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我坐專家門診。
她在診室門口的時候，我透過人群看到一眼，這一眼就看到她已經有點隆起的小腹，痛苦的面容，微微彎著的腰……這一切，都給我提示了，她是一個肚子痛的孕婦。
我問了她的名字後，按照醫學急診優先，重症優先的原則，把她的號，從電腦叫號的系統裡提到最前面來，早一點給她看病。
輪到她就診的時候，果然，她告訴我，她30歲，懷孕5個月，已經肚子痛2天了。
她之前在另外一家大醫院就診，被診斷為急性闌尾炎。
醫生要求她馬上接受手術，但是她不同意。她沒有說不同意手術的原因。
她在老鄉那裡四處打聽，然後，有人告訴她，我們醫院的醫生可以開中藥給她吃，她的闌尾炎不用開刀，可以省下好多錢。
因此，她就來了我們醫院。
我問了她的病史：她兩天前，開始上腹部痛，一開始以為是胃痛，也沒當回事。10個小時後，腹痛變成右下腹痛了，上腹部感覺不到痛。
我給她做了體檢：她的整個下腹部有肌肉緊張，壓痛明顯。再看了她在另外醫院的B超和血液化驗單，已經可以確認她是化膿性闌尾炎，而且有侷限性腹膜炎。（為什麼是化膿性闌尾炎，醫學生可以思考下。我當年參加執業醫師資格考試，就有這麼一題目。）
她的闌尾已經發炎化膿，如果給她保守治療而不開刀，無論用抗生素還是用中藥，她都有闌尾炎症加重乃至穿孔的風險。
如果她的闌尾穿孔了，由於她懷孕而增大的子宮上移，會把大網膜推開，導致闌尾穿孔處不容易被大網膜包裹，不能形成闌尾膿腫。因此，這種孕婦闌尾炎一旦穿孔，炎症就不能侷限，就很容易導致瀰漫性腹膜炎。一旦孕婦炎症到了瀰漫性腹膜炎的地步，那麼，孕婦就會有生命危險，更不用說胎兒的安全了。
這種情況下，馬上給她做手術切除闌尾是對於她這種情況的的最佳治療方案。當然，給她做全麻下腹腔鏡闌尾切除術是最佳選擇，只是費用比較貴。
我和她們夫妻兩人說了她的病情和可能的危害，勸她們要接受手術治療。
她老公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醫生，手術對胎兒有影響嗎？沒有影響的話，我們就來手術。」
對於這種問題，我們見多了，我告訴她：「現在不是考慮胎兒好不好的問題，而是你老婆本身的闌尾已經化膿，肚子裡已經有了不少膿液，如果不馬上手術，她會有危險。如果你老婆出現了危險，那胎兒不可能好啊。如果做了手術，你老婆可能會好，胎兒可能會好，但是，醫生不能給你打包票，胎兒可能有影響，也可能沒影響……」
我和他們說了很多，但是，他們就是不同意手術，只有一個要求：要求我給他們開中藥吃。
因為，有人告訴她們，吃中藥可以治好闌尾炎，不會影響胎兒，還很省錢。
我反覆給他們解釋，主要的中心思想是：我不反對中藥有時候有用，但是她這種化膿性闌尾炎，已經有了侷限性腹膜炎表現的病人，手術是最好的選擇，吃中藥，太危險了，成功的概率實在太小了。
她如果被延誤了手術時機，就會有危險，胎兒也會有危險啊。
醫生給她開刀，有很大的概率能夠保住胎兒，但是吃中藥，有很大的概率母子都會出現危險。
我用了好多時間說了好多話，門外的病人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有個病人開始敲門催了。
我讓他們再等10分鐘。
我繼續和她們夫妻倆談，談到最後，她們終於告訴我，她們夫妻倆是湖北來金華打工的，他們身邊沒什麼錢，所以想用省錢的辦法來治療。
我告訴她們：花錢是為了給人治病，想要治好病，才能考慮錢。如果治不好病，人都沒了，省下錢，沒有意義啊！如果實在身邊沒錢，我可以擔保費用，先給她們開刀，然後，讓家人匯錢來，再把錢補上。
我表達了這層意思後，她們表示相信我，她的闌尾炎需要手術治療。但是她們還是不同意在金華接受手術。她們要回湖北老家縣醫院手術，因為湖北老家的醫藥費比這邊便宜……
我再告訴她：我們這邊的醫藥費貴，是因為採用了腹腔鏡下的闌尾切除術，要用全麻，要腹腔鏡器械，手術費當然貴一些。如果和她老家縣醫院一樣，半身麻醉下，常規開腹切除闌尾，手術費是差不多的。
我希望她在這裡手術，只是考慮她的病情，已經到了必須馬上手術的地步。
事實上，我給她做這個手術，我不知道能夠賺到多少錢，但是我知道，從這臺手術中，我絕對賺不到100錢。更何況，科室獎金分配吃大鍋飯，和我多一個手術少一個手術，其實關係並不大。
如果她沒有繳費就開刀，我卻有被欠費賠錢的風險。如果考慮收益和風險的關係，她們不願意在這裡手術，我應該高興才對。
可是，湖北到金華，路途遙遠，她的病情，已經不允許拖延，拖下去，母子很難平安。一想到這些，我就於心不忍，我還是勸她就地手術治療。
我不斷地勸說她們，十分鐘很快過去，但是她們絲毫不為所動，堅持要回湖北手術。
也許，她們心中，還有另外的理由沒有告訴我……
我放棄了勸她們接受手術，最後，我告訴她們，如果實在不願意手術，那就先掛點抗生素，緩一緩再上路吧吧。可是，她們也不要掛抗生素。
最後，她們走出診室了。
他們走到門外，坐在門口走廊上的椅子上聊天。我聽到病人老公對病人說：「這年頭，醫生也不容易，你看，為了賺我們的醫藥費，他多有耐心啊！」
我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在他們看來，我掏心掏肺地和她們講危險，只是在嚇唬她們。我耐心勸她們就地手術治療，只是想賺她們的錢啊！
真如他們所說，是啊，這年頭，做醫生，真的不容易！
她們離開醫院了。
她們此去湖北，路途遙遠，路上危險重重，真的祝願他們不要出事。
留不住她，我也很無奈。
除了祝福她們，我還能做什麼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