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訪:道祿
ⓒ採訪:王瑩
ⓒ攝像:張文化
這個和尚,十年救下近500位孕婦
其中,年齡最小的16歲,最大的46歲
有高中生、留學生
有已婚婦女,職場白領
她們意外懷孕,無力生養
跟前夫離婚後才發現懷孕,對方重組家庭,自己無條件撫養;
父母雙亡,懷孕7個月,男友騙光財產後人間蒸發;
被父母拉去墮胎,從醫院逃出來,執意要生下孩子;
在外留學,意外懷孕後瞞著所有人,匆匆回國
……
描述之間,字字荒唐
卻實實在在地,發生在周遭
據統計,中國每年墮胎的女性約為1500萬
在看不到的私立診所裡
這個數字更為可怖
她們被指責「任性妄為,不負責任」
被唾罵「私生活不潔」
而這個和尚對此,不在意,不關心
他的眼裡,只有那些嗷嗷待哺的新生命
「他們沒有自救能力,你幫他一把,他就能活;
你對他好,他就會對你笑。」
8月初,象君來到浙江的一個小村子
見到了這位飽受爭議的人物,道祿
「小有資產的生意人」
「網友口中的‘花和尚’」
而眼前的他,身著僧服,步伐穩健
聲音低沉,眉目清朗
向我們娓娓道來,這十年的經歷
十年,救助近500個孕婦
出家前,我自己開工廠,做外貿工藝品,算是小有資產。
錢賺得越多,對生意場上的觥籌交錯,越發厭煩了。
生意人的爾虞我詐,婚姻上的不合……
世間男人所經歷的,我都經歷過。
2010年,我安頓好女兒,在廈門普光寺剃度,把名字「吳兵」改成法號「道祿」。
▲年輕時的道祿
出家兩年,過得清淨。
一次機緣巧合,碰到了一位很年輕的女香客。
因為對墮胎離世的孩子心懷愧疚,來寺廟做法事。
她說:「年紀太小,爸媽不同意,我沒地方去,我又能去哪,誰還能幫我?」
由此,我注意到,每年來我們寺廟超度的香客,有90%是給因墮胎而未出世的孩子。
雖說已入佛門,塵世糾葛與我無關,但我心裡卻隱隱有了想法,掃地不傷螻蟻命,更何況是一個即將出生的孩子?
2012年,我公開了自己的聯繫方式。
「因沒有能力撫養,而墮胎的,我們願意提供地方及幫助。」
從接到孕婦的那一刻起,我們包攬了從待產到生娃的大小事情。
掛號繳費,簽字手術,手術室外陪產,我都親自來。
這麼做,是為了讓產婦安心。
▲圖源@穀雨影像
求助的人多了之後,我們開始做背景審核。
孩子父母是夫妻關係的話,我們不幫;有一定經濟能力的,我們酌情幫。
確認單親生育,沒有能力撫養的,例如學生,我們無條件救助。
人來了以後,先陪去醫院做全面檢查,確認了預產期,再根據孕婦身體狀況,做個營養補充的計劃表。
好讓產婦有一個健康的身體,迎接孩子們的到來。
待產媽媽們統一安置在租來的房子裡,房子取了個名字,叫「護生小居」。
請來義工幫忙,一個月給2000塊錢的補貼。
產婦們在護生小居里安心待產,吃住都有義工幫忙。
體力好的產婦,也會幫忙帶無父無母的嬰兒,提前適應媽媽的角色。
孩子生下來後,母親沒有能力撫養的,可以籤一份「全權委託書」。
我會代她將孩子撫養到18歲,不收取任何費用。
在這期間,母親可以隨時看望孩子,也可以隨時帶走孩子。
這十年下來,絕大多數母親都會把孩子帶回家,剩下的,我都親自撫養在身邊。
很多人也許會好奇這些女性背後的經歷,但對我來說,不重要。
之前有個46歲的已婚女性,懷上了情人的孩子,只好瞞著老公,偷偷跑來我們這邊生。
很多人不理解,她出軌,你幫她幹嘛?
我還是那句話,她掉到河裡了,手伸出來了,我就去拉一把。
至於她們的苦衷,隱私,她們不主動開口,我也不會特意去問。
「有人說,我是在縱容她們
未婚生育」
做這樣的事,被議論,是必然的。
網上給我取了個名號,叫「花和尚」,有人說是我搞大了她們的肚子,也有人說我是假慈悲。
離開住了三年的寺廟,也被說成是「被驅逐出佛門」。
事實並不是這樣。
#宗教不是不幫,是幫不了
國家正在形成專門的宗教部門,例如佛教協會,屬於政府管轄。
出家當和尚,可以申請專門的資格認證,就像教師一樣,持證上崗。
我曾在南通普賢寺住了整整三年,照理來說,是符合基本的申領條件了。
但是自己覺得無所謂,出家圖個清淨,證不證的,不重要。
後來開始救助孕婦,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我就離開了寺廟。
去了一個荒廢的小寺廟,它屬於民間場所,想要納入正式的管理和扶持,就需要這本證。
可那時再辦,已經來不及了。
所以很多人問,為什麼宗教不幫幫我?沒這本證,我充其量就是個佛教編外人員。
官方的體系,沒法幫,沒法管。
#官方覺得,我是在多事
這些年給我打擊最大的,是有很多官方人員跟我說:
「你這是縱容她們,未婚生育!」
曾經有一個領導找我談,他說我做計劃生育工作幾十年,頭一次見這種事情。
從政策層面來說,孩子,不是孤兒,福利機構無法出面領養;
母親,是單親媽媽,在社會上並不受待見。
那麼如果沒人去做這種救助,這些女性、孩子,就任由她們處在危險的狀況中嗎?
怎麼做,他們也不知道。
開明的地區,會覺得我是在承擔社會責任。
但不少地區認為,我是在多事,是在給地方增加壓力,進而採取不歡迎的態度。
去年10月,我們搬到了這個小村子裡,說是搬遷,其實是在逃難。
逃避各方的壓力,逃避社會的指指點點。
這裡環境好,政府也很支持我們,村民都很善良。終於是讓我,鬆了一口氣。
#網友的批評,也有一定道理
網上的爭議,很大,問的最多的就是:
「孩子生下來就缺失母愛、父愛。」;
「孩子沒有辦法接受健全的家庭教育。」;
’「一廂情願地把他們帶到世上,對孩子來說是公平的嗎?」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想法,網友說的對,我也有我的考量。
單親家庭,就意味著人格的不健全,人生的失敗嗎?
之前,我們這有個孩子,楠楠(化名),山西人。
親生父親車禍死亡,繼父也是意外死亡,繼母把他送過來時,9歲。
我安排他到南通上學,上了幾年,因為各種原因,學校不讓上了。
後來被一對廈門老夫妻收養,兩個人70歲不到,老年喪子。
今年上半年,法院正式移交了監護權。
現在楠楠在那邊幸福的不得了,考試也總是班上前幾名。
原本他生活在山溝溝裡,上個學,走路好幾個小時,整個班就幾個人。
再看住在這裡的十幾個孩子,不快樂嗎?不可愛嗎?
他們眼中,師父就是爸爸,義工就是媽媽,都是家人、親人。
我們會盡力用愛心和溫暖,沖淡他們在某一方面情感缺失帶來的陰影。
我會讓他們叫我爸爸,因為我希望他們能夠知道,「學校放學,我也有爸爸來接。」
這麼多孩子在一起,就像個大家庭。
有非常懂事的孩子,有勤快的孩子,也有懶惰的,耍賴皮的。
但我不會因為偏愛聽話的,就厚此薄彼,對某一個多好一點。
孩子吃著一樣的飯,接受著一樣的物質條件,哪個受了委屈,我們都會同等地去愛護。
越是偏愛,越是謹慎,孩子越敏感,一視同仁的大愛,是我們能給到孩子最好的。
#最大的動力,是孩子的可愛
和孩子在一起,是什麼感覺?就是無憂無慮吧。
去年11月11日,我在山西救助了一個孩子。
31周時引產,11號早晨六點半出生,被扔在垃圾桶裡,兩天兩夜,任他自生自滅。
13號早晨八點,孩子還活著,被撿醫療垃圾的老頭發現。
圍觀的人裡,有人給我打了電話,孩子送進醫院,搶救了21天,活了。
▲如今的「兩天」
後來我們給他取名字,叫兩天。
從飛機上一路抱回來,瘦的像個小猴子。
現在呢?白白胖胖,見人就愛笑。
你看著他,不管是誰生的,不管來自什麼背景,他就是個孩子,不具備任何威脅。
像這樣每次搶救出一個新生命,對我來說,是十分的滿足。
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來來回回,面對任何質疑,我還是那句話,「活著,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這個話,簡單點理解,先活著,才能談論戶口上學,出人頭地,能否成才的問題。
#孩子的戶口、上學問題
孩子們上學的問題,不是太難。
之前在河南,有個陽光學校,學校的校長和老師很歡迎我們。
孩子送去那邊,免費全託,放假後再回我這邊。
現在我們到了浙江,也正在和相關部門申請,年幼的孩子離我近一些,上下學放心。
畢竟去河南上學,來回路上還是存在一定風險。
戶口問題,很多已經解決了。
但是沒有戶口的,也不存在不能活,不能享受正常教育的問題。
孩子們再長大之後,有些地區的寺廟,可以幫忙辦理集體戶。
這些政策的存在,不會讓孩子因為沒有戶口而上不了學。
#成立慈善協會
目前資金來源,主要是三個方面。
一部分是信眾捐贈,一部分是我們主持的法會、超度的收入,還有一部分是我們開設的微店、抖音店,賣素食、茶葉等。
一個月前,剛剛成立了慈善協會-蓮花慈善社。
讓所有的救助資金,儲存在協會里,方便打理、算賬。
從16年開始,我們的救助賬單,都是公開透明的。
現在協會成立後,有專業的審計幫忙結算,政府也會定期做評估。
比如說,每個月有多少善款,又有多少支出。
我們還在南通的時候,當地的公安,甚至專案組,都來查過我們的賬單,沒有任何問題。
我常說,10年前生孩子1200,10年後生孩子至少一萬。
10年,10倍。
有時候遇到需要搶救,留院觀察的,一個孩子就要花上好幾萬。
隨著孩子長大,開銷變大,這幾年我們的資金支出,也越來越大。
但只要能救回來,搭進去多少錢,都值。
#關關難過,關關過
難的事,太多。
至今為止,有99.9%的救助成功,但也有部分救助失敗的。
比如在聯繫我後突然失聯的,再比如孩子因為先天疾病夭折的。
一開始也會難受,時間久了,心態也就放平了。
因為這不是我能力範圍內的,我們盡人力,聽天命罷了。
最讓我痛心的,還是私立醫院在孕晚期墮胎這件事。
正常懷孕27周以上的,公立醫院不允許做墮胎手術。
而有些私立醫院會,他們採用引產的方法。
孩子出來時是活著的,就放在一個空房間裡,等著沒聲音了,處理掉。
聽到醫院護士說起這種情況,實在痛心。
所以,現在我們也在想辦法採取措施,救下這部分的小孩。
從宗教的教義來說,自利利他。
救這些孩子,是我們的本分。
就像父母撫養子女一樣,我們對這些新生命,盡力救助,百分百付出。
這談不上成不成功,更不要說和世俗定義的成功相比較。
能聯繫到我的,我盡力去幫。
雖然如此,也不過是大海的一滴水都不如。
中國官方統計的1500萬,對於我來說,能救幾個?不說一萬個,哪怕一千個,我也沒能力。
這麼多年,也才救了500個人不到。
我就這麼大的能力,救不了天下。
最重要的,還是期待社會的進步,人們思想的轉變。
#未婚先孕,私自墮胎,社會擔多少責任?
我始終認為,性教育這件事,越早普及給孩子,越好,不能迴避!
來聯繫我的女性裡,不乏年紀很小的。
自己才16歲,對方已經36歲,懵懵懂懂就被騙了,懷孕了。
不敢回家,沒處墮胎,無力生養,一個人面對這些狀況時,壓力是難以想象的。
只有儘早給下一代普及性教育知識,他們才不會過早地在這件事上吃「沒文化」的虧。
還有現在的「無痛人流」廣告,這種說辭相當負面。
人流,就該去正規醫院。
對身體的損傷,也是必然的。
而這種廣告,投機取巧地淡化了墮胎對女性的傷害。
讓很多人錯誤地認為,就算意外發生,也有退路可尋。
另外,社會對單親家庭的偏見,我前面也有提到。
中國很多地方,一個孩子少了母親或父親,就會被村裡人議論。
所以誰敢冒著被戳脊梁骨的風險,獨自生孩子、養孩子?
到最後無外乎一條路,扔孩子,保面子。
我們現在在做的,一方面是救下這些被放棄的孩子,一方面也是和社會傳統觀念做抗爭。
文章最後,象君想說:
相比其它類型的民間救助,道祿師父所致力的領域,更容易被汙名化。
傳統觀念下,人們對生育的理解,更是讓救助這條路,步履維艱。
文章發佈的前一天,我仍在糾結,是不是該呼籲些什麼。
最終刪去了繁冗的文字,把更多的情緒留給讀者。
孵化一個新生命,不難;
孕育一條新生命,很辛苦;
放棄一個新生命,僅一念之差;
撫養它長大成人,最先要明白責任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