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那一代的年輕人有炸藥、紙筆和革命、求學、做學問,締造他們的生猛精神。一百年後,這一代的年輕人,有科技、網際網路、寫字樓,有各式各樣的APP,各式各樣的視訊,直播。各式各樣的生活焦慮和壓力。在看似豐富的生活裡,精神世界幾近壓縮為零

一百年前的中國,充滿著動盪、殺戮和苦難,也充滿著流亡、變革和奮爭,瀰漫著絕望,也充盈著希望。
那是一個新學和舊學碰撞,中學和西學融匯的混沌時代,也是一個猛人輩出,充滿血性與剛烈的時代。
01
清末年間,政府腐敗深重。革命黨人楊篤生,在東京成立暗殺團,計劃透過政治暗殺,瓦解帝王統治。暗殺名單的第一個名字,寫著:慈禧太后。
1904年初,暗殺團迎來一個戴著圓框眼鏡,身著長衫的新成員,名叫蔡元培。
蔡元培祖籍浙江,25歲中進士,兩年後成為翰林院編修,本該一路成為清廷高官。但戊戌變法失敗後,他對清廷徹底失望,決意參加革命。
縱觀當時局勢,他說:革命只有兩條路,一是暴動,二是暗殺。
當時的暗殺團,有嚴格的入盟儀式考驗。在深夜時屋內用黑布擋嚴,擺一張桌子,白布蓋上,放一個骷髏頭。骷髏後點一根白燭,燭火搖曳,氣氛陰森。入盟者必須獨自對著骷髏,靜坐到半夜,一點虛汗不出,才有資格加入。
蔡元培入盟前,楊篤生穿著一件骯髒長袍,眼神空洞,對他說:進了暗殺團,就等於當了殺手。幹這種要命的活兒,你有膽子嗎?
蔡元培不做聲,豎起手掌,猛地一劈,比了個一刀斬殺的手勢。
後來楊篤生說:自蔡元培那個手勢起,劈出了一個時代的血性與剛烈。
加入暗殺團後,蔡元培決心研製炸藥。他在愛國女學附近弄堂租房,做炸彈實驗室,經常傳來「砰」的一聲,四周的孩子還以為炸爆米花的老頭又來了。經過反覆試驗,幾次差點把自己炸傷,蔡元培終於研製出了一種體積小、威力大的炸藥。
而這年11月,暗殺團發生了一件大事,其中一個成員在上海行刺前廣西巡撫,不慎失手。隨後,暗殺團被清政府視為恐怖集團,被端了老窩,蔡元培只好潛藏。
第二年,革命家吳樾身綁炸彈,孤身上火車,刺殺出國考察憲政的五個大臣,砰然巨響,車頂開花。商部右丞紹英受重傷,用一隻受傷的血手,摸著自己的脖子問:我的腦袋呢?事後,北京全城戒嚴,慈禧嚇得讓人將宮牆砌高三尺。
據說這場「刺殺五大臣案」的炸藥,就出自蔡元培之手。
七年後,武昌起義打響,辛亥革命勢如破竹。蔡元培眼見衙門的牌匾換成戰旗,脫掉紅頂的官員變成革命同志,從前的舉人成為國會議員,一切換湯不換藥。這讓他逐漸認清事實,殺一個具體的人不難,難的是殺掉中國人頭腦中,僵化了幾千年的陳腐觀念。
暴力無法解決本質問題,能真正改變中國的,唯有春風化雨的教育。
1917年,蔡元培受教育部長範源濂之託,任北京大學校長。當時的北大是出名的腐敗透頂,像個土匪窩,學生不是打架,就是逛窯子。蔡元培任職前幾年,學生經常在宿舍門口聚合鬧事,有些蠻橫的學生,甚至動手打人。
蔡元培趕到,直接捲起袖子,厲聲道:不服的快過來與我決鬥,我以前就是搞炸彈的,你們手裡誰有炸彈,儘可以拿出來對付我!
這幫小年輕,哪裡想到這看似斯文的校長,以前是這等猛人,全都嚇得乖乖回去寫作業。
當時玩炸彈的猛人,還有年輕時的汪精衛。
1910年,汪精衛來到北京,圖謀刺殺清朝攝政王載灃。他在攝政王府邸的一條溝裡,埋下一桶四五十斤的炸藥,打算等攝政王路過時引爆,同歸於盡。但結果在行動當晚,他被清兵發現,慷慨入獄,並寫下名句:
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如果那時他真的就此犧牲,想必在史書上的評價,將會是另一番模樣。

蔡元培
02
陳丹青曾說:民國的歷史雖然只有短短几十年,卻是最有生猛範兒的時代。
那個時代,軍閥當家,掌握生殺大權。但袁世凱家的孩子想進北大,北大校長照樣說,考試面前一律平等,考就是。段祺瑞當總理,報人林白水照樣在報上罵他「私處墳起」。當時的文人,都是這種脾氣,管你是誰,官大照罵。
當時國學大師劉文典,有第一猛人之稱。北伐時期,他出任安徽大學校長。那時蔣介石掌握大權不久,想提高自己的聲望,跑到安徽大學視察,本以為學校會隆重接待。結果校園到處冷冷清清,師生都不出來迎接。蔣介石問劉文典怎麼回事,劉文典冷冰冰說一句:
大學不是衙門,少來這套!
這還不算完,後來安徽發生學潮,蔣介石召見劉文典。見面時,劉文典拒絕稱蔣為「主席」,說他是「新軍閥」,兩人為此大吵。蔣介石越吵越氣,站起來直接颳了劉文典兩耳光。劉文典哪肯吃虧,旋即還了一腳,飛踹在蔣介石襠部。結果被當場羈押,說要槍斃。最後多虧蔡元培等人說情,才關了一個月給放了出來。
哲學家熊十力也是個猛人,他有個學生,叫徐復觀,是蔣介石手下的高級幕僚。當時蔣介石想拉攏國內學者,就委託徐復觀去看望熊十力,並帶去一張一百萬元的支票。沒成想,徐復觀一去,熊十力大怒:
蔣介石是狗!我怎麼能用他的錢!你快拿著走!
學者辜鴻銘一次出席一個宴會,座中都社會名流和政界大佬,一個記者問他,中國國內政局如此紛亂,有什麼法子可以補救?辜鴻銘當著所有人的面,答道:法子很簡單,把現在在座的這些政客和官僚,拉出去槍決掉,中國政局就會安定些。
今天的人,習慣於「見大人,則兢之」,見了位高權重的人,就表現地戰戰兢兢。但在民國,人們見了位高權重的人,照樣帶丈夫氣,說胸中話,不取媚於他們。這樣有膽量,有骨氣,身分自會高點。
即便對於「洋大人」,也是絕不卑不怯,敢輕王侯。外交家葉公超,是錢鍾書的老師,曾經出任駐美大使,回來後朋友問他有什麼感受。他笑笑說:
見了艾森豪威爾(第34任美國總統),心理上把他看成大兵。與肯尼迪(第35任美國總統)晤談時,心想他不過是一個花花公子,一個有錢的小開而已。
那時不止文人有範兒,即便閨中女子一樣生猛。
曾有位叫施劍翹的女子,安徽桐城人,自幼纏足,深居閨閣,愛讀古文詩詞。她的父親,是奉系第二軍軍長施從濱,1925年受俘於北洋軍閥孫傳芳,被孫傳芳所殺,懸屍示眾三日。
那年施劍翹20歲,立誓復仇。先是寄望堂兄,落空,又有人用代為復仇為交換來求婚,她真嫁了,但丈夫一路升官,卻不兌現誓言。她又攜幼子不辭而別,開始動手術放腳,將纏過足的腳掌骨,一根一根重新打斷連接,並苦練槍技。
1935年,孫傳芳到天津佛教居士林進香,施劍翹用勃朗寧手槍,連發三槍將其擊斃。此時距她父親被殺已十年。事後,施劍翹自首,坦蕩入獄,一時轟動民國。
在今天講述民國的電影中,姜文《邪不壓正》裡的關巧紅,王家衛《一代宗師》裡的宮若梅,她們的人物原型都是施劍翹。姜文曾說:
施劍翹代表著民國人生猛達到的極致,那時連一個纏足的女子都有「翹首望明月,拔劍問青天」之氣魄,我輩遠遠不及。

施劍翹
03
學者張鳴曾概括民國:這是中國近代史牛人最多的時代,這些牛人都是有真本事,也都是有真脾氣。
那時曾國藩的孫子曾昭掄,是民國化學界的泰斗,曾被聘請為中央大學化學系主任和教授。一次校長召集系主任開會,曾昭掄剛從實驗室出來,穿著破舊的工服,坐在下面。校長不認識他,開口便問,誰是化學系的?曾昭掄答,我是。校長接著說,曾昭掄來了沒有?去把曾昭掄找來!
曾昭掄轉身就走,走到宿舍,打起行李去了火車站,從此離開中央大學。既然連基本的尊重都沒有,那就Goodbye!
在南開大學,有不少官二代、富二代,當時富家弟子吸紙菸是時髦,但每次假期回來的訓育課,校長張伯苓要檢查學生手指的薰黃和口袋的煙味。一次一個學生見張伯苓持著菸袋,就質問他,您叫我不抽菸,您幹嘛還抽菸呢?
張伯苓一聽,當即雙手握菸袋,往膝蓋上一撞,「啪」地給撅斷,放話:我不抽,你也別抽!說完回校長室,把自己的呂宋菸全扔到痰盂,校工見了連呼可惜。從此張伯苓一生再沒有吸菸。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是君子,當不懼慎獨。
在當時,不僅老師牛氣,學生也牛氣。老師講得好,學生鼓掌,老師講得有毛病,學生照懟不誤。聞一多曾在青島大學講文學課,有個壞習慣,課堂上經常夾雜「呵呵」的聲音,導致課程含金量大減。學生大為不滿,直接作一首打油詩調侃他:
聞一多,聞一多,你一個月拿四百多,一堂課五十分鐘,禁得住你呵幾呵?
那時候還有個書法家,叫鄧散木,常年篆刻,腕力極強。一次去酒館,跑堂的見他不像有錢人,把他晾在一邊,去招待幾個富家子弟。他十分不悅,要了幾個核桃,放在桌子上,咔咔拍碎。店家大驚,知道遇到了牛人,趕緊過來招待。
不僅教授、學生、藝術家都夠牛氣的,即使是販夫走卒、飲食男女,也一樣有著幾分牛氣骨氣。
當時大中銀行董事長孫仲山,有個二女兒名孫經洵,愛上自己的國文老師。但當時的社會,絕不容師生戀,惹來滿城風雨。孫經洵的父親也是極力反對,直接將老師送上法庭,控告他拐帶良家婦女。
但開庭當日,孫經洵闖入法庭,當庭力辯:我今年二十四歲,和他情投意合,怎麼能說拐帶?這場官司打完,我就和他結婚!
最終,孫經洵與老師官司打贏,不久便結婚,京劇四大名旦之一尚小云,親自送來傢俱道賀。
那時還曾有一個茶商,一次梁實秋走進他的店裡,說是帶足了錢,要買點好龍井。他取出8元一斤的龍井,梁實秋覺得檔次不高,表示不滿意。他又取出12元一斤的龍井,梁實秋仍不滿意。他看梁實秋盲目求貴,勃然色變,大聲訓道:
買東西,看貨色,不能專以價錢定上下,提高價格自欺欺人。先生是讀書人,難道連這都不懂!
結果梁實秋如遭棒喝,無從反駁,只得紅著臉點頭稱是。
那時候的人,骨氣是真骨氣。布衣敢冒犯王侯,老師敢允諾學生,學生敢詰問老師,書生敢一怒市井,女子敢打破禁忌,販夫敢訓斥大師。
這麼多年了,我們依然懷念那樣的時代,存真保誠,熱烈淋漓。

曾昭掄
04
亂世之中,國仇家恨,生死榮辱。民國人最可貴的品質,除了生猛和牛氣,還有剛烈。
七七事變後二十二天,日軍逼近清華園。陳寅恪八十五歲的父親陳三立,悲憤交集,在夢中狂呼「殺日本人!」,最終不願當亡國奴,絕食五日而亡。
陳寅恪守孝四十九天,悲慟過度,右眼視網膜脫落,此後雙目失明,講課、創作幾乎全靠記憶。1941年,陳寅恪到香港大學任教,不久香港淪陷。有日本學者敬重陳寅恪的學識,聯名給軍部寫信,囑咐不可為難陳寅恪,務必照顧陳家。
當時的物資極為匱乏,日軍司令部派人送去很多面粉和罐頭,結果日本憲兵這邊從門口往屋裡搬,陳寅恪和夫人那邊往窗外扔。
抗戰時期,齊白石已經是中國藝術界名人,常有日本軍官前來買畫。他將大門緊鎖,有人叫門,從門縫往外看,凡是日本人,便貼出告示:齊白石老人心病復作,停止會客。
後來有日軍的高級將領,親自出馬威逼齊白石,要他加入日本國籍到日本去。齊白石坐在藤椅,用手敲著茶几,鐵著臉說:我是中國人,不去日本。你硬要我去,可以把我的頭拿去!
他的畫桌上永遠放著一隻啞鈴,平日用來練手勁,他說實在逼我,我拿著啞鈴磕死就是了。
國學大師王國維,曾研究《紅樓夢》,說它講的是解脫之道在於出世,透過自殺是行不通的。但是在1927年6月,王國維一頭扎進頤和園裡的昆明湖,最終以自殺了結,遺書寫道: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
那時還有代表女子氣節不輸名士的秋瑾,亦是生得剛烈,死得剛烈。
秋瑾籍貫浙江,少年時文武雙修,後自號「鑑湖女俠」。1904年,她不顧丈夫反對,東渡日本留學,參加革命活動。三年後,安慶起義打響。她在紹興,準備帶領各路義軍五萬多人共同起義。
不幸的是安徽的起義失敗,秋瑾被供出。那年7月,她拒絕所有逃亡勸告,放棄逃生機會,遣散眾人,說:我欲以死亡的方式,喚醒昏昏沉睡的世道民心。其後被捕,臨刑前夜,她在獄中寫下一句「秋雨秋風愁煞人」,次日凜然就義。
而今,秋瑾的雕像,拄劍遠望,英氣逼人地屹立於西湖之畔,與岳飛、武松的墓穴相伴。她代表的那個時代年輕人的剛烈,至今仍照見著國人的血性。

秋瑾雕像
05
一百年後,我再看民國那一代的年輕人,竟驀然覺得那是一百年內最好的一代年輕人,他們在亂世之中,在不知不覺中,保持了自由之精神,獨立之人格,敢於對抗權威,毅然承擔責任。
一百年前的世界,當你走在北平,你很難想象那些穿著棉衣如同櫃子的人竟表現出與時代迥異的時代精神。一百年前的人,但凡你走進一些人,不管文人、教授、學者、藝術家、革命家,精神上都有一個「士」字守著,身上都有一股子憂國憂民的精英氣。
蔡元培、胡適、老舍、巴金、章太炎、錢穆、梁漱冥、馮友蘭、劉文典、金嶽霖、林徽因、林語堂、錢學森、朱自清、齊白石、張大千、華羅庚、季羨林、秋瑾等等。
他們的人生信條,無不充滿著生猛、剛烈之氣,如魯迅說的:肩住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
而這一百年前的生猛,其實是亂世逼出來的生猛精神。是對未來有渴望,有展望,有期盼。時代不好,世道不好,當值青年,更應該以自強而救國。
一百年前的那些價值觀,那套對世界介入的情感,改變時代的執拗,對於今天的年輕人來說或許覺得很久遠,甚至覺得很陌生。即便拿到今天來說,也許會覺得很過時,很不實用。甚至還會被一些人譏笑為:人間不值得。
但亂世有亂世的精神。
我想這種精神也應該警醒當代年輕人。每一代的年輕人都應該有自己時代的時代精神,佛系、人間不值得、購物主義、疲憊,都不應該成為這代年輕人的精神。
年輕人更應該有幾分叛逆,有幾分執拗,有幾分敢反對,敢怒目,不合作的勇氣和「張狂」。
在面對時代,面對生活,也可以多一份擔當,多一份勇氣,多一份叛逆和不服從,多一份清醒和獨立,多一份敢於對抗的精神。
一百年前,那一代的年輕人有炸藥、紙筆和革命、求學、做學問,締造他們的生猛精神。一百年後,這一代的年輕人,有科技、網際網路、寫字樓,有各式各樣的APP,各式各樣的視訊,直播。各式各樣的生活焦慮和壓力。在看似豐富的生活裡,精神世界幾近壓縮為零。
物質、資訊如此豐沛,精神與價值卻如此匱乏,技術手段不斷革新,商業世界翻天覆地,而價值和意義卻不斷消失。
或許,每一代人的時代不一樣,社會情緒也不一樣。不一樣的時代會出現不一樣的年輕人,這個觀點,我從不否認,對年輕人,我也從不苛責。
但生猛,這個詞,一定應該屬於每一代年輕人的核心關鍵詞!只是,這一代人,看上去怎麼這麼乖啊。
只是 「年輕人不‘狂’了,那還是年輕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