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討論度最高的,莫過於世界盃足球賽。從開始到現在,幾乎每一天都是高能,每一天都有驚喜或者驚嚇。
比賽首日第二場,伊朗對戰英格蘭,最終以2:6落敗,並不算意外。但賽前播放國歌時,一起事件卻引發了全網的關注——
伊朗全體隊員昂首挺胸,抿嘴收聲,拒絕跟唱。
一次震耳欲聾的沉默。

為什麼不唱國歌?
並非因為球員們不愛國,更不是因為他們心血來潮。
他們為的,是表達對於國內女性以及抗議者們的支持。
觀眾席上,也能看到伊朗女性球迷看到此情此景,淚流滿面。
還有人打出了那句經典的口號:
女性、生命、自由。

抗議的起因,則要追溯到2022年9月13日。
當日,一名名叫瑪莎·阿米妮(Mahsa Amini)的22歲伊朗女性死於醫院。
兩天前,瑪莎曾遭到警察逮捕,理由是她違反了政府標準要求——
沒有用頭巾完全遮蓋住頭髮,以及身著緊身牛仔褲。
警方告訴與瑪莎隨行的堂兄,進行思想批評教育一小時便會放她離開。
兩小時後,瑪莎的確從警局出來了,只不過是被抬到了救護車上。

兩天後,瑪莎死亡。
警方宣稱,瑪莎在警局突發心臟病,隨後送到醫院搶救無效身亡。
但事情存在諸多疑點,比如瑪莎腿上和臉上的淤青。
又比如,不少目擊者聲稱,瑪莎在逮捕期間遭受了警方的拷打。
瑪莎之死,再加上官方的敷衍和欲蓋彌彰,點燃了人們對於伊朗女性處境長期以來的憤怒。
也讓伊朗掀起了近十年以來最大規模的抗議活動,至少已波及伊朗30多個省份。
因政府暴力逮捕鎮壓而死亡的民眾人數也在繼續增加著。

示威死亡人數統計,按省份劃分(資料來自伊朗人權組織)
此次世界盃上的拒唱國歌事件,正是對瑪莎之死所引發的抗議活動的聲援。
而此情此景,正適合說說今天被禁映的伊朗影片——
越位女球迷
Offside


足球場外的越位
越位,足球比賽的規則術語。
指在進攻方傳球球員起腳的瞬間,接球球員站在比倒數第二名防守球員距離球門更近的地方,同時比球距離對方球門更近,並試圖藉此位置準備進攻。
雖然片名取材於足球,故事也是關於足球,但全片並沒有任何足球場上的鏡頭。
整個故事的時間,基本上也就是一場足球比賽的時間。
那是2006年的世界盃預選賽,伊朗對戰巴林。
對伊朗人民來說,這是備受關注的一場比賽。
無數球迷都夢想著能親臨現場,一睹這場體育盛事的風采。
我們的幾位主角也是這樣的球迷。
只不過,她們是女人。

女人被禁止進入球場。
理由聽起來很奇怪,但如銅牆鐵壁般難以被撼動:
為了防止她們受到現場男性球迷髒話的精神汙染。
但,看球的熱情不會因為這種荒唐的理由而熄滅。
既然女人無法進球場,那便戴上帽子,穿上男裝,畫上鬍子,裝成男人。
有成功混入其中的,當然也會有失敗的。
而我們的主角,便恰好是倒楣的那幾個。

電影的整體劇情很簡單,一句話就能解釋清楚。
無非就是幾個女孩想看球,結果被扣留在球場之外,等待發送警局。
讓人覺得荒誕和可笑的地方,在於影片中的種種細節。
從買票到被抓捕到囚禁,一系列讓人哭笑不得的現象陸續上演——
黃牛坐地起價,翻倍買票,只因她是女人;

被抓捕後,一個女孩中途想要上廁所,好說歹說終於徵得同意。
卻不得不戴上用海報臨時製成的面具,以防被人認出她的女性身份。
上廁所是還得捂著眼睛,因為牆上寫著太多下流話;

後面被送往警局,因放鞭炮被抓而隨行的少年,倍感屈辱:
怎麼能讓我跟女人們一起被押送呢?我會被笑話的。

更令人揪心的是,電影裡並沒有任何壞人。
雖然警察們不肯讓女孩們進入球場,但那只是出於職責,怕丟了飯碗。
看守的過程中,他們還會應女孩們的要求,現場口播賽事狀況。
但同為熱愛足球的伊朗人,卻有一道看不見的鴻溝橫亙在雙方之間。
片中,一個女孩問警察為什麼不讓她們進去看球賽,兩人的對話堪稱經典死循環。
而沒有答案,或許正是對這個問題最好的答案:
為什麼不能進去?
在運動場上,女人不能和男人坐在一起。
那為什麼日本女人在這兒觀看日本對伊朗的比賽呢?
因為她們是日本人。
那麼問題是就因為我生在伊朗?如果我生在日本,我就可以觀看球賽了?
她們不懂我們的語言,如果人群咒罵和詛咒,她們聽不懂。
那麼,是詛咒的原因?
也不是,反正男人和女人不能坐在一起!我管不了!
……


影片背後
本片的靈感,來源於導演賈法·帕納西的親身經歷。
有次,他準備去體育場看球,年僅10歲的女兒也吵著要跟去。
帕納西告訴女兒,她可能會被攔在外面,但還是拗不過女兒高漲的興致。
此外,他也想著,或許女兒還小,不會管得那麼嚴。
但最終警衛還是無視了帕納西的央求,沒讓女兒進去,他只能獨自進場。
十分鐘後,女兒卻不知怎麼混了進來,告訴驚訝的父親:
天無絕人之路(There is always a way)。
正是這句話,啟發了帕納西拍攝《越位》的靈感。
一個女孩,明知違法規定,但仍然選擇到場,只因自己與其他人一樣,都是球迷。
但在伊朗,這屬於越位。

用帕納西的話來說:
我用足球比賽作為比喻,以更大規模地展示對女性的歧視。我所有的電影都以這個主題為中心。這就是我試圖改變伊朗社會的東西。
足球如此,頭巾亦然。
所代表的,所要呼籲和爭取的,無非是那些最為基本的女性權利。
而這條路,伊朗的女性們,平權人士們,已經艱難重重地走了四十多年。

讓我們把時間倒回1979年。
伊朗爆發革命,推翻巴列王朝建立共和國政府。
3月7日,上位者規定,女性在公共場合需要強制佩戴頭巾,不戴便相當於裸體。
四年後,佩戴頭巾的要求被寫進刑法,違反者將被處以鞭刑。
而在強制佩戴頭巾的背後,是女性地位一落千丈的心酸事實。
無論是教育、婚姻、社會、經濟,女性的各種權利都微薄得可憐。
時至今日,伊朗女性竟然還存在婚前「童貞測試」的做法,令人詫異。

3月8日,數萬名伊朗女性上街遊行抗議
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
在女性權利被瘋狂剝奪的同時,也不停有人站出來為她們發聲。
本片的導演帕納西,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回顧他的整個電影生涯,基本一直是在四個字裡反覆橫跳:
屢禁,屢拍。

這部《越位》也不例外。
拍攝過程便堪稱驚心動魄,命途多舛。
早在開拍前,帕納西就知道自己的電影可能會引發爭議。
所以他提前向當局提交了一份「年輕人去看足球比賽」的假劇本,以求矇混過關。
但他顯然低估了當局對他的限制——
除非重新剪輯他以前的電影以符合要求,否則無法開拍《越位》。
那便索性不管。
帶上小型攝影機,換人冒充導演,偷偷拍。
當然,最後電影也沒能逃過被禁映的下場。
儘管這可能是他所有電影中,看過的伊朗人民最多的一部。

《越位》斬獲柏林電影節銀熊獎
2010年,伊朗政府逮捕了帕納西及其妻女,以及他的15個朋友。
因為「危害國家安全和做不利於國家形象的宣傳」,導演本人被判6年有期徒刑。
20年內不得製作或執導任何影片,不得寫劇本,不得以任何形式接受國內外媒體採訪,除了朝聖和接受治療外,不得出境。

但他顯然沒把政府的禁令當回事。
雖然大製作不大可能,但小製作總歸有辦法拍,只要藏好相機就行。
在等待上訴的期間,他便拍了個紀錄片,將複製隨身碟藏在蛋糕裡偷偷送出了國。
如今,帕納西也仍在孜孜不倦地非法拍攝電影。


勇氣的傳遞
回到瑪莎之死,也是一樣。
官方的鎮壓,對網路輿論的管控,並沒有讓伊朗人民退縮。
反倒是讓這場抗議運動在國內國外愈演愈烈。
#MahsaAmini成為波斯語版Twitter上有史以來最熱門的話題標籤之一。
越來越多的人也開始參與進來,聲援伊朗的抗議者們。
9月27日,伊朗著名足球運動員,被譽為「亞洲第一前鋒」的阿里代伊,表達了對抗議活動的支持,希望政府能解決民眾訴求,而不是一味鎮壓,旋即被逮捕。

10月5日,朱麗葉•比諾什、夏洛特•甘斯布、伊莎貝爾•於佩爾、梅拉尼•羅蘭等女演員在社交平台中發佈剪掉自己頭髮的視訊,聲援伊朗女性為自由而戰。
11月10日,伊朗著名演員塔拉內·阿里多斯蒂(《推銷員》)在ins上晒出不帶頭巾的自拍,舉著此次抗議運動的口號牌:
女性,生命,自由。
同時塔拉內也表示,自己的勇氣就是繼承於這片土地上的女人們。
所以她會守在伊朗故土,堅定不移地為女性權利搖旗吶喊。

早在2020年,塔拉內就已經因為類似的抗議被判處五個月監禁
世界盃期間,伊朗足球隊主力薩達爾·阿茲蒙接受了採訪:
最壞的情況是我會被國家隊開除,被開除我不會有任何異議,因為我願意為了伊朗女人的一根頭髮而犧牲這一切。
一石激起千層浪,而這浪花還將繼續。
說到底,從來都不是因為看見了希望,才去抗爭。
而是抗爭之後,才有可能看見希望。


寫在最後
最後,還是讓我們說回電影。
導演給了這個故事一個美好的結局——
運送女孩去警局的路上,比賽結束了,伊朗贏了,舉國歡慶。
警車被慶祝的人潮堵在路上動彈不得,人們端著飲料糕點,上車分享。
女孩的手銬被打開,和警察一起,被拉進人群中歡呼,跳舞。
對於足球的熱愛,最終衝破了職業、性別、立場的枷鎖。
就目前來看,這一派和諧的景象,還難以發生,還要多久,也沒人知道。
正如11月25日,伊朗足球隊隊員還是唱起了國歌。
從他們極不情願的敷衍式哼唱,以及足球運動員Voria Ghafouri同日突遭逮捕的情況看來,似乎前幾天的行為已經給他們帶來了極大的壓力。
但他們沒法辯解,只能默默承受現場伊朗球迷如雷貫耳的噓聲。
只能說,路漫漫其修遠兮。
但我想,星火既燃,就決不能否認那燎原的希望。
總有人會看見,總有人會記住。
參考資料:
1.《被判38年監禁、148次鞭刑,這個女人做錯了什麼?》,影探
2.《為了女性與自由,他們選擇無聲的鬥爭》,導筒directube
3.相關人物事件維基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