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
——作家·魯迅
「逝於1936年10月19日」
出自作品:《小雜感》
……
01.
那是十幾年前,周杰倫最火的時候,一個名叫羅福興的少年抱著「出名」和「要給世界留下點什麼」的決心,想在網上搞出點影響力。
通過搜尋引擎,他發現美國《人物》雜誌頒佈的「1995-2005年世界十大鬼才音樂人」名單上,周杰倫居然才排第十,瑪麗蓮·曼森高居第一。羅福興為此感到驚詫。進而開始思考,自己該做點什麼,才能讓大家知道我。
彼時,他已輟學,打工覺得無聊,整日在網上廝混。那兩年,非主流文化剛剛興起,炫舞遊戲和QQ空間裡,有大量非主流家族活躍。
但羅福興覺得他們造型太保守了。順著瑪麗蓮·曼森,他百度了「朋克」「哥特風」等關鍵詞。隨後,他穿上哥特夾克,畫上眼線,打了鼻環、唇環。研究朋克時,他還迷上了日本視覺系搖滾樂手石原貴雅,學人家在右臂上紋了「天上地下唯吾獨尊」。石原左臂上紋了「俺」,他就紋了個「俺羅福興」,連字型都是一樣的。紋完後,覺得還不過癮,又燙了一個紅色的、十分詭異的頭髮,看起來如同超級賽亞人。後被網友們諷為「類似病毒的結構」。
然後,他把自拍傳到了網上。

萬萬沒想到,很快,羅福興就得到了一大票追隨者。為此,他開始建立QQ群,拉大家一起活躍。為了跟其他非主流家族區別開,羅福興打算給家族起個名字。他百度了一下「時尚」的英文,得到一個smart,本想叫「斯瑪特」,但覺得不夠酷、不夠屌,於是把家族名,改成了「殺馬特」。
2007年前後,「殺馬特」三個字迅速在網上流傳開。那些詭異的病毒狀髮型四面擴張,引起無數青少年的模仿。與此同時,16歲的羅福興也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影響力」。在一個個殺馬特群裡,他以「殺馬特教父」自居。所有想加入這個大家族的人,都需要得到他的首肯。
靠著「教父」的名號,羅福興也賺了點外快。他搞過一個殺馬特網站排名,只要交錢,就可以在上面露臉,掛上自己的照片、名號。
羅福興因此賺了幾萬元。但沒多久,他就放棄了,覺得維護太麻煩。由於名聲在外,有人想跟他交朋友,給過他1000塊錢。還有同性戀找過他。因為對方看著有點錢,羅福興耐著性子陪聊了3個月。為了造勢,他還給自己寫過小說,名為《羅福興的殺馬特帝國》。可惜寫了1300多字,就寫不下去了。

當時羅福興藉著「影響力」變現,某種程度上,也是出於無奈。
羅福興生於梅州的農村,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因為愛頂撞老師,他13歲就退學了。他不服管教,四處廝混,然後被家人送進工業園,成了流水線工人。每天工作12個小時,兩班倒,不斷的機械重複。他很厭煩,跑了。此後,他去父母所在的深圳,進工廠、學理髮,都沉不下心,沒錢了就去跟父親搬磚。
他跟父親的關係很不好。每次問父親要生活費,對方直接把電話掛斷。
進工廠幹流水線,羅福興覺得枯燥、痛苦。他還經常被人侮辱、被老鄉騙。借出去的錢,永遠收不回來,偶爾說錯一句話,就要被領班罵。當他開始留起那頭怪異的頭髮後,工廠裡的人都對他指指點點。他從一個廠漂流到另一個廠,不願意跟身邊人交流。由於收入不穩定,又沒辦法融入環境,他把大量時間花在了QQ群裡,和「家族」聊天,順便搞點生活費。
殺馬特家族群鼎盛之時,一個群裡上千人,有幾百個群存在。在各大論壇、貼吧裡,隨時可見殺馬特的身影,見到花裡胡哨的髮型。

羅福興沒想到會搞出這麼大陣仗。同樣沒想到,短短几年後,這個群體就走向了衰落,成為了網際網路世界的上古名詞。那些流竄在QQ空間、貼吧、論壇裡的PC時代的殺馬特們,彷彿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沒有人探尋過這是為什麼。
因為早在殺馬特誕生之時,他們就被冠以「土裡土氣」「洗剪吹風格」「鄉村非主流」等富含貶義的頭銜。遇到殺馬特,大家第一反應是嘲笑,覺得這些人都是腦殘、心智不全。當他們消失時,眾人拍手稱快。
然而鮮有人知道,在這一堆堆奇形怪狀的頭髮背後,藏著怎樣的人生境遇,有著多麼殘酷的生存景況。直到2013年,另一個誤會發生,才把「殺馬特」三個字背後的辛酸挖掘出來,呈現給了世人。
02.
2012年,在川美任教的李一凡,偶然看到了殺馬特的照片。
以他的精英視角來理解,最初還以為這是一幫朋克,心說中國居然出了「反主流藝術」,通過作踐自己來噁心主流價值觀,牛逼啊!在李一凡的設想中,這群留著不倫不類髮型的年輕人,必定受過良好教育,具備反叛性。
當他開始尋找殺馬特時,才發覺所有判斷都是錯的。
那年,李一凡拿到深圳雙年展一筆贊助,決定為殺馬特拍部紀錄片。由於不懂殺馬特家族入群規矩,他找不到採訪對象。好不容易聯繫上羅福興,通過羅聯繫到許多玩兒過殺馬特的青年,才拼湊出一副完整的殺馬特圖景。
在羅福興的幫助下,李一凡跋涉數省,見了60多個殺馬特。採訪過程中,他終於搞明白,這群人不是要搞什麼反叛、對抗,他們都和羅福興一樣,從小輟學,文化水平極低,為了生計被迫進廠,成了流水線上的機器:

他們每天做著繁重、重複、收入微薄的工作,在城市裡找不到屬於自己的位置,經常受周圍人欺負,感覺孤立無援,因此成為了一名殺馬特。
在這部名為《我愛你,殺馬特》的紀錄片裡,李一凡通過那些殺馬特青少年的自述,還原了他們的生存之痛、精神之痛和對人生的無望。
看完這部紀錄片,你會發現:
「頭髮,原來只是他們的保護色。」
《我愛你,殺馬特》一上來,就交代了受訪者們的「出身」:他們全都和羅福興一樣,來自凋敝的農村,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他們沒怎麼受過系統的教育,早早輟學後,就被打工浪潮趕到了城市裡:

其中大一點的十五、六歲,小一點的,才十一、二歲:

很多人連小學都沒讀完,就借錢出門,跟親戚進廠。文化水平低不說,沒見過什麼世面,認知水平也不高。所以很容易被騙:

而一旦輟學,被推向社會,就肩負起了賺錢養家的責任。有了經濟能力後,一定要給家裡寄錢。有的還得供弟弟妹妹繼續讀書:

對於這一點,李一凡感到十分震驚。他想知道這些孩子工作的環境,但工廠不許拍攝。李一凡就想了個辦法,說讓他們自己拍,我來花錢買。
他讓助手寫文案,助手半天沒寫出來。羅福興拿過筆,很快寫了一段,然後擬了句標題叫「不要押金!日賺千元不是夢!」。在李一凡看來,這是典型的欺詐簡訊話術,一看就很假。結果一發出去,收到一大堆視訊投稿。
他這才知道,僅僅是「不要押金」四個字,就能吸引這些孩子的注意。
因為他們進廠時交的押金,總會被小作坊老闆以這種那種理由在結算時扣下一筆錢。尤其在他們剛出來打工毫無社會經驗時,常被老闆騙。明明辛苦工作一個月,最後到手才幾百乃至幾十塊。甚至連介紹他們進廠的親戚,也會從老闆手上吃回扣。直到很久以後,他們才知道自己被人「賣」了。
那些花錢買來的工作視訊,極真實地還原了他們的工作環境、內容。
大部分的工作,都是機械重複,不是分揀產品,就是加工零件:

不但內容枯燥,而且需要長時間的工作。很早就上工,夜裡才下班:

有的工作環境還有毒性:

報酬低不說,還十分危險。如果幹得太疲憊,稍不注意,手指就沒了:

而就算受了工傷,老闆也不會多給你一分錢。
首先大家根本沒簽勞動合同,其次這些十幾歲的孩子,除了在廠裡打工,對城市一無所知,「維權」兩個字,在他們的世界裡根本不存在。

受傷,他們就自認倒楣。
黑心老闆見狀,直接讓他們滾蛋:

其中有人接受採訪時說:

即便如此,還是有很多人埋頭苦幹。因為全是計件工作,你不幹就沒錢,多幹一件就多一份錢。有的孩子,家裡還有生病的奶奶、讀書的弟弟,只能一邊流淚一邊加班,為多賺一點點工資,忍受高強度工作。
一干就是十幾個小時:



他們明明知道這件事很枯燥、很痛苦,還是得忍耐。而且工作時,儘量不要讓腦子思考,因為腦子一思考,手上就遲鈍了。手必須得快:

對於這些處境,工廠是不會去考慮的。沒人會人性化地去為他們著想。這些孩子去廠裡請假,往往要看領導的臉色:

別說請假,在上工時間,就算是去上廁所,也要找經理簽字:

有時候找不到經理,很多人憋不住,乾脆就隨地小便。這樣的工作,能有什麼尊嚴?
很多人就這麼麻木地、日復一日地上工。每天耳朵邊上都是轟轟隆隆的機器聲。走出工廠要很久,這種聲音才會消失。一個月裡面,頂多休息兩天。剩下的時間連軸轉。幹得困倒在工位上,也是常事:

李一凡有個助手叫烏鴉。他們花20-70元把這些視訊給收上來後,烏鴉看完視訊情緒直接就崩潰了。她無法想象,大家都是同齡人,自己在明亮的教室讀書時,這些少年卻在逼仄、昏暗的工位上,一天貼兩萬個標籤。
有的孩子,年紀輕輕就因此落下殘疾。他們卻自我安慰說:
「有很多找錢都是斷手斷腳的,有什麼稀奇,想開了就好了。」
03.
日復一日的流水線作業,對這群十幾歲的孩子而言,精神損傷十分巨大。
本身他們從鄉村來到城市,在心智還未發育健全時,進入一個陌生環境,心理上就遭受著一定程度的折磨。他們從小生活在農村,根本不了解城市生活。進廠之後,長期生活在封閉環境裡,對外界一無所知。
有人在外面合租房子,結果下班後,連自己回家的路都找不到。

而有的人,睡在工廠宿舍裡,一個月都不會出廠。
別說城市的樣子,他們連公交車都沒坐過。有女生除了買衛生巾出去一趟,其他時間都在廠房、宿舍。銀行卡也不會用。

表面上,他們進入城市,實際上,他們是被禁錮在了廠裡。每天上班、下班、休息,目力所及,都是同一個地方、同一群人。
用羅福興的話說就是:

時間一久,生活的單調和人際關係的侷限,讓他們感到異常孤獨。
很多人覺得身邊沒有人能說上話,乾脆把自己封閉起來。
而工廠的高強度作業和嚴苛的管理制度,讓他們感到更加無望,人生灰暗:

有些人受不了,患上了抑鬱。有些人乾脆去百度怎麼自殺。由於感到自己的工作毫無意義,他們會變得愈發悲觀厭世,不斷否定自我的價值。或者因為年紀小,在廠裡受人欺負,一時想不開,無人可傾訴,就想一死了之。

乾的時間越長,他們心裡淤積的壓抑就越多。
久而久之,就覺得活著沒意思:

正是在這種生存處境和心理狀態下,「殺馬特」拯救了他們。
它成了他們的精神出口和心靈解藥。
這些十幾歲的打工者,跟每個身處青春期的人一樣,心裡有狂想,情緒很敏感,渴望得到外界關注,希望獲得足夠的安全感。並不是他們進入工廠,情感就變得麻木、粗糙,相反,在那個環境下,他們的孤獨、渴望變得更深,對尋求自己存在意義的動力也變得更迫切。他們也想表現出與眾不同的一面。
做頭髮,開始成為他們枯燥生活、壓抑心緒的一個重要排解渠道:

他們希望用古怪的髮型,把自己包裝得酷一點,包裝得惹人注目:

他們和羅福興想「搞出點影響力」一樣,想獲得更多人的關心、關注:

在得到存在感的同時,用「病毒式的髮型」,讓自己看上去更像個異類,像個不那麼容易欺負的人,像個不容易摧毀的人:

哪怕說,這種頭髮走在路上,會被別人指指點點,被認為腦子有病,他們心裡也會竊喜。因為較之在工廠裡像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一樣活著,頂著這樣一頭「病毒結構」穿梭在街頭,至少讓他們感覺自己被看到了。
很多打工孩子接觸到這種髮型後,瞬間被其征服,加入殺馬特這支隊伍,就是覺得能從它那裡得到以往沒有的快樂。尤其是平日裡那些過於安分、在廠裡不敢表現自己的老實孩子,把它當成了解放自己的手段。
他們掌控不了自己的命運,掌控不了自己的時間,掌控不了自己的勞動。
但他們可以控制自己的頭髮:

04.
玩起殺馬特後,很多打工者的生活和心理,都發生了巨大改變。
像一些內向的男生,一旦搞個爆炸頭,也變得敢於主動接近女孩兒。好多人為了談戀愛,加入殺馬特。廠裡的女孩一看老實巴交的男生,就不願搭理。但你要是髮型出格,就很容易在公園裡撩到妹子:

同樣的,女生燙個爆炸頭,也會收到更多追逐。在工廠外,溜冰場是打工者們最好的消遣去處。有的女孩兒燙完頭去溜冰,不但會被免票,還立馬會有其他男殺馬特上來帶她們玩兒。她們因此變得更自信:

殺馬特的髮型,不但給了他們勇氣,還給了他們偽裝自己的外殼。很多殺馬特幼年沒得到足夠關愛,文化水平又低,敏感脆弱,不敢跟外人打交道,但一個花裡胡哨、脫離常規的髮型,可以把自己扮成「壞孩子」,能壯膽。
一旦玩兒起了殺馬特,他們就覺得自己瞬間變了一個人。
渾身上下,充滿了自信:

他們變得敢於做一些平時不敢做的事,說一些平時不敢說的話。
甚至覺得自己比一般人活得更精彩:

於是乎,一拿到工資,殺馬特每個星期都會去搞頭髮,研究更誇張的造型、更浮誇的顏色。頭髮有多長,就要打多少髮膠,把它立多高。為此不惜在頭髮裡插上鐵絲和筷子,或者隨身攜帶吹風機。大家搞完頭髮,就去溜冰場玩,沒錢去溜冰的,就到公園裡,專門找人多的地方,結隊「炸街」。

溜冰和炸街,是殺馬特最大的社交。他們因此認識許多的同類,找到了可以說話的人,互相傾訴和安慰。大家喜歡在一起研究髮型,也通過集結成群,不再感到孤單。久而久之,親密得就像一家人。

很多殺馬特說,就算是親兄弟,也比不上殺馬特家族那份情感的緊密。
一旦誰有麻煩,家族裡的人都願意幫忙。
你找不到工作時,只要在網上問一句,對方就願意給你介紹工作:

甚至借錢,都比親戚朋友爽快。
親戚借錢,經常不還。「家族」的人問你借100,可能會多還你10塊。
天南地北的殺馬特通過QQ認識,線下聚會,家族會越來越大。這種聚集,並沒有什麼社會危害,就是在一起喝酒、跳舞、溜冰、逛公園。
雖然每到一處,路人都會用看神經病的目光看他們,覺得他們「有礙市容」,但只要集結在一起,殺馬特們就不會感到害怕:

正因為如此,殺馬特們對髮型的愛,是非殺馬特們永遠無法理解的。在工廠裡幹活,唯一的寄託,就是放假了可以去搞頭髮。在廠裡被指指點點,他們也毫不在意。如果工廠提出要剪頭,他們會立馬辭職,找另一個地方打工。
曾有一對殺馬特女孩,因為喜歡溜冰選擇辭職,再去找工作時,每家工廠都要求剪髮,她們為了頭髮,餓了三四天,最後恨不得撿路邊的饅頭啃。還有一個殺馬特,為了保持自己的髮型回老家,在火車上三天三夜不睡覺。

殺馬特對他們而言,是一種歸屬,一種安慰,甚至是一種信仰。
當保全頭髮和吃飽飯發生衝突時,他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
殘酷在於,很快,他們連這一點可憐的快樂,都被打倒和剝奪了。
05.
PC時代網際網路的存在,給了殺馬特們跨地域集結的可能。他們一傳十十傳百地擴張家族,在QQ空間、貼吧、論壇裡,四處留下身影。
鼎盛之時,羅福興手上能聯繫到的殺馬特,高達20萬。他們除了線下聚會,還經常線上互踩空間,或集合到某論壇刷帖,留下各種自拍。
這激起了不少網民的反感。
殺馬特們本身文化水平不高,審美和情感表達上,又比較欠缺。由於長期生活在廠區,他們對外部世界沒什麼認知。湧到網上後,他們覺得給自身帶來歸屬和自信的造型,在普遍網友看來,根本就是「鄉村非主流」「又土又醜」。
雙方的認知溝壑和審美障礙,大大激化了這種敵意。
尤其在殺馬特們集結成群,跑到某些大的貼吧、論壇瘋狂刷帖,以示自己的存在時,他們完全沒意識到,網路世界裡,其他團體和他們一樣,也因為某種歸屬、熱愛和信仰被集結在一起,而這些人的數量和文化、經濟水平,遠遠高於他們之上。當他們去「魔獸世界」和「李毅」的貼吧刷帖後,對方起身反殺的威力,造成的輿論颶風,是他們根本無法承受的。

由於一次「刷帖戰」失敗,殺馬特們的QQ空間湧入大量網民。他們被罵得潰不成軍。最後羅福興不得不引咎辭職,宣佈自己不再是頭領。
後來,這種對殺馬特的嘲笑和敵意,逐漸演化成一種「網際網路正確」。誰都可以去殺馬特的空間留下侮辱性詞彙,看到一頭病毒髮型,大家就群起而攻之。殺馬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一出來就被人罵。
有人不得不清空了QQ空間。

很快,這種侮辱和敵意,瀰漫到了線下。
有些殺馬特走在街上,都會被打。有殺馬特在外用餐,莫名其妙被隔壁桌的人抄起凳子一頓打,被對方用打火機燒掉了頭髮。

2013年8月,南寧警方抓獲一個搶劫團伙。該團伙的主要搶劫對象,就是非主流殺馬特,他們交代給警方的原因是:
「黃頭髮、搞非主流的人,讓人覺得很囂張,我們看他不順眼就去敲詐了。」
很多被頻繁網暴的殺馬特,不得不關閉空間,剪掉頭髮。
這對於他們而言,是巨大的痛苦:

當他們為了尋找自身的存在,集結成一股力量,試圖用這種存在和力量去對抗整個外部世界的異樣眼光時,他們才真正意識到,無論他們是多麼龐大的群體,在整個社會網路中,實際上都是最弱勢的人。
他們以為出門炸街,可以顯得比別人優越。然而這只是一廂情願。當這種存在妨礙了真正具有話語權和攻擊力的群體,他們所處的真實位置,就被殘酷地顯露出來。他們既沒錢,也沒有足夠的文化儲備,對龐大社會層級結構更是一無所知,就算人再多,也難以形成一股真正的力量。
拿李一凡的解釋來說就是:
「這幫孩子,除了頭髮,其實什麼也沒有,連跟鍵盤俠對罵都不是對手。」
更關鍵的是,沒有人會理解他們。
沒有誰願意站在他們的角度上,去理解那些奇怪髮型之於他們人生的重要性。
旁人看到的,只有醜陋、低俗、腦殘。
06.
當「鄉村非主流」「洗剪吹審美」成為一種貶低,嘲笑和辱罵成為一種風氣後,殺馬特文化在2012年前後,聲勢迅速轉弱。
一方面,是老殺馬特們頻頻遭受重創,不少人選擇剪去長髮。另一方面,是移動網際網路興起後,貼吧、論壇的衰落讓他們丟失了活動陣地,頭一批買得起智慧手機的網民,早就沒心情搭理他們了。
這期間,也有殺馬特想搞什麼「家族復興」,但從來沒有成功過。
最早一批的殺馬特,都已經進入婚齡,紛紛剪去頭髮,成家生子後,開始尋找一份安穩的事來做。雖然他們心底還保留著對殺馬特的熱愛,但從外表來看,誰也想不到他們曾是一名殺馬特。而新一批進入工廠的殺馬特少年,人數越來越少,就算玩殺馬特,也是線下聚會,很少去網上刷存在感。
這段時間裡,羅福興也早就剪去長髮,開起了髮廊。曾有好事媒體前去採訪他,想還原殺馬特的故事。但那些來訪者都傾向於拍他窘迫的生存,凸顯他的鄉村背景和文化水平,最後給他冠上一堆「浪子回頭」「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頭銜。言下之意,玩殺馬特這種事,簡直就是誤入歧途。
這種主流偏見,也延伸到了移動網際網路上。
2015年,隨著快手下沉,一群殺馬特找到了新的活動陣地,開始在快手上拍短視訊吸粉,藉此變現。有發展得好的,一個月能有萬元收入。不過大多數殺馬特,只能賺點餬口錢。儘管如此,他們也感到開心。

殺馬特拍的短視訊,其實跟那時期許多下沉類視訊一樣,都是通過一些出格的行為博關注。比如穿一身好看的衣服,去泥塘裡打滾。他們也知道,沒有人會看他們耍帥,都是想看他們怎麼「出醜」。

每次開直播,會有網友跑到直播間裡排隊刷屏,說「來看猴了!來看猴了!」:
可即便被當成小丑,他們也願意。因為通過快手,這些殺馬特青年曾獲得一時的自由,不用坐在流水線上,忍受枯燥的工作。
然而沒多久,幾乎一夜之間,他們就被視為「低俗文化」的典型被封禁了。
被禁後,大家沒了收入,只能散夥。
大部分人的選擇,就是回工廠,繼續打工。
而對於自己的人生,對於未來能獲得怎樣的幸福,他們都心知肚明。在工廠工作四五年後,對城市有一定的了解後,通過網際網路看到那些有錢人的生活後,他們就明白,無論自己怎麼去埋頭苦幹,也賺不到足夠的錢。
房子和車子,不是他們能考慮的:
大家出去玩,也沒人會聊夢想。
因為太遙遠了,根本遙不可及:

對此,一開始就想「出名」想「被世界記住」的羅福興,感受最為強烈。
他說自己走在城市裡的時候,從不會看那些高樓。因為他知道,那和自己無關。
紀錄片裡面,他對殺馬特處境的思考和對人生的思考,比一般人要深刻得多。他已經到了足夠了解社會運行規則的年紀,也經歷了足夠多的辛酸,所以談及未來的財富,談及人生渴望,有比其他人更深的感觸:
面對鏡頭,他一針見血地道出了殺馬特誕生和存在的「歷史必然性」。
為什麼大家要成為殺馬特?
因為這是他們人生中唯一的救贖:

07.
整部紀錄片看下來,會看到很多觸目驚心、百感交集的鏡頭。
各種流水線工作,大量青少年打工者的自述。故事裡那些年輕面孔,在青澀的年紀被驅趕到了環境惡劣的工廠裡,像蟻群一樣生存。每當他們提及「殺馬特」三個字,眼裡就閃爍出不一樣的光澤,臉上洋溢著笑容。
李一凡採訪了60多位殺馬特,採訪過程中,一直想找到一個精彩的故事。但拍著拍著,他就放棄了,因為根本沒有什麼精彩的殺馬特:
「所有殺馬特的生活,都是極度貧乏的。」
高強度的工作、可憐的收入、與城市格格不入、被黑心工頭欺騙、對未來不敢有任何期待,這是他們共通的地方。片子拍好後,李一凡邀請殺馬特們去看。最後只有一個殺馬特去,看了40多分鐘就出來了:
「太心酸了,那就是我們的生活。」

2008年到2013年之間,大量十幾歲就輟學、進城務工的青少年,正是靠著殺馬特的慰藉,才度過了自己貧乏的青春期。作為新生代農民工,他們和上一輩有明顯的區別。他們並不覺得埋頭賺錢就夠了。和同齡的孩子一樣,他們也需要生活得到更多亮色,得到外界的關注,希望人生的價值得到凸顯,但囿於文化水平、工作收入的雙低,他們沒有多餘的選擇。
隨著荷爾蒙的下降,隨著人生進入新階段,當年分佈於好多個省份的殺馬特,那些被「家族」團結過的殺馬特,紛紛剪去頭髮,成為「新的父輩」。
他們成熟了,但新一代農民工的故事,並沒有結束。
由於教育資源匱乏,由於留守兒童增多,依然有不少的孩子跟他們一樣,初中都沒念完,就選擇了進城打工。更新一代的農民工,跟隨現代化浪潮來到了難以融入的城市裡,依然從事著極度壓抑、不夠人性化的工作。
對於這樣的生存處境,在紀錄片結尾,羅福興說道:
「只要這個世界還存在著,就一定會有被淘汰的人也好,被傷害的人也好,不被尊重的人也好。農村不會消失,除非教育更好了,個個都上過大學了…」
在《南方週末》關於紀錄片的報道里,中國人民大學農業與農村發展學院教授鄭風田提到過一個資料,最近二十年,中國成為世界工廠,接近3億的農民在外面打工。鄭風田的一個朋友在鄉鎮的中學教書,初一上學期的課一結束,學生走了一半,後來的時候剩下一半又沒了,初三的時候剩下一半又沒了。
國家統計局發佈的《2019年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顯示,在全部農民工中,未上過學的佔1%,小學文化程度佔15.3%,初中文化程度佔56%,高中文化程度佔16.6%。從事第二產業的農民工比重為48.6%,第三產業的農民工比重為51%。這些青少年,進入城市,卻又不屬於城市。他們在文化、消費、審美、生活層面,與城市中人有巨大的差異,相互之間,根本無法交流。
但就像羅福興說的,他們沒有選擇:

曾幾何時,這些青少年頂著一頭「病毒結構的頭髮」,不顧別人的冷眼,走在街上,只是為了給貧乏的人生尋找一個精神出口,給自己的流水線生活,找到一個發洩點,到頭來,因為城鄉差異和階層間的鴻溝,他們終究被視為了「異類」「腦殘」和「小丑」,直至被驅逐、消滅。在忍受著枯燥、無望生活的同時,這件唯一讓他們感到快樂的事,也被外界汙名和敵視了。
面對這種不理解,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對殺馬特的熱愛,藏在心底。
因為只有他們自己清楚,這種被貶低的審美,曾經帶給他們多麼巨大的安慰。
至於嘲笑和辱罵殺馬特的人,在李一凡的紀錄片出現之前,根本無心探究它為何存在,也很難去追問殺馬特的生活到底是怎樣的。他們只能站在自身階層和文化立場上,就殺馬特表象和社會輿論標籤,來俯視這群少年。
這種俯視,多半都是嘲笑。

或許這才是最大的悲劇,人與人之間,階層與階層之間,不僅僅是沒有互相理解的意願和主動,更大程度上,是他們根本沒有彼此理解的橋樑。
在審美差異的表象下,我們根本無法想象另一群同齡人,過著怎樣的生活。而從對方生活困境中衍生出的行為,一不小心,就被我們視為妨礙。
可想而知,隨著現代化浪潮和網際網路的群聚效應,這種隔閡感,只會越來越重。
在被經濟、文化水平分類後,人們對於另一群人的生活景況,會變得越來越陌生和不可想象。我們與他人之間,老死不相往來,也沒有意願和渠道,去探究一眼別人到底如何生活,為什麼會那樣生活。
我們都天然地活在了自己狹窄的世界裡。
可怕的是,我們卻以為那就是全世界。
「全文完,下次再會」
本文部分參考資料:
[1]《荒原上的殺馬特》,南方人物週刊
[2]《海邊的殺馬特》,人物
[3]《尋找逝去的殺馬特帝國》,南周
[4]《裝在套子裡的「殺馬特少年」》,南風窗
[5]《「殺馬特」青年的網紅路》,看天下
[6]《我愛你,殺馬特》,紀錄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