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在地鐵上常聽的歌,是飯卡的《Lucky or not》。
是的,繼「紐約Uber歌單」後,我又被迫創建了「紐約地鐵歌單」,邊聽飯卡絮叨自己6次往返紐約,邊打發每天20分鐘地鐵裡無信號的時間。
紐約地鐵上最難熬的不是奇怪的臭味,不是永遠咕咕的R線,不是地鐵隨時散架的吱呀吱呀聲,而是那些,不知道哪一站會上來乞討的可憐人。

他們披頭散髮、眼神落魄,在車廂裡挨個問候每一個乘客,在你衝他搖頭、避開眼神接觸時又麻木離開。
終於他打開門,走向下一個車廂,在車廂門關閉的瞬間,你鬆了一口氣,希望他在下一個車廂要到今晚的晚餐錢。
然後我發現我坐反方向了。

懊惱地在最近一站下車,站在黃線外,像守候愛情般等待不知猴年馬月才會出現的R線地鐵,我才終於覺得:這裡是紐約,我回來了。
01
臨上課還有半小時,習慣性來Washington Square Park坐坐。
夏末紐約的太陽熱烈異常,在翠綠的草坪上灑下一地金黃。許久不見的拱門甚至長出了幾簇雜草,石牆上隱約還能看到前兩天龍捲風的痕跡。

放眼望去,長椅上幾乎沒有空位,這裡熱鬧得彷彿沒有COVID來過。
情侶們在草坪上鋪著野餐布大快朵頤,半裸男們在雕塑旁猛練滑板,街頭藝術家們賣力演奏著我叫不出名字的樂器。
當然還有那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把校卡掛在胸前、身穿NYU 2025短袖的新生們,他們三五聚在一起,高舉自拍杆,除了猛按快門,還齊齊喊著一串咒語一樣的數字。
反應了良久,掏出我自己的校卡才意識到,那是我們大一每個人都必須要背下來的Wellness Exchange的電話號碼。
「是哦,原來已經過去那麼久了呢。」我心想。

我看著那些又蹦又跳的身影發呆,關於紐約的回憶,腦子裡像是洪水開了閘——
在Washington Square Park的南口,我穿著深藍色的牛仔外套,捧著一片棕紅的落葉,對著公園的各個角度拍個不停,還沒走回宿舍,就已經編輯好了朋友圈文案:我點燃燭火溫暖歲末的秋天。
某一年冬天,我從宿舍飛奔下樓,在紐約的第一場雪裡開心得瑟瑟發抖,絲毫沒有北方人該有的尊嚴。

噴泉旁的長椅上,我抱著一杯齁甜的Strawberry Frappuccino看一個胖叔叔勞動,他把碩大的網浸泡在一大桶肥皂水裡,輕輕甩出一大串泡泡,在陽光的折射下閃爍浪漫的顏色。
到了晚上,拱門四周是一整圈自下而上的射燈,萬聖節前夜,我被廣場熙攘的人群擠到了拱門處,興奮地喊著朋友咔擦幾張Halloween大片。
在NYU圖書館10樓,我抱著一本晦澀難懂的東亞歷史研究,焦慮得直啃指甲,感覺下一秒眼淚就要掉下來了。

興許是風大了起來,我眯了眯眼,試著和兩年前那個單純又可愛的自己告別。
曾經和朋友聊過「為什麼會愛上一座城市」,原因可能是風景,可能是美食,可能是故事,可能是人,林林總總的原因,總繞不過兩個字:自己。
我發現,當你深愛一座城市時,你會經歷這座城市帶給你的絕望、興奮、失落、開心,你懷念那裡,想念它的一草一木,其實是在懷念那時的自己。
而那些總會出現在我們成長過程中的種種經歷,如戀愛、別離、奮鬥、夢碎,等等,恰好都發生在了你所愛的城市,也構成了你深愛這座城市的原因。

我環視周圍,一草一木甚至噴泉被風帶起飄散在空氣中的水霧都熟悉得一如往初,著實很難接受,不到一年的時間,我馬上就要告別這裡。
抬手看錶發現臨上課還有10分鐘,我趕忙收拾書包,朝教學樓的方向走去。
畢竟,這個鬼地方每天都在修路,3分鐘能走到的地方,永遠要走15分鐘。
這點倒是和大一的我共通了起來。
02
每個課堂上的中國人之間,好像總有點什麼強烈的磁場,哪怕是一群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也總能精準匹配到磁場,團坐在一起。
所以每當我打開教室門,在茫茫口罩中找到空位坐下,很快就能聽見身邊的課友,他們用我不能再熟悉的語言討論著:不然我們面對面建群?
雖然已經大四瀕臨下架,但看到這樣火熱的社交場面,往往很難say no.
於是我舉起二維碼:拉我一個吧。

後來就近小組討論,不出所料又是8個人裡混著5個中國人,這種討論裡,你總能感受到大家的口語裡,按捺著一股講中文的衝動。
討論過半,全然變成大一大二小朋友的社交現場,大家興奮地交流著專業、學院、選課,以及對一週800頁的reading的怨念。
我在心裡感嘆「韶華飛逝年輕真好」時,和遠方一個同樣安靜如雞的黑姐姐對上了眼神,我們相視一笑,這大概是大四學姐之間打招呼的最好方式。

03
這是我來到紐約的第4個年頭。
以前總覺得紐約是個矛盾的城市,一場疫情後我徹底改觀,發現矛盾的好像是我自己,在瘋狂數落紐約的同時,無可救藥地愛上這個城市。
極度恐懼這裡「等同於沒有治安」的同時,又按捺不住探索這座城市的衝動。
期待在這裡接受善意和溫暖,又在陌生人出其不意的搭訕中惶恐跑開。
早上9點賴在床上不想起床,同時又會點進to-do list多寫上個幾條。
抱怨校招的面試一個趕著一個,又熬夜瘋狂修改第30稿簡歷。
感嘆讀完研青春到此為止,又在各大學校官網搜尋entry requirement.

所以,紐約大概是一面鏡子吧,把最好的、最壞的、最糾結、最矛盾、最歇斯底里的我,扒乾淨展示在我面前。
我常常會覺得紐約瘋狂且自由,在這面鏡子前,我看到不設邊界的靈魂。
這也是我不顧疫情反向跑毒回來的原因:希望對這座裝滿回憶、衝動、破碎和不堪的城市保留儀式感,不想欠它一個鄭重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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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有些慚愧。
儘管我依然分不清貨架上各種cheese的區別,不知道夾在bagel裡的該是cheddar還是gouda。
儘管依然會在地鐵站暈頭轉向,經常因為坐反地鐵而徒增2倍通勤時間,儘管依然在趕路時習慣戴耳機和冷漠面具,以防嗑嗨的homeless大罵我擋了他的路。
但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熱愛它,也更熱愛我自己。
So, welcome to New York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