說我唱個《白蛇傳》吧。隨即一人分飾兩角色,先唱大青衣白蛇,再唱刀馬旦小青,自己跟自己對戲。直接給常莉震住了。
然而,聽說要考文化課,秦海璐差點一嗓子哭出來。常莉說,你條件好,給你降50分,能考190分我就讓你進。秦海璐倔脾氣又上來。愣是晝夜顛倒補課,以暈倒在公車上為代價,考了280多分。
就這樣,小秦順利跟其他幾朵96金花,會師中戲。

「軍訓時的96金花」
跟上面這些有著明確人生規劃、出於現實考慮而學表演的女孩兒不同,1996年走進中戲考場的那幫男生,不少人身上懷揣著羅曼蒂克的念頭。
同樣來自東北的男生劉燁,就是衝著「發大財」的幻想去的。劉燁爸媽是長影廠的職工,按理說,高中畢業,他可以子承父業,進廠做個燈光師。但有親戚說,你形象不錯,適合做演員。劉燁說,演員有什麼意思。親戚說,一年買大哥大,兩年買車,三年買房,你說有沒有意思?
彼時,高中生劉燁涉世未深,只覺得賺錢很爽,扭頭就跑進了考場。
秦昊也是東北的,他讀遼寧最好的高中。家裡人本來要把他送到紐西蘭最好的商學院深造,以後做個企業家。結果因為看《北京人在紐約》,他狂迷姜文,夢想成為那樣的演員。公務員父母說你瘋了,咱祖上就沒幹這個的。可最終擰不過秦昊。70歲的姥姥,親自把他送進了考場。
陳明昊更是因為高中班主任一句「你聲音條件不錯」,也不知道學表演意味著什麼,稀裡糊塗就報了名。只有在戲曲學院學了六年豫劇的田徵,因為倒倉而明確知道,考中戲是唯一出路,連續考了兩次。
比起專業藝校的「八朵金花」,男生們的考場表現,也略遜一籌。劉燁一口東北腔「考號543」被老師糾正了數次。才藝表演,人家唱跳、武術,他什麼也不會,說我就會打籃球,現場來了一段空氣運球。
二試結束,劉燁感覺發揮差,非常懊惱,當晚躲在被窩裡哭。陪考的劉母也不知該怎麼安慰,只好拉著兒子手一起哭。為了圓夢,考完中戲後,他又去北電。碰上演過了《姐姐妹妹闖北京》的趙薇。兩人演小品,趙薇老指導他。他不服氣,說你憑什麼教我啊。即興跟人對戲。
結果是,由於條件太好,兩邊都錄取了他。
「一口東北腔」
陳明昊準備的是一段吉他表演,彈《花房姑娘》,中間琴絃還斷了。黨昊特逗,高中發表過詩歌,拿了一堆報紙上去發給老師。老師說,還有什麼特長啊?黨昊又從兜裡摸出駕照,說我會開車。理科生秦昊運氣好,三試碰上跟袁泉對戲,即興表演不停地給他遞包袱,輕輕鬆鬆就過了……
1996年的夏天,一通忙活後,中戲一共招了20名新生入校。但在日後的學生名冊中,只有文章開頭提到的8位女生9個男生。究其原因,並不是你考上了,學校就繼續教你。大一一整年,還有個甄別期。
要是不過關,對不起,回家去吧。
有三位新生,就這樣消失在了名冊上。
多年後,章子怡、劉燁、胡靜、袁泉們回首往事,提及那一年,幾乎都在用「噩夢」來形容。每個人都是在心驚膽戰中度過的。
04.
按照中戲的規矩,進校沒多久,就得初檢。這是同學們互相認識的機會,也是大家展示自我的舞臺。章子怡跟胡靜,合跳了一段舞,曾黎和袁泉,一起唱了戲。最出彩的是胡靜,獨舞《五彩雲霞》,給男生們全看呆的。
由此也引出當年96級班花的討論。
別看章子怡靠臉上「桃李杯」,進了96班,年紀最小,顏值也沒人提。普遍性觀點,是被戲稱為「大洋馬」的曾黎最美。甚至一度被贊為中戲200年間不會有這麼美的。曾黎個頭高,大長腿,每天一出宿舍,半個學校的男生就起鬨。不過曾黎覺得胡靜更漂亮,劉燁也深表贊同。胡靜卻說班花是張彤。初檢時,張彤最後一個來,一推門,一面牆的男生都愣住了。
這些姑娘顏值高,能唱能跳,搞得相貌並不出眾的秦海璐壓力相當大:
「我覺得全國的人精都在這兒了。」

「章子怡、梅婷跳舞」
初檢完畢後,剩下的大一生活,是一系列「自信的毀滅」。
首先一個最大的問題,就是很多人連作業都交不上。作業是老師隨便給命題,你就自編自導自演,弄個小品。這幫新生,不是常年在藝校封閉,就是禁錮在高中裡,一點社會生活經驗沒有,哪兒有編導的靈感?
這裡面的老大難是章子怡,永遠是交不上作業,一上臺就發抖。每天夜裡睡覺,她就祈禱能夢見一個好故事,明天好給老師交差。每個週末回學校,一看見中戲大門,她就感到人生無望,回去跟她爸說,我能不能不念了?章父道,路是你自己選的,跪著也要走完啊。只好繼續回去受苦。
同樣交不上作業的還有劉燁。當時劉燁很脆弱,小品交上去,常莉說你這都什麼呀。他當場眼淚就下來了。回去想,想不出來,就一個人跑到什剎海,在月光下嚎啕大哭。一米八幾的大個子,哭得特別搞笑。
胡靜、秦海璐都差不多,後來接受採訪說,還演戲呢,當年交個作業都交不上。某夜,胡靜跟劉燁吃完麥當勞,坐在馬路牙子上,胡靜直接喪了,說通不過甄別算了,大不了退學嘛。估計胡靜也就說說,劉燁真給家裡打電話,問能不能不讀了,他爸說,你不管怎麼樣,至少把文憑混到手吧。
秦海璐要不是為了嫁人,早就撤了。
也不是所有人功課不行。秦昊讀書期間就是成績第一,被稱讚為「秦藝謀」。他跟章子怡排小品,演情侶看恐怖片。演到中間,看到恐怖處,一頭扎進章子怡懷裡。給老師留下了深刻印象。家住北京的陳明昊也聰明,從家裡弄來VCD,搞了一大堆盜版碟片,帶領大家琢磨演技。
田徵是最勤奮的,全宿舍他出早功最多。不過,每天早上他走到歐陽予倩的雕像下面,都有一個叫袁泉的女生,早就在那兒練繞口令了。
當年在中戲,袁泉臺詞課第一名,沒想到唱戲出身的她,聲樂課居然倒數。提及那一年,袁泉說天空是灰色的。這灰色,一半是作業,另一半,是生活。彼時,袁泉還有點孤僻,心靈脆弱。她上半學期被分到93級姐姐宿舍,睡上鋪,把溼衣服晾在床沿上,被學姐扔回去,委屈得哭了。
袁泉也不愛跟班上同學來往,集體活動都不參加。班上組織去圓明園,她跑去醫院,說自己得了針眼,死活讓醫生給自己眼上貼個膏藥,請完假,一個人出去逛街。由於課業壓力大,狂吃,瘦小的她發胖到120斤,每天夜裡穿著減肥褲一個人跑到安定門大喊大叫,發洩沮喪情緒。
那時期,也有一個同學跟她走得很近。那就是前文未曾提及的李敏。
李敏是96中戲女生裡最低調、公開資訊最少的一位。袁泉心灰意冷時,她給了袁泉很多安慰。尤其那年,袁泉家裡要從單位買房,差幾萬塊錢,如果湊不上,就再也沒資格了。家裡問袁泉能不能想辦法。是李敏幫袁泉湊到了這筆錢。袁泉拍《春天的狂想》時才還上。兩人一度如此親近。

「金花聚會」
同樣哀愁的還有劉燁。當年劉燁一頭長髮,穿牛仔衣,抽駱駝煙,一個人在中戲操場打球,給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之前被呵護得太好。孤身到北京,第一次集體生活,對人際關係、社會規則感到無比迷茫。大城市的人性美醜,對他衝擊很大。困惑的時候,他又是一個人,揣著兩包煙,跑去什剎海,煙抽完了才回學校。邁進成年人大門的苦痛,時常搞得他崩潰。
一崩潰,就打電話跟他媽哭。
別看後來有些人光芒萬丈,當年在學校,和普通學生沒什麼差別。秦昊作弊、遲到、惹事,每件都參與,卻把自己「偽裝」成好學生。劉燁痴迷於打貪吃蛇,打完就跟女生炫耀。女孩兒們苦惱於發胖,湊錢買包面、花生醬、老乾媽自制減肥餐。晚上她們聽收音機,喜歡聽人打情感熱線。
每次聽到打電話的人講如何被欺騙、拋棄,大家就感嘆:
「要是我,得哭成什麼樣啊?」
男女生之間的相處,也是大學生常有的模式。
梅婷拍過戲,大家為了完成作業,經常跟她請教。她跟胡靜關係好,吃飯、上課、打開水都粘著。曾黎和章子怡很親近。她過生日,兩人逛商場,買完禮物,偶遇曾黎喜歡的王菲,小章趕緊衝上去要了簽名。
男生這邊,劉燁打籃球,汗臭衣服泡宿舍,搞得宿舍一天到晚都是味道。他和其他男生生活費不會規劃,一到月底就沒錢了。只有田徵過得很老實,還經常買水果。劉燁就攛掇大家把田徵的水果掏出來吃。秦昊問果核怎麼辦。劉燁說就扔地上,讓丫回來「欣賞」一下。田徵也賊,回回到圖書館借書,也不看,借完了放床頭,等常莉來了,看見這堆書就罵其他人:
「你們能不能學學人家田徵?還想不想畢業呀?」
至於宿舍蹭洗髮水這種事,沒少發生。
黨昊的洗髮水,從來都是蹭田徵的。

「96男生們」
哀愁、喜悅、沮喪、青春、活力、夢想,這些詞一層層碼在這撥學生身上。在那時,大家誰也沒想以後人生什麼樣,應付作業、考試,面對成人的迷茫、困惑,解決生活裡一個個齧噬性的煩惱。這些足夠他們每天焦頭爛額的。十幾歲學生該有的苦惱、憂傷,他們一樣也沒落下。
就這麼一學期下來,終於到了甄別結束。劉燁和章子怡,始終排不出彙報作品,急得抱頭痛哭。後來找到一研究生師哥,師哥看他們可憐,想辦法弄了一個。兩人連夜排練。常莉看了,說還行,上去一通演,好不容易過了。
曲曲折折千難萬苦,這倆吊車尾,才沒被中戲「開除」。
誰想能到,多年後,這個班裡,他倆的成就是最大的。
05.
之所以日後的差別那麼大,不得不歸先歸結於兩個字:運氣。
中戲那時有規定,大一大二不能出去接戲,大三大四可以。梅婷讀大一時,接了《北方故事》。劇組跟中戲鬧矛盾,為了演戲,她叛逆地留了封信給學校,扭頭退學。後來常莉和梅婷都說,這事兒處理得太倉促。
離校不久,梅婷跟張國榮合作《紅色戀人》。回校時拿出哥哥送的墨鏡,可把章子怡們給羨慕壞了。大家都動了拍戲的心。不久,胡靜演《網路時代的愛情》,跟陳建斌合作。回班上聊劇組,十分風光。
一天,常莉上完課,學生們都不走,正襟危坐,一臉嚴肅地談判,問為什麼不讓我們出去演戲。常莉說,演,可以,不是主角一律不許接,配角、群演,咱中戲丟不起這人,你們要知道,只有好劇組、好導演,才值得你們演。
同學們問誰是好導演,常莉說:
「謝晉、陳凱歌、張藝謀,這仨可以。」
說完這話沒多久,張藝謀真找上門來了。
最早張藝謀是要拍一廣告,找到了章子怡。面試那天,小章還遲到了。張藝謀親自開門,也沒說什麼。最後,廣告沒導,章子怡以為吹了。萬萬沒想到,不久,張直接給她叫到《我的父親母親》劇組。穿著八條褲子在山野間奔跑的章子怡,極盡清純。拍戲期間,有人要採訪她。青澀的小章不知該說什麼,還拉著劇組的人陪她一起去。等回學校,別提多有面子。

「電影《我的父親母親》」
很快,另一個吊車尾劉燁,也迎來了初試大銀幕的機會。
霍建起來學校選人。劉燁在操場打籃球,早瞄見導演了,假裝沒看見,開始得分耍帥。霍導給他叫過去,問你會演戲嗎。劉燁說當然。半分鐘不到,飛奔回宿舍摸出照片來。然後進組、拍戲。劉燁以為自己上鏡會很帥,結果審片時,看到大銀幕上自己那麼呆,越看越覺得傻。北影廠一幫領導也在,他不好意思。電影看到一半,人就滑到座位下躲了起來。
這電影在國內沒什麼聲響,在日本賣了兩億。劉燁還提名了金雞獎。
拍完戲回學校,跟班上男生喝大酒。大家喝高了,說終於有男生拍戲了,以後大家都要有出息,為男生爭光。喝得是抱頭痛哭。這一哭,劉燁眼睛腫了。第二天英國外賓來訪,他戴了個墨鏡去。常莉看了就說:
「喲,才演一部戲就大明星了?」
給劉燁臊得呀,再不敢了。
那個學期末,課程彙報,袁泉演小品,滕文驥的老婆在觀眾席裡。正好,《春天的狂想》要一個會唱京劇的演員。第二天,袁泉騎車到王府井西餐廳見了滕導和其他試鏡女孩兒。晚上去KTV唱歌,袁泉唱完,就被定了。不過第一次拍戲,她連機位怎麼走不清楚,走著走著就出畫,特別緊張。
結果她靠這部電影,拿了個金雞獎女配。
顯然,這些嚐鮮上鏡的人,為日後表演事業的成功,打下了堅實基礎。

「電影《那山那人那狗》」
但也有人沒那麼上心,踏踏實實學習。
女生這邊,秦海璐根本沒打算演戲,整天穿個軍大衣在學校裡晃盪。曾黎更是沒什麼野心,從不主動爭取。梅婷拉著她給她介紹劇組,她轉了一圈又回學校,安心排話劇。男生這邊,秦昊其實也有機會,就是性格擰。有北影廠導演來班上拍照片,他說你拍我幹嘛,別把我照片到處傳,我不需要。
後來這導演又遇見他,說你真怪,人家趕著上,就你不讓拍:
「你看關錦鵬拍《藍宇》問我找人,我覺得你合適,但沒照片,人找劉燁了吧!」
咱們往回看,也正是每個人的性格,決定了每個人日後的選擇,進而影響到他們事業的發展。甚至可以說,那些找上門的運氣,也跟他們的性格,有玄而又玄的聯繫。像章子怡、秦海璐、梅婷、袁泉,這些在藝校時就透出某些特質的姑娘,她們練就的堅韌、反叛,嚴重影響了她們的人生。
男生這邊也一樣,班長吳國華的自我懷疑,黨昊的浪子個性,秦昊的自視不凡和不肯妥協,終將影響他們日後的命運走向。

「96級畢業大戲」
2000年6月9號,逸夫劇場,中戲96級的同學,完成了畢業大戲《費加羅的婚禮》。現場爆滿,掌聲雷動。那是被稱為前後數年裡最熱烈、最成功的一次畢業匯演。演出結束,常莉上臺,大家本來都挺高興,可事前田徵留了個心眼,他把全班同學開學時自我介紹的錄音剪到一起,播了出來。
「我是XXX,來自XXX…」一段段青澀的自我介紹迴響在劇場裡時,所有同學都繃不住了。因為每個人心裡都清楚,這是他們最後一次集體演出。
大家在掌聲中,止不住地落淚。
此後,眾人找工作、尋單位,吃完一頓畢業散夥飯,各奔東西。
走出校門,他們迎來了截然不同的命運……
06.
96中戲班裡,表演成就最高的章子怡,的確也是運氣最好的那一個。但在運氣之外,成就她的,還是她在學舞時就有的那份韌勁。對章子怡而言,如果天分不是最高的,那就用後天的努力來追趕,直到機會降臨。
《我的父親母親》拍完後,李安想找舒淇演《臥虎藏龍》,舒淇沒檔期。一開始選過章子怡,李安覺得不行。挑了幾個演員,又挑到章子怡頭上。也不告訴章子怡演什麼。送進練功房練功。每天章子怡都能看到不同女孩兒去李安房間試鏡,壓力巨大,只能拼命爭取。當時,李安有意另一個女演員,可那位吃不了練功的苦。章子怡吃下了,演上了玉嬌龍。
拍戲時,章子怡也是靠蠻力拼,吊威亞不懂得自我保護,拿臉去撞牆,拍打戲指甲被掀飛,從門外挖一捅雪來止痛。拍竹林那場戲,她媽來探班,看她一個女孩兒在那麼高的地方飛來飛去,當場哭了出來。
這期間,她瘦到90斤,用來療傷止痛的針灸銀針,一攢就是一大盆。
李安拍完每場戲,都會跟演員擁抱。唯獨不抱章子怡。直到最後拍完,李安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章子怡心裡那口氣才鬆下來。
「我就是想用我的努力告訴導演,選我是對的。」

「章子怡,《臥虎藏龍》」
堅韌、刻苦,非要證明自己的心態,此後延續在她每一次表演之中。接受美國《明星線上》採訪時,她說張藝謀第一次誇她做得好時,她忍不住哭了,這種肯定,一直是她工作的動力。王家衛聊《2046》時也曾提到,當時跟梁朝偉演告別的對手戲,他給章子怡設定了四種情緒,一種比一種遞進、難演,可章子怡每一次都做到了。章子怡靠它拿到了金像獎。
憑藉《臥虎藏龍》殺入好萊塢後,她上了《時代》週刊、《名利場》封面,被《君子》雜誌評為「地球上最性感的女性」。演《父親母親》時,她才賺15萬,數年後參演《尖峰時刻2》,她拿到了100萬美元的報酬。
只不過,贏得名利也有贏得名利的代價。
自從出道以來,圍繞在她周身的,就是「野心、慾望」這樣的詞。她穿肚兜上臺領獎,被成龍灌酒,跟鉅富戀愛。「國際章」三個字,慢慢變成了戲諷。很多人把她比作了娛樂圈的鄧文迪。2008年前後,「詐捐」「潑墨」等多重門事件將其推入谷底。她在《一代宗師》劇組,整天以淚洗面……
緋聞、謠言,治不好的傷,時刻刺痛她。但為了守住自己贏來的一切,她只能滿世界跑。那些年裡,沒有真誠的愛戀,沒有穩定的居所。每次戛納電影節散場,珠寶商、禮服、展牌被收走,她看到滿地垃圾,感到無比淒涼。
她拿到了國內女演員能拿到的一切榮譽,但她說:
「我表面上是個堅強的人,私底下卻很孤獨。因為最痛苦的時刻,沒人能幫我。」
07.
同樣被成名焦慮困擾的,是另一個吊車尾劉燁。
2000年,劉燁拍了《藍宇》。那之前,他也跑過劇組,到處給人留電話。聽說是拍同性戀的故事,他心裡有點擰巴。關錦鵬催製片人打了七次電話,劉燁才去試戲。拍死亡戲時,胡軍在戲裡哭,前來探班的謝娜在場外哭。
劉燁沒想到起點會那麼高。媒體都在捧胡軍,結果金馬獎影帝頒給了他。搞得他上臺不敢表現得太興奮,回去才狂喜。這片子奠定了他的「憂鬱」,也給他帶來更多文藝片機會。《紫蝴蝶》、《巴爾扎克與小裁縫》都來找。
可實際上,劉燁不覺得自己憂鬱。他當時還想著賺大錢,開豪車。
深圳電視臺曾經找過他做主持人,2001年,開一萬八的月薪。他差點心動了。要不是被同學拉去「青藝」,他可能就轉行了。
演完《藍宇》,拿了影帝,他以為自己算腕兒了,跟人家吃飯裝大個兒,吹噓自己下部戲要跟某大導演合作。結果跟陳坤出去逛街,人家不認識他,只問陳坤要簽名。這時劉燁才明白,文藝片沒人看,你拿十個金馬影帝不如演一部《金粉世家》。劉燁很受刺激,不再演電影,接了趙寶剛的《拿什麼拯救你,我的愛人》。演完大火。他發誓每年都得再拍一部電視劇。

「劉燁,《拿什麼拯救你…》」
嚐到名利的快樂後,想戒掉就不那麼容易了。
隨後那些年,劉燁拼了命接戲,一年只休息三天。每天神經緊繃,害怕被遺忘,害怕掙不到足夠的錢供房子,害怕行業有新人出來,看到不錯的劇本都想接,生怕錯過機會。他忙到眼睛腫成一條線,依然不肯停下。
跟讀中戲時一樣,劉燁不太會跟人傾訴,場面話也不會說,所以逼自己喝酒,喝高了就能說。他養成了愛喝酒的毛病,一去飯局就喝大。
他以為這樣表現自己,才能換得更多的機會。
2006年,他拍《滿城盡帶黃金甲》,同時飛美國拍《暗物質》,一個是導演張藝謀,一個是跟偶像梅姨搭戲,壓力巨大。最長時間,他37個小時沒睡覺。只能靠喝白酒、吃安眠藥,強行入睡。結果《滿》上映,惡評如潮。
慢慢地,他察覺到,不管再怎麼拼命,也很難像當初那麼火。
2014年,一部定好的戲最終沒要他,搞得他無比傷心。
得到了,害怕失去,擁有過,還想更好。名利場精準操控著人性。曾經疏於表達和喜歡一個人抽菸思考的劉燁,只能暗中與它搏鬥。要不是後來討了個好老婆,劉燁還得一個人在這種得與失的惶恐中掙扎。
08.
96級其他同學,運氣並不及章、劉兩個吊車尾那麼好,有些人,甚至面對好運氣,會主動把它推開。說到底,一切都是個性使然。
當初衝著嫁人去讀中戲的秦海璐,就是最佳樣本。
她沒想做明星。讀書時最大的願望,是能當個朝九晚五的小白領。同學接戲,她不羨慕。天天穿個軍大衣在學校裡晃悠。可天不遂人願,推了她一把。
1999年,陳果拍《榴蓮飄飄》,真找了一個妓女來演。陳果覺得不對勁,跑去北京散心。朋友推薦秦海璐,說她的氣質就特像。製片帶秦海璐去見他。陳果正在看97班彙報彩排,沒理秦。姑娘不高興,扭頭就走了。
後來怎麼叫她,她都不回去。製片解釋,人家看彩排呢,跟你說話是對臺上人的不尊重。但聽說演一個妓女,秦海璐還是很排斥。直到常莉找到她,說這麼好導演找你,咱班真正會演戲就三四個,這其中就有你:
「你要是畢業前還沒一部戲,人家都會覺得你不行。」
前面幾句無關緊要,就這句話,又把秦海璐的倔勁兒給刺激了。

「秦海璐,《榴蓮飄飄》」
她沒想到,第一部影片,就能拿到金馬獎。同屆對手,還是張曼玉、梅豔芳。頒獎禮當晚,她剛拿到獎盃,聽說劉燁又拿了個影帝,當場就哭了。然而,即便喜悅、感動一併湧來,她還是沒想做一個演員。
人跑去朋友公司,當起了小白領。
很不幸,因為不會電腦、效率低下,被老闆辭退。她又去拍戲,開火鍋店、廣告公司,想自己做老闆,每個生意都沒了下文。
本來心一橫,說回東北結婚、生子吧。這時,周迅憑《如果·愛》封后,港臺媒體說,封后有什麼,以前有個秦海璐,年紀輕輕拿了影后,現在人都不知道哪兒去了。這麼一句評價,又激起了秦海璐的逆反心理。她還是像戲校裡那個倔強的孩子,你們以為我不行,我偏要做給你們看。
隨後,秦海璐演了不少電視劇,卻很快陷入低谷。生意、感情受挫,演戲也越來越沒感覺。她覺得不行,回國家話劇院,申請演話劇,演《紅玫瑰與白玫瑰》。在崩潰時,聽著林夕為她寫的《一個演員的自我修養》,在車裡嚎啕大哭。經歷這股陣痛,她重新回到舞臺,成了個好演員。
她喜歡文藝片,喜歡挑戰。她演《鋼的琴》,明知會虧,還往裡面砸錢,支持小成本電影《阜陽六百里》,拿了金馬獎編劇。兜兜轉轉,她還是走了一條以表演為生的路。不是為了做明星,只是做演員。
要是沒有那兩次被激,秦海璐說不定已經回去繼承家族企業了。
09.
其他幾朵金花,各自事業,也有明顯被性格塑造的痕跡。
2000年畢業時,國家話劇院問中戲要了三個女生:章子怡、秦海璐、袁泉。章子怡拍戲去了,秦海璐下海去了。只有向來安靜、認真的袁泉,第一時間登上了話劇舞臺。儘管她早早拿了金雞獎。卻沒想以電影為生。
剛畢業時,電視劇《為愛作主》找她演第三者,被她拒絕。
這個角色,被徐靜蕾拿了去。
就像她在中戲邊緣的位置,在娛樂圈,她也是個「邊緣人」,除了偶爾出現在公眾視野裡,袁泉大部分時間,都留在了話劇舞臺上。為演《狂飆》突破心理障礙,為演《趙氏孤兒》摔斷過鎖骨。她演《暗戀桃花源》,林青霞親自來捧場,看得流淚不止。跟王洛勇排《簡愛》時,王發現她真不愛說話,一天到晚琢磨戲,甚至排練散場,背個書包,跟人在門口對詞。
憑藉這部戲,她得了中國戲劇梅花獎。學戲沒拿到,演話劇拿到了。
她還是「中國話劇百年名人堂」裡,最年輕的演員。
人家說她不爭,沒野心。袁泉說我是沒那個能力: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給我一個角色,把她演好。」
她不喜歡娛樂圈、名利場的紛紛擾擾,向來避而遠之。甚至連感情,最終跟她有情人終成眷屬的,還是她的初戀,夏雨。

「袁泉,《簡愛》」
還有比她更不爭的。那就是當年迷倒了中戲一大半男生的「大洋馬」曾黎。
畢業前,曾黎就很不積極,沒怎麼找單位。她說實在不行就回老家唄。常莉都急了,說樓下那麼多招聘你去看看。曾黎這才去全總文工團,應聘了主持人,後又轉到話劇團,安安心心地工作。
讀書時,曾黎就沒接戲。工作後,也是隨緣。名利不來,算了。後來上《最佳現場》,人說章子怡、秦海璐都火了,你條件那麼好,怎麼不爭取。她沒怎麼放心上。上節目,她穿50多塊錢的鞋,200塊的衣服,也沒覺得有什麼。她運氣也差點。好不容易被陳逸飛選去演《理髮師》,結果導演駕鶴西去。
沒人知道曾黎內心深處對於名利是否糾結。至少她看起來很自在。
當初為演戲跟學校鬧掰了梅婷,在之後的演藝路上依然「反叛十足」。跟張國榮演《紅色戀人》時,她因為對角色要求不滿意,中途就溜過,被製片人給抓了回去。拍《不要與陌生人說話》,事前明明做過採訪,看過真實案例,有些臺詞她受不了,就跟導演僵著,倒逼導演把詞給改了。
多年來,無論事業還是婚姻,她依然是個很有主意的姑娘。
拍《推拿》時,她本來是想看看秦昊怎麼演婁燁的戲。看著看著,看上了秦昊身後的攝影師,跟秦昊一說,就跟對方好上了。一點不扭捏。
相比之下,她的好閨蜜胡靜,在演藝事業上,沒有她那麼轟轟烈烈。胡靜主要演了些古裝劇,各種《秘史》裡的格格公主。讓她登上新聞頭條的,主要是還是遠嫁馬來富商朱兆祥。生完孩子,胡靜發現自己跟外界脫節。接了幾部女主戲,沒什麼水花,後來找她演女主的就變少了。
直到《人民的名義》裡演高小琴,大家才想起這麼個女演員來。
這也是演藝圈的殘酷之處,給你一次機會,你沒給投資人和導演相應的回報,無法在市場上激起水花,馬上就會被這個行業洗到邊上去。

「高小琴董事長」
「八朵金花」裡的張彤和李敏,身影就很淡。張彤演過一些古裝劇,沒留下什麼鮮明形象。李敏演了《鐵齒銅牙紀曉嵐》裡的張了了,轉行做製片。關於她演戲的訊息,很少很少。甚至在某些報道里,只叫「七朵金花」。
我們只知道,李敏後來改名為李馨雨。關於她的公開資訊極少,她就像中戲96級的一個謎。包括和她走得很近的袁泉,後來接受採訪說: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後來我們的關係,就變得越來越淡,聯繫越來越少了…」
當初大家一起上課、打水、減肥,夜裡一起聽情感熱線,但一走出校門,走上社會,性格的影響,運氣的左右,資源的優劣,最終決定了命運的不同。有人是國際巨星,有人是綠葉小咖,有人拿金馬影后,有人默默無聞。
有人享受著名利帶來的快樂、痛苦,有人則決定安穩、平靜地過完一生。
這裡面沒有高低之分,只有冷暖自知。
10.
96級說是明星班,其實主要靠女生扛流量,男生這邊,相對慘點兒。真正一度稱得上大明星的,也就是劉燁一個人,秦昊還得往後靠。像田徵、曹俊、趙會南,這些名字一時半會兒觀眾都對不上人,想不起是誰。
他們演過一些作品,但沒留下什麼鮮亮的痕跡,跟「明星」兩個字也不沾邊。
這裡面有運氣不濟,可掰開來看,似乎還是跟性格有關。
尤其對黨昊和吳國華而言。
如果不是上了《超級演說家》,很多人不會知道黨昊是96明星班的。畢業大戲,黨昊演《費加羅的婚禮》裡那個酒鬼,贏來無數鮮花、掌聲。那時,黨昊是個憤青。同學們去考國話時,他擰著沒去,以為進好單位要花錢。等到大家一個個離開宿舍,他倍感失落。畢業後,他去舞蹈學院當老師。
到了單位,他還是憤憤不平,跟體制對抗,看不慣的要說。學校不給宿舍,他搭帳篷睡。還帶著學生拆了校訓銅字,以寫檢查告終。個性與體制的衝撞,最終讓他選擇離開,丟掉鐵飯碗,成了北漂。
漂起來的黨昊,運氣很不好。連續4年他拍的戲,一部都沒能播出。看上他卻被他拒絕的《蝸居》,大火。為此,他找人算命,把名字改了幾次。為了當明星,他一路死磕,堅守理想。最窘迫的時候,兜裡只剩下了三塊錢。
他寫過一個短劇,過了三年,還沒人投錢。事業無成,他不願回家。一年中秋,哥哥找上門,黨昊哭了。後來,他演的劇終於播出。
他依然沒能迎來想象中的火爆。
失落之餘,黨昊只能開解自己,重新定位自己的人生。
曾經面對採訪,他說自己想「得到」,後來上《超演》,他問自己:
「所有的演員都能成為明星嗎?」

「黨昊」
比起黨昊的不甘,當過班長的吳國華,則是提早釋然,進入了哀樂中年。
畢業大戲時,常莉一直鼓勵吳國華演費加羅。吳國華對此沒信心,隨便演了個角色混了過去。這種自我懷疑,始終伴隨著他。畢業後,國話、青藝,他都沒能進去。正好南京藝術學院來招人,他為了趕緊有個工作,去了。吃畢業散夥飯時,聽說大家都會在北京打拼,他有些許失落。
吳國華並不喜歡教書,也不愛處理事業單位的關係。但木已成舟,他沒得選。關鍵節點上,他又結婚、買房,過上了穩定生活,難以北漂。事情就這樣一步一步推著他。同班同學紛紛成名,他偏居一隅,做教書匠人。
顧長衛拍《立春》時,黨昊把他介紹到劇組。他演了追求蔣雯麗的那個男人。他和立春中人的故事,似乎感同身受。一群懷揣文藝夢卻失落的男女,永遠沒能等來春天。影片去羅馬電影節時,要自費,10萬塊,他沒去。
那差不多是他一年的收入。
離開劇組,他又迴歸普通人的生活。
後來北京有人說,他交20萬,可以送他進某文工團,他差點動心了。那時候,比起其他同學,別說明星,連做一個專業演員,都成了奢望。

「吳國華,《立春》」
在南周系的一篇採訪中,他對記者說,剛畢業的時候,也曾想改變世界,現在慢慢覺得,活著嘛,得有一個正常的生活軌跡。
也曾難過,也曾不甘心:
「為什麼別人可以演戲,我不行。可能這就是命運吧…」
不過後來,吳國華還是撈到了一些角色,時不時以配角面貌出現在電視熒幕上。學了四年戲,那些不起眼的角色,或許是他對最好的安慰。多年後,吳國華還在想,如果當初挑戰自己,演了費加羅,是不是一切會不一樣。
可是人生啊,沒有如果。
11.
在遇到王小帥之前,個性自我的秦昊,其實也差一點折在路上。
畢業後,秦昊很快接到了戲,《名流世家》《防守反擊》,還在央視播過。可惜秦藝謀心高氣傲,非男一號不演。三年後,就沒人找他拍戲了。他有意去電視臺做主持人,一聽說要坐班,扭頭走了。開始四處晃悠。
秦昊晃悠的資本,來自家裡。他不愁錢,車、房都有。殷實的家境,足夠他朝「成文姜文」奮進。當年由於老沒人找,他也開始自我懷疑,到底性格、實力能不能進這行。特別迷茫的時候,他差點做了房產經紀人。
很長一段時間,秦昊就是瞎晃,背個很潮的包,在各大聚會、夜店裡晃悠。好幾次,王小帥看見他,打聽他是誰。等到拍《青紅》,發現秦昊身上那股氣質和李軍相符,就把他叫去。拍完了,秦昊第一次跟著去戛納,魂就掉進去了。他就想拍這種電影,拍這種適合自己氣質的東西。
因為對戛納的執念,對「這種電影」的執念,秦昊又等了三年。
三年後,《春風沉醉的夜晚》又把他帶進戛納,並提名影帝。

「秦昊,《春風沉醉的夜晚》」
這時,他和王小帥、婁燁這撥人,已經走得很近。可觀眾對他這個人,一無所知。大片崛起,也跟他沒什麼關係。秦昊想不通,跑去跟王京花簽約,一口氣拍了六部戲。掙了不少錢,可以花天酒地。
但以他自己的標準,每部都有遺憾,角色越來越爛:
「當時居然有電視劇找我演省委書記,我就知道這事兒不能繼續了。」
他又回到了熟悉的鏡頭裡。
《步步驚心》劇本送到他手上,他說看不懂,也就不演了。後來吳奇隆火了,人家問他遺不遺憾。他說遺憾什麼啊,那種角色我本身就不知道怎麼演。這時候,《日照重慶》、《浮城謎事》、《闖入者》、《推拿》幾部文藝片,讓他4次獲戛納影帝提名,王小帥稱他是「無冕之王」。
至於《無證之罪》和《隱秘的角落》,那都是後來的事了。
所以說,在秦昊這兒,不光是個性、運氣、努力這麼簡單,家境這一因素,也是中戲畢業後能否混出個樣子的關鍵。對96級大多數同學而言,畢業就得找一份工作養活自己,迫在眉睫。秦昊的經紀人也說過:
「在這個行業,人受家庭的影響會做出不同的選擇,差別太大了。」
如果吳國華當初不是著急找一個單位,人生會不會有另一種可能呢?
可惜啊,人生沒有如果。
12.
回望1996年,那是個蓄勢待發的年份。社會各領域,有許多新鮮事在醞釀,日後不少成為大佬的人,當初還是一個個小嘍囉。
那一年,崔永元才剛剛搞《實話實說》,馮小剛為《甲方乙方》的拍攝急得火燒眉毛,高曉松拉著回國不久的宋柯,成立日後挖掘朴樹的太合麥田,余華的《活著》躺在書店裡,尚且無人問津,王小波才開始在《三聯》寫雜文,胡泳的《數字化生存》剛翻譯上架,網際網路初代弄潮兒們,看得神魂顛倒。
當時,中國第一家網咖才出現,馬某人還在推銷他的「中國黃頁」,張朝陽還在為商業模式捉急,張樹新還是一個試圖衝破迷霧的探路人……
一切都透出那麼一股新鮮勁兒,差的就是敢打敢衝敢想。在民營資本剛跟電視劇眉來眼去,中國電影市場還未徹底崛起,張藝謀和張偉平剛合作第一部作品《有話好好說話》的時刻,96級這一班的孩子,趕上了好時候。

「同學少年」
那時沒有鮮肉當道、流量為王,社會上的聲音,也沒有那麼浮躁,名利圈的風吹得沒有今天那麼狠。什麼「四大花旦」之類的名號,沒人提。娛樂圈的風氣也沒那麼敗壞。在老師的「嚴厲監管」下,這幫孩子,還得為專業課發愁,老老實實研究表演,爭取交一個能讓自己不被開除的作業。
他們畢業後,又恰好趕上了內地娛樂發展的快車。2000年,全國各地衛視完成上星,每年有數萬集電視劇等著開拍。不久,民營資本進入電影業,《英雄》和《無極》拉開商業片序幕,小章、小劉正好趕上。
每一步,都那麼好地踩在了點兒上。
上世紀90年代,中戲、北電的報考人數,一直徘徊在一兩千之間,但自從小燕子演了《還珠格格》陸毅演了《永不瞑目》,各大影視院校的報考人數,每年成倍增長。中戲96級招了17個,98級就招了81個,到了《英雄》上映時,足足翻了四倍。市場大了,但也變得越來越難出名。哪像當年那些孩子,在大二大三時,就能跟張藝謀、滕文驥、霍建起合作。
於是時移勢遷,再難像96中戲班一樣,一口氣扎堆冒出那麼多帝后、名角兒。

「時光的河入海流…」
而拋開時代背景,深究班上每個人的故事,我們會發現,時運是一回事,能否順應時運、呼喚時運的,到底還在個人。個人所能決定的東西,固然有限,而且可能非常非常小,但個人身上所具備的諸如堅韌、內斂、反叛、果敢之類的品質,卻又牢牢跟運氣何時到來綁定在一起。
性格不能決定運氣,但它似乎跟運氣之間,還是存在某種玄而又玄的糾纏。以至於最終,在一次次人生選擇裡,鋪開了命運的全貌。
不過話又說回來,光芒萬丈也好,平凡淡然也罷,到頭來,誰也逃不掉生命的惆悵、跳不出紅塵的陰影,勇往直前,也得生活在枷鎖之中。重要的,不是得到了什麼、沒得到什麼,重要的是你該如何看待它。
對96級中戲的同學們來說,這恐怕才是一生中最難的作業。
本文部分參考資料:
[1]《章子怡和她的同學們》,南周
[2]《明星製造的代價》,三聯
[3]《劉燁:幹嘛要逆著潮流走?》,部落格天下
[4]《秦昊:少年成熟了》,環球人物
[5]《你們期待的秦海璐,和我無關》,人物
[6]《章子怡的「舞伴」》,中國新聞週刊
[7]《靈氣袁泉》,若語編
[8]《梅婷·可凡傾聽》,視訊節目
[9]《曾黎·最佳現場》,視訊節目
[10]《中戲96級故事合集》,新娛樂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