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斑斕的情色
最素淨的香港
都是他拍的

電影《無名》片尾,王一博飾演的葉先生去了香港,穿過幽暗的地下通道,逆光走上臺階,留下一個曖昧不明的背影。
程耳後來在採訪中提到,這個鏡頭致敬了攝影大師何藩。

電影《無名》

何藩攝影
何藩的名字,年輕一代可能覺得陌生。他是拍攝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香港最著名的人,被譽為「東方佈列松」。
就像導演吳宇森說的,「我們缺失了什麼,只好從他的照片中把失落的記憶追回來。」


但很多人只知道何藩的另一個身份:三級片導演。
影史留名的《玉蒲團》、《我為卿狂》,都是他的代表作。

最近,他的攝影作品來到上海,在熱鬧的武康路上展出。
半個多月來,觀看者寥寥。
我和朋友慕名而去,整個展覽空間卻冷冷清清,直到離開,也只有我們兩人,顯得尤為寂寞。

這個年少時一心想做「中國的費里尼」的文藝青年,把攝影當副業,卻拿下280項國際大獎;不得已去拍三級片,卻被北京電影學院當教材,連張藝謀都推崇不已。
最斑斕的情色,最素淨的香港,都在他的鏡頭下。
01
不想繼承家業的富二代
因慢性頭痛愛上攝影
何藩走上攝影這條路,完全是自學成才。
1931年,他出生在上海一個富賈之家,從小當著衣食無憂的公子哥,就喜歡成天泡在影院裡。

13歲那年,父親送了他一部當時很新奇的柯達Brownie相機。他收到後愛不釋手,走到哪兒拍到哪兒。
在外灘,他看到黃昏日落時的歸舟,覺得挺有詩情畫意,隨手拍了下來。拿去參賽,竟然獲得了冠軍。

幾年後,何藩全家移居香港。他不願意繼承父親的織造工廠,考上了香港中文大學,想當作家和導演。
可惜的是,大量的閱讀和寫作讓他患上了慢性頭痛,為此他不得不強迫自己休息,拿上相機到街上閒逛散心。
這種做法,用現在流行的話說叫「掃街」。他經常從半山麥當勞道的家走到中環的娛樂戲院或皇后戲院看電影,再一路步行到西環、上環、灣仔……留下了大量照片。

有意思的是,這位「富二代」偏偏對上流社會的聲色犬馬不感興趣,只喜歡把鏡頭對準橫街窄巷的普通人。
苦力、商販、船工,弄堂口聊天的女人們,街上玩耍或做功課的孩童,都是他的拍攝對象。
「可能受到我讀的很多文學作品如雨果的《悲慘世界》、狄更斯小說、或者義大利電影《偷腳踏車的人》的影響。就是小人物的那種悲慘的生活與奮鬥,我很自然喜歡拍這些照片。」


為了定格完美的瞬間,他近乎偏執,可以接連數日蹲守在同一地點,只為等待合適的光線和人物出現。
他曾在碼頭從清晨待到傍晚,終於等來一個車伕入畫。「一切就像上天的安排,我只需要在適當的時刻按下快門。」

雖然從未接受過任何專業訓練,天賦異稟的他還是憑藉這些作品收到了業界的認可。
他是英國皇家攝影學會最年輕的高級會士之一,連續10年在美國攝影學會的排行榜上蟬聯「世界攝影十傑」,海內外200多個大大小小的攝影獎項拿到手軟。
然而在最負盛名的年紀,他卻突然放下了相機,去電影行業跑龍套。
02
一心想做文藝片
卻拍三級片成名
和所有文藝青年一樣,何藩愛電影,對特呂弗、費里尼、英格瑪·伯格曼等電影大師如數家珍。
「我迷戀那種人,做夢都想做藝術片。」

30歲那年,何藩懷揣著導演夢,加入邵氏電影公司,心甘情願從一個小場記做起。
影棚的人一看,小夥子長相俊朗,當個奶油小生綽綽有餘,於是讓他做了演員,在1965年版《西遊記》中扮演唐僧。
何藩還真是「幹一行行一行」的人物,演技頗受認可,後來又陸續出演了《鐵扇公主》《盤絲洞》《女兒國》。

前前後後演了20部電影,熬到近40歲,他終於等來了擔任導演的機會。
醞釀了這麼久,何藩的想法自然是大拍特拍文藝片。
他也當真有才華,非科班出身,搗鼓出的實驗電影《迷》,拿下了當年英國Banbruy影展的最佳電影獎。《血愛》等片子,也入選了不少國際電影節。
然而,票房始終慘淡。
像《昨夜星辰昨夜風》,用他自己的話說:「這是唯一我講出來不臉紅的電影!影評是成功的,但是票房撲街。」

出於商業壓力,他只好向公司妥協,同意接拍豔情片,先盈利再說。
對此他也耿耿於懷,自嘲是「為五斗米而折腰」。
沒想到這一拍,他倒成了三級片的大師,徹底出名了。

情色片拍得露骨容易,唯美卻難。
不同於一味的裸露、以大尺度博眼球,何藩空有一身拍文藝片的本事無處施展,乾脆把對光影和構圖的理解都用在了風月鏡頭上。
香港三級片能給後世留下「有藝術氣息」的印象,他稱得上是功不可沒。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當屬《玉蒲團》。這部劃時代的古裝色情作品,情節亦真亦幻,畫面活色生香,還穿插了魔幻主義的舞蹈。
它後來入選德國世界電影年鑑「東方古典電影代表作」之一,並列的還有黑澤明的《羅生門》、大島渚的《感官世界》。
又被收錄為北京電影學院的教材,得到了張藝謀的推崇。
有人評價,何藩可能是香港導演中,唯一把色情片當做事業的。

三級片一拍就是20年,但何藩始終沒忘記自己的藝術夢,抓住有限的發揮空間大做文章。
無奈這個行業裡,大家只在意票房,讓他一次次受到打擊。
拍《玉蒲團》,他給電影起了個文藝的片名,叫《浮世風情繪》。
豈料上映的時候,直接打回原形,變成更加露骨的《足本玉蒲團》。

拍《心鎖》,他在服裝、美術、故事敘述上頗為用心。
但片子後來被另一個製作人買走,刪除了大量藝術內容,只留下純色情片段,把他氣得不行。

還有1991年讓葉玉卿成名的《我為卿狂》,彼時已經60歲的何藩和公司談條件,想拍完這部就拍文藝片。
老闆嗤之以鼻:「你這個藝術腦袋,太死板!」

65歲那年,何藩終於決定息影退休。回憶起自己的一生,啼笑皆非。
「我曾經堅持拍藝術片,結果票房一敗塗地。後來拍性與暴力的三級片,反而變成票房導演。」
03
拒絕好萊塢邀約
念香港的舊
退休後的何藩,移居舊金山,偶爾回國舉辦展覽。
好萊塢找上了他,請他出山繼續拍情色片,他卻再也不肯。
做過演員、導演,他最愛的還是攝影師的身份。
「紙醉金迷的世界,我在電影行時已見盡唔少。自己的興趣還是在於大城市裡的小市民。」

回想起來,他這一生的確遊走在反差感極強的兩個世界。
三級片極盡聲色犬馬,斑斕旖旎。而攝影卻多是素淨的黑白照片。
「其實我偏向喜歡黑白,彩色沒那麼適合我的世界。黑白給予我一種距離,跟現實人生的一種距離。現實人生是七彩繽紛,黑白好像抽離了一點。」


他的鏡頭捕捉了一段已經遠去的香江記憶。繁華的背後,是另一個市井的香港,潮溼,粗礪。
他曾說過,自己揹著相機從麥當勞道半山走下去,「路見橫街窄巷,煙霧迷離,有些小人物,芸芸眾生,草根階層,弱勢社群。小人物拼搏求存,一直在掙扎奮鬥。我覺得他們所表達的一種香港精神,是最令我難忘的。」


於是,我們在他的鏡頭下看到了老香港珍貴的記憶。
挑擔的小販、出海的漁民、拉車的黃包車伕、邨屋裡長大的孩子……


西環的叮叮車、飄揚的萬國旗、狹隘的鴿子樓、招牌密佈的街巷……


他眼中的香港總是美麗而憂愁,生活在這裡的人們堅韌如野草,因此每張照片都帶著一種悲憫的情愫。
「五六十年代有句民謠:‘鬼叫你窮啊,頂硬上啊。’就是說誰叫你窮啊,咬緊牙關去力爭上游。對於這種草根精神,我當時很感動。所以我很多照片都是拍這些籍籍無名的小人物的喜怒哀樂。」

2016年,何藩在美國去世。而直到最近幾年,他在大眾心中,攝影師的身份才漸漸蓋過三級片導演的身份。
不知道他是否對人生終懷有遺憾,但至少他留給我們了獨屬於那個時代的傳奇。
文、編輯/strawbe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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