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虎會雅集:從嚴獨鶴的社會調查看上海餐飲業的初創

一百年前上海的出版、新聞的興盛,可從中一窺雪泥鴻爪。

(嚴獨鶴文集書影)

(嚴獨鶴文集書影)

十多年前,聽周瘦鵑孫子周南兄說起紫蘭小築舊事,提到他祖父當年在上海參加過一個「狼虎會」。這是一個文化界同人以吃吃喝喝名義聯絡感情的組織,每半月一聚,找一家飯店,品時新菜式,交流著編經驗,互通文壇資訊,在新舊交替的文化背景中,也是一種時尚。

從鄭逸梅先生的文章裡得知,五四運動後,北大同學會每年會舉行聚餐會,蔡元培居首席。南社是個大圈子,社內又派生各個小圈子,小圈子玩月賞花,吟詩揮毫,最終免不了大醉一場。丁福保醫生提倡食粥養生,故有粥會,每週聚餐一次。有粥亦有飯,夏敬觀詞人在上海結一飯社,後因淞滬抗戰後,社員中有人失節,即宣告解散。以詩文戲曲為旗幟,巧立名目,意趣相投,各種聚會,各種吃喝,在當時的上海也是文化人的交際與探索。

後來周南兄送我一套《紫羅蘭文集》,在《記狼虎會》一文中果然記了一筆:「去歲(1921),與天虛我生(陳蝶仙)、鈍根、獨鶴、常覺、小蝶、丁悚、小巢諸子組一聚餐會,錫以嘉名曰:狼虎。蓋謂與會者須狼吞虎嚥,不以為謙相尚。……健啖之外,佐以諧謔,一語乍發,合座鬨堂」。

(嚴獨鶴與丁悚合影,圖片由丁悚提供)

(嚴獨鶴與丁悚合影,圖片由丁悚提供)

最近得柏偉兄惠賜一巨冊《四十年藝壇回憶錄》(上海書店出版社出版、丁夏兄編),是著名漫畫家丁悚先生對民國時期上海文化界逸事奇聞的生動記錄,也是研究海派文化和都市社會生活的珍檔。丁悚在書裡也寫到了狼虎會,他與周瘦鵑、陳小蝶、李常覺是發起人,「每次從中華圖書館出來,就往武昌路倚虹樓夜飯,有時,或在別的菜館進膳,膳後再觀戲……風雨無阻,興致之好,真不作第五人想。」但這等好事被其他朋友發現,強烈要求加入,於是湊成一桌,輪流做東,茶餘酒後,高談闊論,觀點碰撞,盡興而歸。丁悚在文章結尾感嘆:「老蝶很有編纂‘狼虎會辭源’的偉舉,後以事不果而中止,我們認為莫大損失。」

作為一個經常有機會與友朋吃吃喝喝但至今沒有找到組織的晚輩,我也深感假如有一本以「狼虎會」為題目記錄這段歷史的文集問世,應該是饒有趣味的。長衫、馬褂、禮帽、斯迪克、金絲邊眼鏡,半文不白的新詩,謔而不虐的諧語,八卦斷不可少,它可是回味久長的佐酒小菜呀。一百年前魔都出版、新聞的興盛,可從中一窺雪泥鴻爪。

(嚴獨鶴在動物園裡與一對仙鶴同框)

春節前收到嚴建平兄惠賜其祖父的《嚴獨鶴文集》(上海文藝出版社,嚴建平、祝淳翔編選)三巨冊,涵括小說、散文、雜文三種,不再有爆竹驚擾的小長假裡,正好細細拜讀。嚴獨鶴先生是新聞出版界老前輩,早年從烏鎮來上海求學,畢業於廣方言館。上海廣方言館成立於1863年,是李鴻章奏請在上海建立的第一所外國語專科學校,已有新式學校的雛型,與北京的同文館雖是同一時期的產物,但若論風氣與教學質量,則如霄壤,很值得大書特書。嚴獨鶴畢業後沒有選擇在外交領域大顯身手,而是在教育界、出版界謀求更大作為,執過教鞭,在中華書局、世界書局當過英文編輯,繼而主編新聞報副刊《快活林》,又兼任新聞夜報總編,開闢上海新聞出版業壯麗山河的一批時代才俊中,嚴獨鶴肯定位列第一方陣。在今天中國報紙副刊的文化基因中,也應該有檳芳館主的一組編碼。

(民國初年的四馬路,餐館與報館並存,為上海灘一大景觀)

在散文卷裡,嚴獨鶴有一篇文章,《滬上酒食肆之比較:社會調查錄之一》,這篇文章雖然我早在別處已讀過幾回,但當下重溫,仍覺含英咀華,舌本生香。這也許是狼虎會成員唯一一篇通過飲饌體驗來完成的社會調查,對研究上海餐飲業的歷史極有價值。限於篇幅,我只能舉幾例來吊吊各位的胃口,「滬上酒館,昔時只有蘇館(蘇館大率為寧波人所開設,亦可稱寧波館。然與狀元樓等專門寧波館又自不同)、京館、廣東館、鎮江館四種。自光復以後,偉人政客遺老,雜居斯土。饕餮之風,因此大盛。舊有之酒館,殊不足饜若輩之食慾,於是閩館、川館,乃應運而興。」

當時的廣東館子,「可看而不可吃。論看則色彩頗佳,論吃則無論何菜,只有一種味道,令人食之不生快感。」故而,「廣東菜只能小吃,宵夜一客,鴨粥一碗,於深夜苦飢時偶一嘗之,亦覺別有風味。至於整桌之筵席,殊不敢恭維。」當時還沒有電冰箱和電蒸箱,物流也不發達,生猛海鮮更不可能「一騎紅塵妃子笑」地運來,在滬濱可舌吻的廣東菜只能是「一種味道」。不過廣東館子在租界的發達,倒真是從小吃起步的,即便是新雅、杏花樓等,也莫不如此。但閩菜卻受到嚴獨鶴的激賞,「時常領教,覺菜殊不差,價亦頗廉,」從十餘年後魯迅先生定居海上,常在北四川路附近中有天、小有天宴客的情況看,這個評價應該公正客觀。

(上海的廣東菜館,環境與硬體已經相當講究)

嚴老前輩對川菜的評價最高,「滬上川館之開路先鋒為醉漚,菜甚美而價奇昂。」「繼其後者,有都益處、陶樂春、美麗川菜館、消閒別墅、大雅樓諸家。……陶樂春在川館中資格亦老,頗宜於小吃。美麗之菜,有時精美絕倫,有時亦未見佳處。大約有熟人請客,可佔便宜,如遇生客,則平平而已。消閒別墅,實今日川館中之最佳者,所幫菜皆別出心裁,味亦甚美,奶油冬瓜一味,尤膾炙人口。」醉漚,鄭逸梅先生也有文章寫到:「名醉漚居,門前有一對聯:‘人我皆醉,天地一漚’,這是王秉恩開設的。」

川菜來到上海,一落地便成巔峰,一百年後仍令人遐想不已。今天上海昂然躋身全國最愛吃辣的城市,但不知為何,傳統一路的川菜——比如南堂菜,或姑姑筵,很少有廚師能大模大樣地端出來。

(一品香番菜館,這是一家故事頗多的餐館)

(一品香番菜館,這是一家故事頗多的餐館)

大館子去得,小館子也不拒,嚴獨鶴對小館子打卡後的評價放在今天應該也是網紅店值得仿效的格局:比如閩菜中的「福祿館在西門外,門面簡陋,規模仄小,幾如徽州麵館。但所用廚子,實善於做菜,自兩元一桌之和菜,以至十餘元一桌之筵席,皆甚精美。附近居人,趨之若鶩。此區區小館,將來之發達,可預卜焉。」

從嚴老前輩梳理的上海餐飲業發展脈絡可知,一百年前尚未形成本幫菜的概念,說本幫菜是海派文化的結晶,是有充分事實依據的。當時餐飲行業品類的劃分也很有意思:「酒館以外,尚有飯店、酒店、點心店三種,三馬路與二馬路間的飯店弄堂,為飯店之大本營,兩正興館,彼此對峙,互爭為老。……飯店之門面座位,皆至隘陋,至汙濁,顧論菜亦有獨擅勝場處,大抵偏於濃厚,禿肺炒圈子實為此中道地貨。聞清道人在日,每至正興館,可獨啖禿肺九盆。天台山農之量,亦可五盆。餘亦嗜禿肺,但於圈子(即豬腸)則不敢染指。」

青魚禿肺一吃就是五盆九盆,那才是狼吞虎嚥呢!

青魚禿肺一吃就是五盆九盆,那才是狼吞虎嚥呢!

(老正興是一家資格很老的館子,樓上雅座,樓下為引車賣漿者流服務)

福州路上的老正興現在還有供應青魚禿肺、草頭圈子,濃油赤醬,本幫風格。春節期間又去老正興吃飯,大堂裡高掛米其林獎牌,彷彿鮮花著錦。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灘先後湧現過一百多家各種前綴的老正興,大浪淘沙,花開花落,如今唯有一星熠熠生輝。

(民國初期的路邊飯攤)

嚴獨鶴先生的這篇文章色香味型俱全,羅列的館子至少有五十家,可見狼虎會雅集提供了及時的體驗機會,而嚴老前輩當初爬格子所得的報酬也相當可觀啊。

再補充一句,這篇社會調查文章寫於1922年。彼時,和平飯店、國際飯店、百老匯大廈、百樂門舞廳、美琪大戲院、上海音樂廳等連個影子都還沒有呢。

來源:老有上海味道

來源:老有上海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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