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多年前,上海人被困在鐵門內外

1937年11月10日,天空籠罩著灰色的薄雲,太陽勉強露出個臉,空氣中瀰漫著硝煙,黑壓壓的人群聚集在民國路(今人民路)上,遠處還能聽到十六鋪的機關槍聲和隱約的喊殺聲。所有人焦急地等待著法租界鐵門的打開。看門的法國巡捕在鐵門前踱來踱去,「獨獨獨」的皮鞋聲沉重地敲在每一個逃難者的心上。誰都不知道等待他們的是什麼樣的命運。

鐵門內就是繁華的租界:高樓大廈、汽車飛馳,燈火酒綠、紙醉金迷。最最重要的是,這裡沒有炮火,這裡沒有燒殺擄掠的日本人,這裡有糧食,這裡是安全的。

飢寒難耐的人群中有老人的哀嚎、孩童的哭鬧,還有敗退士兵的嘀咕聲。他們有的已經露宿街頭多日,滴水未進、滴米未嘗。

此時的人群真實還原了叢林法則中的「弱肉強食」:

有好心人從鐵門附近的房屋頂上把熱水一桶桶吊下去,可是在難民的哄搶中,水潑在了地上。

任你西裝革履、摩登美豔,卻依然搶不到一隻大餅。即便有腦筋靈光者用呢帽兜住了鐵門內好心人扔出來的大餅,卻沒想到這大餅剛掉入帽中,就被數千百隻手搶了過去。

最可憐的就是那些年老體弱者。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太太惆悵地望著施救者,用哀求的眼神捧著衣兜。她的願望實現了,果然有四五個大餅落入她的衣兜裡,卻沒想到,還沒等到她表達感激喜悅,就被一幫如狼似虎的青壯難民搶個精光。她只能被擠倒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好不容易得來的大餅被迅速分食。

更甚者,有人搶到食物後轉而將其出售給其他人卻不肯分一點點給那些搶不到食物的弱者。

在這一刻,人類的尊嚴和文明被踐踏殆盡。當時還是少年的錢沁芳甚至撿起掉在地上的饅頭和大餅放入口中,哪怕它們沾染上泥土和糞便。

就這樣悽慘地過了兩天,鐵門仍是無動於衷的關著。身心疲憊的難民們個個面容憔悴,一位老人因孫子被困在南市,生死不知而哭倒在鐵門邊,有人哀求著巡捕行行好開個門。儘管有鐵門內的好心居民為難民們募捐了幾大竹籃的大餅油條、饅頭面包,卻終究是僧多粥少。

不知何時,天空開始飄起細雨。在這溼冷陰寒的上海秋冬,難民們無處藏身,只能仍由老天灑下悲傷的淚水,浸溼了衣衫,狼狽不堪。

突然之間,不知哪裡傳出一聲「開門了」。頓時,飢乏的人群如瘋狂的牛群一般飛奔過去,拼盡全力衝向那一線曙光:「衝啊——」「衝進去!」「不準關門」「進去的人把門守好,不準關,誰關門就是漢奸,先打死他!」 驚恐的人群顧不上巡捕們打在身上的棍棒,只剩下一個信念:衝進去!

「砰」的一聲,隨著鐵門的關閉,衝進去的人群慶幸自己的僥倖,滯留在外的人群失望地咒罵,四處尋找著漏洞和又一次衝擊的機會。

又不知誰喊了一聲「飛機來了」,頃刻之間,紛亂和騷動又席捲而來,驚恐的人群再次湧向鐵門,哭喊聲夾雜著被擠倒在地上的人的慘叫聲,可是誰都不會去拉一把,唯恐自己也被擁擠的人群踐踏:「開開門」「我們要進去」,哪怕遭到了巡捕們的鞭撻也不退縮,反而擠得更厲害了。直到飛機轉向東南飛去,人群才逐漸安靜下來,慢慢散開。

真可謂是一線之隔,地獄天堂。鐵門就是逃難者進入「天堂」的入口。

租界鐵門並非建設於淞滬會戰時期,而是始建於1924年齊盧戰爭和1925年「五卅」運動。當時,法租界公董局為防止散兵遊勇和宵小,特別是中國逐漸聲勢浩大的民族主義力量對租界治安造成的威脅,從十六鋪到斜橋的華法交界處修築了大型鐵門——中間一扇大鐵柵門,兩側各有小鐵柵門,門上還有三角形鐵刺,並配以鐵絲網和沙袋等障礙物。公共租界也緊跟其後,建設了自己的「鐵門防線」。如此之下形成了從滬西直至閘北虹口一帶,在幾十道鐵門的保護下,租界彷彿成了固若金湯的「圍城」。

一二八時期鐵門的通行派司

自八一三淞滬會戰爆發以來,大量中國居民為躲避戰火,四散逃亡。此時,號稱「國中之國」的租界就成為他們首選的目標。大批逃難者從南市和閘北等地湧入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兩租界地區的人口從100萬人猛增至170萬人。尤其是11月10日華界淪陷之際,數萬難民逃難至租界和華界交界處,卻被鐵絲網和鐵門阻隔在外。

兩租界當局「嚴守中立」,採取了關閉鐵門、適度開放的措施,使得大量難民無法進入租界,聚集在鐵門之外。

這些人首先嚐到了戰爭帶來的死亡離亂之苦,又遇到有些流氓宵小假借幫忙提行李之名施強奪之實。儘管有巡捕和包探維持秩序,但是越來越多的難民讓法租界當局關閉了全線三十多道鐵門。滯留的人群進退失據,很快陷入困境。

從11日下午開始,法租界內的善心人士和世界紅卍字會救濟隊、上海國際救濟會購買了大批食物派人從鐵門內扔出、傳遞,或從沿路建築物陽臺上撒、或吊下遞送給難民充飢。但仍是杯水車薪。況且,投擲的方式常常引起難民的強奪,使得「飢者更飢」,還容易導致難民在紛亂中陷入危險。

因此,有關救濟組織曾向法租界當局交涉,後者終於允諾開放老北門鐵門一角,但須預先領取法租界總巡捕房開的通行證,運糧車輛才可以去南市。

1937年11月,隨著華界淪陷,上海進入了「孤島」時期。此後,南市華法交界處的各道鐵門實際上長期處於關閉狀態,給居民帶來了很大的不便。如當時南市居民要到法租界,只能先從南市大碼頭(今復興東路輪渡)坐船擺渡到浦東後再從浦東去公共租界後轉入法租界;還可以向西經虹橋路轉徐家匯進入租界。無論哪條路都很不安全。

至1939年12月,法租界在偽上海市政府的多次交涉下,終於打開了新開河鐵門。1940年1月24日起,又增開了斜橋、南陽橋、典當街、新橋街、東自來火街五道鐵門。到1943年7月,汪偽政權「收回」了上海法租界,滬市行政歸於一統,法租界鐵門逐漸失去存在意義,至1944年3月大部分鐵門都已開啟,到了抗戰勝利後的1946年1月多數鐵門更是被徹底拆除,上海灘的這段「鐵門歲月」也就此暫告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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