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末,在有奧斯卡風向標之稱的「高譚獨立電影獎」頒獎典禮上,一部作品一舉拿下最佳影片、主角、導演和編劇,成為最大贏家。
劇作基礎不錯——改編自《我的天才女友》(14萬人打出9.3的高分)的原著作者埃琳娜·費蘭特的早期同名小說。
陣容引人注目——天才演員馬吉·吉倫哈爾,演而優則導;影后奧利維亞·科爾曼挑梁擔任女主;因出演《格雷的五十道陰影》一炮走紅的「達妹」達科塔·強森,也加盟其中。

元素風格,也有點意思——
黑道勢力、獨居女性、瘮人玩偶……
原本講述親情的故事,卻拍出了懸疑味兒。
這部從各方面看來都是「優等生」的電影,上映以來,口碑卻兩極分化。
誇它的,說片中的每一個細節都能引起共情;
踩它的,說主人公自私、失職,甚至是渣女——
失去的女兒
The Lost Daughter

大學教授勒達,帶了整整一行李箱的書來到海邊度假。
每天的生活就是在海灘上看書寫作,愜意,閒適,遠離喧囂。
然而不久後,一個大家族的到來,讓寂靜的海灘瞬間鬧騰起來。
這讓勒達感到有些不自在——對於不太合群的勒達來說,他們「入侵」了她獨自安享的空間。

不僅如此,由於該家族人口龐大,他們想圍住沙灘舉辦家庭派對,於是其中一名孕婦走向勒達,以一種理所當然的口吻,表示希望她能挪開一點,卻遭到勒達果斷拒絕。
「你不介意挪一下位置吧?」
「不了,我在這裡挺好的。」
「我只是想換一下位置,這樣我的家人就能在一起了。」
「我理解,但我不想動。」

孕婦沒料到,只是「挪到幾步之外」這樣的小事,竟然會被拒絕,馬上臉色大變。
周圍的人也聚過來,有的指責勒達,年輕一點的甚至挑釁地喊她「賤人」。
氣氛緊繃起來,矛盾似乎一觸即發……

這天,一大家人照例在海邊玩耍,勒達躺在不遠處休憩。
忽然,人群中一陣騷動——家族中一個小女孩失蹤了。
女孩的母親十分焦急,慌亂地張望,盲目地奔跑,大聲呼喊著女兒的名字。
一家人急成一團。
此情此景,讓勒達回憶起多年前自己女兒走失時的畫面,這樣的崩潰,她很能體會。
於是她也加入了尋找孩子的隊伍,不一會兒,就把孩子找了回來。

虛驚一場,一家人總算鬆了口氣。
然而,平時與小女孩形影不離的娃娃卻消失在了沙灘上。
她因此大哭不止,不吃不睡,一連鬧了好幾天,甚至發起高燒,惹得媽媽也一併崩潰抓狂。
鏡頭一轉,勒達打開手提包,包裡藏著的正是女孩的娃娃……

失去娃娃的小女孩鬧得全家不得安寧,娃娃的尋物啟事貼滿小鎮。
與此同時,在海灘服務生的暗示下,勒達也得知了這家人恐怖的黑手黨背景……

於是接下來,影片一直被籠罩在一種緊張詭異的氛圍之中——
女孩母親異樣的打量,女孩姑姑意有所指的惡毒詛咒,女孩父親在停車場的圍堵,半夜突然響起的門鈴聲,藏在櫃子裡的娃娃不翼而飛……
都讓觀眾隨勒達一起,擔心她偷娃娃的事情敗露。

故事到了這裡,也向我們拋出一個懸念:
勒達為什麼偷娃娃?
在「偷娃娃」這條明線之下,一條觸及影片核心的暗線也被緩緩剖開。
早在一家人初到沙灘時,勒達便注意到了這名抱著孩子的年輕女人。
女人名叫妮娜,她獨自吃力地抱著女兒埃琳娜站在海里,顯得有些無措;
上岸後,丈夫的姐姐緊張地提醒要給孩子做好保暖;
在沙灘椅上閉目晒太陽,一邊的女兒自顧自地將海水澆在她的身上……

這一切都太熟悉了,勒達看著她們,竟然難以抑制地留下了淚水。
她放下手中的書本,開始專注地觀察起妮娜的生活——
妮娜的丈夫乘著船風光地靠岸,接過妮娜懷中的孩子親暱地高舉兩下,便轉身投入了與朋友們的玩樂;

妮娜指責丈夫無心照料孩子,只在想回家的時候回家,得到的卻只有一笑置之的敷衍;
找孩子時全家人出動,可娃娃丟了之後孩子無休止的哭鬧發洩,卻只有妮娜一個人承受……

在關注妮娜生活的間隙,影片依靠不斷的閃回,串聯起勒達多年前朦朧撲朔的記憶,一點點向觀眾揭示了她流淚的理由——
年輕的妮娜,讓勒達想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那時,她也是一位新手母親,擁有一對可愛的女兒。
她們剛剛學會說話,對一切都充滿好奇;
一秒都不能離開媽媽,稍不順心便會哭鬧。
行動上已經具有一定的破壞力,情感上卻還未到懂事的階段。

在照顧孩子的同時,勒達仍未放棄自己的翻譯事業。
但想要兼顧事業與家庭,又談何容易?
無私的母愛註定意味著母親需要消耗自我去陪伴孩子們的成長。
影片中有這樣一個片段,勒達在忙著手頭的工作,孩子們在一旁玩耍。
在勒達閉目思索時,大女兒突發奇想,不停地重複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為了不被打斷思路,勒達沒有馬上回答,女兒卻以為她沒有聽見,沒輕沒重地一巴掌拍在媽媽頭上。

緊接著又是一巴掌。

勒達十分惱火,抓住女兒的雙手,告訴她不能這樣做。
女兒卻不以為然,繼續鬧騰著。
勒達一氣之下將女兒關進臥室,摔上房門,卻因為用力過猛,震碎了門上的玻璃。
女兒被碎玻璃嚇到,愣怔在原地,不敢出聲。
鏡頭轉向門外的勒達,後悔,惱火,愧疚,無力,心痛,此刻在她的臉上鋪開。
那種五味雜陳的感覺,大概每一位母親都曾體會過。

她向丈夫傾訴:「你在亞利桑那州時,我和她們單獨在一起。我害怕自己不能照顧她們。」
丈夫卻不痛不癢地寬慰道:「寶貝,你沒事的,我保證,你當然能夠照顧她們。」
「母親有能力照顧自己的孩子」,似乎從來被默認為一件毋庸置疑的事情。
而其中的瑣碎與苦悶,卻往往無處傾訴。

「你後悔成為母親嗎?」這個問題,很少有母親會被問及。
在大眾的認知裡,女性自然而然地成為母親,愛孩子也是理所當然。
可是,有多少母親曾獨自咀嚼過又消化了這個問題?
她們又會給出怎樣的答案?
2020年,《人物》發起這樣一個答案徵集——「你是否後悔成為母親」。
其中有這樣一個問題:「如果你能帶著現有的知識和經驗回到過去,你還會選擇做母親嗎?」
在1019份回覆中,有427份的答案是「不會」,比例高達42%。短短兩個字,道出無數心酸。
成為母親,她們後悔了。

在這427份「後悔成為母親」的答卷中,「自由」和「時間」出現了300多次,「自己」和「自我」出現了230多次。
幾乎每一位母親,在養育孩子的過程中,都會面臨割捨「自我」與「親情」之間的矛盾情緒。
於是,她們一邊抑鬱迷茫,一邊尋找那幾乎不存在的「事業與家庭的平衡」。
畢竟,孩子生出來了,不能不管。

女主勒達也面臨著這樣的抉擇,只是在嘗試「兼顧事業與家庭」失敗後,她選擇了極少數人走的那條路——
在大女兒七歲,小女兒五歲時,勒達將她們留給丈夫,隻身重返一直熱衷的學術世界。
在離開女兒們的三年時間裡,她一心投入事業,出入各種學術交流,在以男性為主導的圈子憑藉才能闖出一片天地,和那些與自己有共同話題的人共事、切磋——過上了她一直期待的完美人生。

但,拋家棄女的罪惡感,卻始終在暗處滋長,與對女兒們的思念交織在一起,不斷折磨著勒達。
影片使用了大量的意象,暗示勒達無法擺脫的罪惡感:
從背面開始腐爛的水果,遠處忽明忽暗、劃破夜空的燈塔,娃娃嘴裡吐出的泥沙與蛆蟲……


當妮娜得知勒達曾離開過自己的孩子時,她問勒達:「沒有她們感覺如何?」
勒達的淚水止不住地溢出,卻又忍不住咧開嘴,半哭半笑地擠出一句「Amazing(感覺太美妙了)」,然後聳了聳肩。

這裡不得不提一句影后奧利維亞·科爾曼的神演技——沒有情緒的大開大合,卻將勒達內心那種極致的矛盾處理得無比傳神——
這一哭,是對女兒們的無限愧疚。
這一笑,是對自由生活的追憶回味。
這一聳肩,又是對誠實面對自我感受的自責。

與之對照,片中也設置了這樣幾位不同的父親角色——
拋棄家庭的父親,提起孩子時輕描淡寫,更專注於重獲自由的如釋重負;
在職的父親,把育兒的責任丟給家人,回家時捎上禮物,把孩子舉高高,就算沒有缺席;
而勒達的丈夫,雖然算得上溫柔體貼,卻還是會在兩人手頭都有工作時,習慣性地讓妻子去處理女兒的哭鬧……

同樣追求自由的女主,感受卻要複雜得多。
除了內在的罪惡感,勒達也始終被裹挾在一片來自外界的指指點點與社會規訓之中,正如影片開頭,不願挪動座位成全他人的她所遭遇的指責。

短暫地享用了自由,卻也飽嘗空虛,始終無法盡興。
於是離家三年後,她選擇迴歸家庭。
又用一生去追悔這三年的缺席。

選擇了做母親,固然需要對孩子負責。
但在母職的陰影背後,那個曾經鮮活的自我,鮮少有人問津;
她們的抑鬱與疼痛,也無人可訴。

多年以後,在沙灘上看到抱著孩子、無助地站在海邊的妮娜時,勒達偷走了她女兒的娃娃。
娃娃,是一個貫穿全片的隱喻。
從前,勒達也有一個相似的娃娃,是小時候母親送給自己的,她一直視若珍寶。
有了女兒後,她將娃娃拿給女兒玩,並鄭重地向她介紹——這是媽媽小時候的玩具。

年幼的女兒卻並不懂得愛惜。
新鮮感過了,便將娃娃隨意丟擲,在上面亂塗亂畫。
看到自己兒時的寶貝被如此糟蹋,勒達長期積攢的怨氣驟然爆發,她一氣之下,將娃娃拋出窗外,娃娃重重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娃娃,代表著勒達曾經完整的自我。
為了養育孩子,她割捨了自由,放棄了自己重視的事業。

埃琳娜的娃娃丟失之後,黑手黨四處散發尋物啟事。
加之公寓管理員的闖入,勒達私藏娃娃的行徑,幾次險些暴露,緊張不安的氛圍貫穿始終。
而這種來自龐大勢力的凝視,也隱喻著,社會強加於女性的,對於「完美母親」形象的追求。

影片試圖通過勒達的困境,向我們展示許多女性在家庭中最矛盾、最彆扭的一面——
在不斷閃回的記憶碎片中,孩子們也曾點亮勒達的生活,

但她們帶給她的煩擾也始終如影隨形——無休止的哭鬧聲、尖叫聲,一次次被打斷的獨處,以及長期停滯的事業。

在以往大多數影視作品中,母親的形象,總是為家庭奉獻犧牲、無怨無悔的。
而這些繁複瑣碎的情緒是不屑於被呈現的。
《暗處的女兒》卻直觀地瞄準了女性群體鮮少表達又真實存在的一面。

在同時期上映的西班牙導演阿莫多瓦執導的《平行母親》中,母親的形象更多來自於男性視角的讚美——她們是堅韌的,溫柔的,是值得稱頌的。
而女性導演瑪吉·吉倫哈爾所看到的,卻是在這些理想化、英雄化形象的「暗處」,一個個在瑣碎中窒息,在自我裡掙扎,不完美卻活生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