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是如何面對網暴和惡意舉報的

作者/文四爺

1083年的春天,黃州。

蘇軾已經被貶到這個地方已經三年了。

當時的黃州,是湖北的長江邊的一個窮苦小鎮。

蘇軾已經逐漸適應了這裡的環境,他開始自己種菜,做飯。

他種菜的這塊地在山坡的東面,所以在這裡誕生了中國文學史上最著名的外號:東坡

這幾天,又下起了春雨。

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三年前的那場網暴和惡意舉報。

仍然讓蘇軾心有餘悸。

神宗熙寧二年,王安石主導了一場大變革。

史稱熙寧變法,後亦稱王安石變法。

王安石的出發點是好的,為了改變國家積弱的面貌,實現國富民強。

但國家的治理是非常複雜的,王安石的新法在執行的時候,因為太急於求成,出現了很多弊端。

有的新法條目,下層執行的時候鑽空子變成了自己斂財的工具,百姓受到嚴重的剝削。

眼見老百姓的生存權都要受到威脅了,蘇軾坐不住了,為民請命是讀書人的血性和良知

偉大的人都是先考慮別人的生命,而把自己的安危放在最後。

蘇軾對神宗朝的熙寧變法內容提出了他的批評。

針對青苗法,蘇軾清醒的指出:

願請之戶,必皆孤貧不濟之人,鞭撻已急,則繼之逃亡,不還,則均及鄰保

蘇軾的意思是說,那些在種苗之時去借高利貸的,肯定是那些貧困到迫不得已的百姓。

如果逼他們還錢,他們肯定只能逃跑,他們跑了,高利貸又必須要讓鄰居分攤。

蘇軾指出,這樣搞下去會搞得老百姓家破人亡。

針對蘇軾這種道不同,志不合的人,王安石很生氣。

這完全是一種不服從變法這個大局的行為,於是他讓御史指出了蘇軾的大量工作問題。

蘇軾是個聰明人,得罪了當權者,京城是待不下去了,於是就自己打報告,說自己的工作沒做好,申請到地方上再鍛鍊鍛鍊。

王安石的變法派求之不得,馬上同意蘇軾的工作調整,把你調出權力中樞,不要影響當時朝廷的大政方針。

沒過多久,王安石的兒子王雱病亡了,這讓這名改革家悲痛萬分的同時,也漸漸感到心力憔悴,於是請辭宰相之職。

王安石是君子,但不代表王安石的那些同事都是君子。

這些人,只要誰的意見跟他們不一樣,就必將除之而後快。

他們視蘇東坡為眼中釘。

接替王安石的是一個號稱「三旨相公」的王珪,他屬於一個王安石說什麼就幹什麼的政界庸才。

三旨就是指王珪上朝開會基本只會說這麼三句,請旨(請領導指示),領旨(等待領取領導指示),已取旨(領導指示好了,現傳達)

在工作能力上,完全就是屬於傳聲公公的工作水平。

雖然工作水平很低,但他文學水平並不低,所以後來在構陷蘇軾的時候,充分發揮了自己的特長

因為蘇東坡的政見和當權的改革派沒有保持一致,蘇軾的官路如同A股走勢一樣,短期波動,長期下降

他從杭州調到了山東密州,又從山東密州調到了浙江湖州。

在一些列調整裡,他基本符合表面品級不變,實際越來越差的趨勢。

新官到了地方上任,按照慣例都必須要寫一份謝表,表示感謝國家,感謝領導栽培,把我安排到這任職之類的。

蘇軾到了湖州,按照慣例,他也寫了一份《湖州謝上表》

在這份謝表裡,蘇軾感慨了一句:

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領導啊,你知道我是個蠢笨不識時務的人,所以我也追不上那些革新派的覺悟,你知道我是個不愛折騰的人,就讓我退休算了吧。

這本來是蘇軾自謙的一句話,退一萬步來說,最多也就是發了點小牢騷。

「新進」,「不生事」這兩個詞讓小人們眼睛徹底發紅了。

他們覺得這是在諷刺他們。

就像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一樣,敏感又自卑的人看什麼都覺得在說自己。

這群人開始摩拳擦掌,一場網暴開始了。

網暴的第一步就是群起而攻之。

何正臣、李定、舒亶、王珪輪番上陣,你再厲害,也能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你。

昨天還是為民請命的蘇東坡,今天就要讓你變成了一個卑劣的偽君子。

李定這個人在當時被司馬光稱為「禽獸不如」,因為古代特別重視孝順父母,如果父母有人身故,必須要辭官服喪。

李定這個人為了當官,母親去世故意隱瞞不報,不為母親服喪,被大家所不齒。

正是這麼一個無恥的人,完全不妨礙他去噴別人,他說蘇軾只是表面說的好聽,但其實是個偽君子。

可笑不可笑?

第二步是翻你所有的歷史

在沒有搜尋引擎的年代,這幫人把蘇軾和別人以前的私人信件全翻出來,把蘇軾有記錄的言行都一條一條抄出來。

網暴就是用聖人的標準去要求別人,用放大鏡找你的每一個細節,一絲不苟的不放過一個標點符號。

蘇軾是文宗大家,不是如來佛祖,在和沈括的幾句私人詩裡,就被這幫人找到了破綻。

第三步就篩選你的言論,給你潑髒水,搞罪名。

舒亶可能是學過因式分解的狠人,他把蘇軾說過的話都分別擷取成一句一句,然後跟熙寧變法的內容一一對應起來。

就這樣,就算蘇軾真的無罪,那也有罪了。

喜歡舉報的人和喜歡網暴的人,往往是同一群人。

現在的舉報,可能就是讓你刪帖封號。那時候舉報,可以直接要你命。

這幫人開始把蘇軾的歷史言論,幫他一條一條拆解,分門別類整理好。

每條都加上一個看起來非常「合適」的罪名,一起舉報給神宗皇帝。

結果,舉報有了重大發現。

舉報的論調是這樣:蘇軾向變法新政猖狂進攻,是個十惡不赦、罪不容誅的人間渣滓。

他們一致認為,蘇軾必須處死

為什麼關於言論的惡意舉報危害性這麼大?

言論不像行為,太難度量。

因言定罪的標準,很大程度在舉報者和執行者的心情和品行上。

如果這些人心情好,或者品行近乎聖人,這時候你可能沒事。

但一旦心情不好,或者有別的什麼意圖的時候,很容易就被無限擴大。

王珪作為讓舉報做實,他還來了神補刀,他把蘇軾以前作過的詩,摘錄了出來:

根到九泉無曲處 , 歲寒唯有蟄龍知

王珪發揮了他文學大拿的特長,他說,都是飛龍在天,而蘇軾卻讓龍要下九泉,這就是在惡意詛咒皇帝死。

就這樣,一代文豪蘇軾,在暗無天日的御史臺監獄裡,基本上要被這幫人整死了。

蘇軾也曾非常沮喪,他甚至已經想到了自殺。

士可殺不可辱,讓蘇軾揹負這樣的汙名,那比殺了他還難受。

他留了絕命書給親人:

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

歷史就是這麼有戲劇性,最後救了蘇軾的,居然是王安石。

前面說過,王安石是一個君子。

王安石並沒有對蘇軾落井下石,而是在關鍵時候對神宗說:「安有聖世而殺才士乎?」

聖世怎麼能殺有才的人呢,一句話救了蘇軾的命。

差點被網暴和惡意舉報給折騰沒了半條命的蘇軾。

被貶來了黃州。

這麼多天,三年前的血雨腥風還隱約在他心頭裡出現。

是時候跟這些陰霾說再見了。

就像悉達多在菩提樹下思考,突然頓悟成為了佛陀。

三月七日,蘇軾趁著春色去黃州東南的沙湖。

天突然下起了雨。

同行的朋友都被春雨打溼成落湯雞,狼狽不堪。

蘇軾在雨中卻沒有半點的束縛。

這一滴滴寶貴的春雨,灑在他身上,彷彿是自由的感覺。

他仰天長嘯,就像肖申克的救贖裡雨中吶喊的那一幕。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蘇軾不再害怕。

現在這個煙雨裡的拿著竹杖裡的,已經是樂觀、堅強的蘇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