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良美智:「對於流於表面的人,我想要保持一定距離」

奈良美智筆下的小孩肖像總是很生氣,向觀眾投去挑釁的目光,表現對世界的喜歡與不滿。

為什麼會被奈良美智筆下的小孩打動?

也許是因為,我們內心都住了一個不是那麼乖的,孤僻但又有些要強的,讓人無法放棄的孩子。儘管變成了能夠很好地處理成年世界的大人,但是古怪又童真的情緒,還是時常會不經意間表露出來。看他的作品,就像看到了我們自己。

《溫室娃娃》(Hothouse Doll),1995 ,丙烯,布面繪畫,120 釐米 ×110 釐米

「奈良美智」的個展將於2022年3月5日登陸上海,《奈良美智:始於空無一物的世界》也同期出版。編輯摘錄了部分在書中奈良美智的訪談,分享出來。

關於藝術家奈良美智的一切僅由奈良美智本人來講述,在策劃階段,這本書的英文名早早地就定好了,即「NARA ON NARA」,意為「奈良美智解奈良美智」。在這本書中,奈良美智不僅僅是「藝術家」,或者說「藝術家」僅僅只是這本書想要呈現出來的他的身份之一。

奈良美智熱愛朋克。 他從小學五年級開始收聽夜間廣播獲取音樂資訊,可以說是非常早熟的搖滾樂迷。之後儘管進了藝術大學,奈良美智那時候並沒有認真創作,他依然日夜沉浸於現場演出、黑膠唱片和電影。在研究生階段成為藝術大學預備校的老師之後,他開始意識到「真正需要好好學習的是自己」,這才決定要做創作。

01:這種認識也如實地反映在作品中了嗎?

和朋克一樣率直地反映在作品中了。繪畫原本是古典的、傳統的東西,對此有喜歡也有矛盾的情緒。但是,如果一味地破壞,就只是以破壞而告終。那時候我已經有所成長,也意識到並不是所有東西都只要破壞就好。對學生們說著好聽的話自己卻還是不行,一個勁地只是聽著音樂,非常煩惱。想要做一些能夠袒露自己心緒的東西,但是不好好學習還是不行,就這樣去了西德。漸漸地,對社會不再有太多的負面情緒,也開始認真看待自己。

02:

如果沒有音樂,奈良美智的作品也不會誕生。

的確不會誕生。另外,在德國的時候,涅槃樂隊進入了我的精神世界。科特·柯本聽過的那些以前的搖滾樂,跟我聽過的差不多。還有一次,我偶然聽到衝撞樂隊的喬·斯特拉莫(Joe Strummer)在廣播節目中介紹民謠歌手蒂姆·哈丁(Tim Hardin)的歌曲《黑綿羊少年》(Black Sheep Boy),覺得「什麼嘛,這不是和我聽的音樂一樣嗎」,進而有了「是的,應該不會突然轉向朋克,正是因為喜歡這樣的歌曲,才會寫出那樣的歌詞吧」這樣的認同感。那真的是一首非常溫柔的民謠。

另外,讓我覺得去了德國真好的事情是滾石的現場演出只要4000日元左右就能看到,普通樂隊是 1000 日元左右,所以我看了很多現場演出。痙攣樂隊(The Cramps)的一段宣傳視訊拍攝了他們在德國演出的現場,我也入鏡了。因為我站在第一排,而且就我一個東方人,顯得特別突出。

到東京學習藝術之後,我也開始了解到一些攝影家的作品。比如電視樂隊(Television)和帕蒂·史密斯(Patti Smith)的那些很酷的唱片封面都是攝影家梅普爾索普的拍攝的,詹尼斯·喬普林(Janis Joplin)的《珍珠》(Pearl)和鮑勃·迪倫的《時代正在改變》(The Times They Are a-Changin’)等唱片封面,則是攝影家巴里·費恩斯坦(Barry Feinstein)的作品,他拍攝了許多搖滾音樂的唱片封面,地下絲絨樂隊(Velvet Underground)那張香蕉的唱片封面則是安迪·沃霍爾的傑作。當初買下的時候完全沒有想過會有這些新發現,這著實讓人覺得有趣。

左:涅槃樂隊《別介意》,1991

右:地下絲絨樂隊《地下絲絨與妮可》,電影海報

03:

反核、反對建造核電站這樣的立場,也可以說是深受反主流文化音樂的影響吧?

我認為是的。我從小時候起就有了反對迫使人們做不想做,或本可以不做的事的意識。最初讓我思考核問題的是 1979 年三里島核洩漏事故。那時候,臉上畫有和平標誌的美國女性參加集會的照片被刊登在雜誌上,給我留下了特別深刻的印象,覺得以那樣的方式表達意見非常帥氣。那時,我第一次知道了「No Nukes」(無核家園)這個短語。

無核家園 (No Nukes),1998

《無核家園》 (No Nukes),1998

丙烯、彩色鉛筆,紙上繪畫

36 釐米 ×22.5 釐米

04:

作品《無核家園》好像是自發地開始在遊行活動中被使用。您也說過,如果只在遊行活動時使用,允許自己的作品被複制、使用。

其實那是 1998 年的作品,僅僅展示過一次,卻因此得到了大家的關注。在泰國舉行的反核運動中,不知道是誰從作品集裡影印出來使用了,傳到日本後,我非常吃驚。不過那時候我覺得很開心。作品以那種形式被使用,完全不是壞事。因為這不是別人提出要求後我說「好,就畫這個吧」這樣有明確目的的作品,而是從我的內心自然而然誕生的作品。

名古屋榮中央公園現場演出,1984

名古屋榮中央公園現場演出,1984

05:

據說當時您還曾經立志成為職業音樂人,是嗎?

是的,年輕人大概都會有這樣的夢想吧。雖然什麼都沒開始就去想這些有點難為情,(笑)不過想想要是真成功了的話,大概自己也根本沒有辦法做到每年出一張專輯吧。繪畫的話,儘管也有很多苦惱,但終究還是能夠不斷地創作出原創作品,這一點是非常明確的。音樂則是在一開始我就很清楚自己無法持續下去。或許可以出一張專輯,但是出三四張專輯抑或是持續五六年是絕對不可能做到的。我很清楚,自己天生就和美術有著聯繫,美術創作更符合我的天性。

06:

去了東京後,有保持聯繫的老家發小嗎?

幾乎沒有了。但是,2002 年,我在青森的紅磚倉庫辦個展,小學、中學和高中的友人有的出錢、有的出力,給了我很多幫助。我確實是那種不太需要朋友的人,當時毫無眷顧地遠離了故鄉。我本覺得,大家也都只是各自做著自己的事,但舉辦那場展覽的時候,我看著貼出來的資助人的名單,裡面大多數都是我認識的人……

07:

那時是怎樣的心情?

非常感動。高興中也混雜著對自己自私心態的反省。

歐洲,Harmlos Sein 1984—2002

08:

受歡迎,又有朋友,然而您卻並沒有意識到這很重要,是這樣嗎?

來到東京進入武藏野美術大學後,其實有個小學、中學都同校的朋友來找我玩,我還特意休假陪他玩。那時,大學的朋友因為我休假而擔心,還專門到我家裡來看望我了。於是,那個小時候的朋友對我說 :「只是跟學校請了個假,一般是不會有人因此擔心還特地趕來探望的吧。」武藏野美術大學不如綜合大學規模那麼大,所以我以為同一個專業的三十位同學間這樣互相關照是很普遍的。那時我才第一次意識到,對我那位在綜合大學讀書的朋友來說,這是件很特別的事情。而我那個時候甚至連「因為我休假還特地來看望我,真是非常感謝」這樣的想法都沒有。我從中學時起就對這種人際交往很不擅長,尤其不喜歡身處比別人高一等的立場。在打工的地方,我也會覺得被使喚做事更輕鬆。

09:

成名前後,您與他人之間的相處是否有什麼變化?

以前,無論什麼時候我都會與他人一對一、面對面地進行交談,正如 20 歲到處旅遊的時候那樣。這與他人如何看待我的作品無關,關鍵在於人與人之間的對話是否投機。但是,當我的作品得到更多的展示、被更多人知曉之後,以此為契機而相遇、相識的人也越來越多。有雜誌記者採訪我,最初我會感到很開心,但漸漸地也會思考,眼前的這個人是不是從來沒有看過我的作品。我也會遇到一些初次見面的人,跟我寒暄道 :「非常喜歡您的作品。但還沒有看過您的展覽。」最初我完全處於懵懂的狀態,別人說「非常喜歡您的作品」,我也深信不疑。但是,漸漸地我便明白,這樣的人一定會對其他人說同樣的話,於是我開始不再接受那樣的話,因為我只會跟真正喜歡我的人保持朋友關係。

10:你會非常頻繁地更新推特(Twitter),出於什麼樣的理由?

我想大概是因為我沒有那種能夠隨時碰面的朋友吧,就只能這樣跟架空的朋友對話。我擅自假定了有理解我的人存在。

看別人的推特時,我會覺得大家似乎都變成了評論員,我卻不是這樣,我只是和虛擬的朋友聊天而已。此外,我也只會關注那些我能夠理解的人。我會覺得一定要看完自己關注的人的發言,所以不太會增加關注的人。

11:

村上隆曾經說過「奈良美智的作品只有收藏了,才能明白好在哪裡」,還說過 99.9% 的人並不理解你的作品。您自己也是這麼認為的嗎?

(笑)當我說「我覺得 90% 的人並不理解我的作品呢」時,村上先生立刻說「不對,是 99.9% 的人不懂」。大家不理解或者是誤解我作品的方式也是各種各樣的。我總是會想,如果那種在視覺上的、表面上的喜歡能夠再深入一些,能感受到內在的東西就好了。對於僅僅出於對日本式「可愛」的喜歡,然後從這點延伸出去喜歡奈良美智的人,我想說一句 :「再想想吧。

與村上隆在豐田市美術館,2017 Courtesy Kaikai Kiki Gallery / Kaikai Kiki Co., Ltd.

12:

旅行是否也是重要的部分?

如果有時光機的話,我很想回到 5 歲,看看那時的風景。雖然抱有這樣的想法,但這是無法實現的。不過只要去北海道和薩哈林島之類的地方,也能看到類似的風景。或許,正是因為想要遇到那些曾經見過的風景,我才選擇出門旅行。

在阿富汗,儘管文化背景完全不同,我卻能在偶然間看到記憶中的小時候的風景。那些稍顯破敗的倉庫,還有放養的山羊,等等。我們不應該輕易捨棄自己的過去,從出生到現在為止所有的東西都是相互聯繫的,只要你想就能回去。我似乎就是想要保有這樣的心情。因此我是為了尋找那些曾經的風景而出遊,或是為了遇到那些曾經見過的人而出遊。

日常時光,2003—2012

日常時光,2003—2012

有些人明明只是在旅途中偶遇,簡單的幾句交談卻會讓你難以忘懷。20歲前往歐洲旅行的時候,在旅館偶遇的日本人與我相談甚歡,如今我已經記不清他的名字和相貌了,只記得他從廣島來、一直待在自衛隊之類的,當時聊天的內容卻記得很清楚。由此,如果在旅途中又遇到類似的情況,就會有種與那個人重逢的感覺。所謂記憶,三天前、十年前,甚至二十年前的都是聯繫在一起的,是無法用過去這個概念切斷的,就像是拖著千歲糖的長袋子一般。為了與記憶相會而出行,然後又會有新的記憶形成。人就是這樣由記憶組成的吧。剛剛出生的嬰兒,就只是一種生物,隨著記憶的不斷累積,才擁有了個性和人格。

13:您曾經說過「狀況會如同時光機一般構築自我」。

我說過嗎?說得很好啊。(笑)可能是沒有明確目的地的時光機吧。我經常會無意識地行動,總是一邊做著事情一邊回顧走過的路,而不是向前看,還經常會有既視感。

中國,1983

中國,1983

14在奈良先生的人生歷程中,旅行始終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呢。

跟年輕時候相比,現在並沒有很多閒暇出去旅行。去德國以後什麼都不做只是一個人靜靜地作畫,或者回到日本後,不需要做展覽、沉浸於繪畫的時候,對我而言是迴歸自我的時間,然而這樣的時間已經不會再憑空出現了。因此,現在對我來說,擁有一段不作畫的時間是非常重要的,為了創造這樣的機會,我是不是應該經常焚火呢?(笑)

現在,即便是外出旅行,我也會先找到一個出行的理由。例如,去薩哈林島就是因為那裡曾是外祖父工作的地方,所以這片風景喚起的情緒是全然不同的。與普通的觀光不同,我會更加投入其中,充分激發自己的想象力。不知道外祖父是否也曾看到這樣的風景。如此一想,我就會覺得,畫畫時的我並非真實的我,與外祖父共同分享眼前風景的我才是真正的我。總而言之,我有時會覺得,我與其說是自己想畫畫,倒不如說是以繪畫作為一個入口,憑藉持續作畫這一行為來確認自己的存在,同時朝著與藝術界相反的方向行進。

Lomo攝影作品,攝於歐洲

15您去了這麼多地方旅行,有什麼印象特別深刻的地方嗎?

2002 年去阿富汗的時候,我看到了因戰爭而荒廢的都市,但真正觸動我的是那些遊牧民。一到郊外,就看到牧民們在放羊,那些孩子有別於城裡的孩子,給我留下了別樣的印象,有種令人懷念的感覺。

在城市以外這麼一片荒蕪的平原上,人們零星四散地生活著的樣子,與我小時候所見的風景重疊,這也許是讓我產生這種念舊情緒的原因吧。那時候,我突然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根源在北方,不是山,也不是大海,而是像這樣的平原,大概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本是草原上的牧民吧。

喀布爾記憶,2002

喀布爾記憶,2002

16:

在旅途中是否經常會拍照?

是的。去阿富汗的時候我用的是膠片相機,現在則較多使用數位相機或者手機。對我而言,更重要的是拍攝對象帶給我的印象,而不是技術層面的高品質。以前,只有黑白印刷的雜誌的時候,明治時代的人卻能夠從中對色彩進行想象。因此,我認為有比技術更為重要的東西,而那只要自己明白就可以了。

圖文內容來自《奈良美智:始於空無一物的世界》,浦睿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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