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寫在前面的話:本文節選自橫森周信著「海軍陸上攻撃機」(Land based Naval Attack-Bomber)全文略有刪節,2023年4月17日首次發表於「戰史編譯」公眾號,如需轉載請註明出處,文章僅作為學習交流之用,不代表譯者認同其原文觀點。
跨海轟炸的意義
跨海轟炸的「壯舉」,無論是在運用層面上,還是在技術層面上,都對於這款新銳陸上攻擊機提出了很多問題。
雖然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一個與「陸攻」本身的具體定義相關聯的問題,但是就當時的具體情況而言,未必能夠對其擁有一個正確的認識。
在跨海轟炸作戰中獲得了驗證的遠距離續航能力,已經暫且滿足了軍方的要求。
特別是往返旅程超過一千海里以上,而且還是在極端惡劣的天氣條件下,成功地遂行了超遠距離作戰的事實,以及有的飛機在目標上空因中彈導致單發停車的狀況下,依然能夠遠渡重洋安然返航的實戰表現,已經證實了該機所擁有的出類拔萃的續航能力和優秀的可靠性能。

舊日本海軍三菱G3M1 96式陸上攻擊機21型
對於中國方面而言,日本飛機在開戰伊始,尚沒有在中國建立基地的情況下,就從遠隔重洋的海外基地飛來,對以首都南京為首的主要空軍基地實施了轟炸,確實是一種出乎預料之外的打擊。
而且,從在轟炸過後中國方面馬上就就對各主要城市實施了嚴格的燈火管制這一點上來看,在精神上給予其的打擊應該說也是很大的。
然而,到目前為止的成果實際上都是源自於九六式陸攻本身具有的性能,機組成員的高超素質和豐富的經驗,以及中國方面對於日本的新裝備缺乏研究造成的,可以說完全都是「在意料之中的」的事情。問題是,除此以外的一些事情。
首先,從獲得的實際戰果來看,在從八月十四日開始的為期三天的作戰中,給與中國方面造成的損失為:地面炸燬飛機四十架、空戰擊落十九架、以及轟炸了機庫等地面設施等。
雖然並不是說這些資料不可信賴,但是,畢竟沒有留下任何可以證實其真實可靠的證據。
為什麼這樣講呢?因為既沒有在進行轟炸前對目標進行常規的照相偵察,在轟炸結束以後也沒有拍攝用來確認戰果的照片。
當然,我們非常理解當時戰場周邊緊張的局勢。但是,如果讓我們以冷靜地以第三者的角度來進行思考的話,這次跨海轟炸是否是過於衝動了一些,或者換而言之,是否是過於日本式了一些呢?
在明知道這一點的情況下,於苦惱之中依然堅決地履行了自己職責的戶塚司令,那種將自己的行為比作向「二零三高地」(日俄戰爭時期雙方爭奪的重要陣地,日方的蠻幹行為後被詬病為是戰爭史上一次屈指可數的愚蠢作戰行動)發動進攻的心情,如今已經無處去打聽了。
恐怕,就連戶塚司令本人也會因為軍方首腦機關的缺乏計劃、和不負責任的程度,而感到怒火中燒吧。

完成攻擊任務後正在返航中的96式陸上攻擊機,下方為揚子江支流。
歷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培養出來的,被海軍陸上攻擊機部隊視作王牌的新型戰機和精英機組成員,在僅僅三日間就損失掉了百分之二十三的人員,和百分之三十二的飛機器材,付出了這樣大的代價,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難道僅僅就是為了震懾一下蔣介石嗎?
在這個問題的背後,應該說與全海軍上下對於新銳的九六式陸攻的性能過度自信有關。
當然,我們並不是說九六式陸攻是一架糟糕的飛機。
但是,軍用飛機並不是說只要性能好就行了,它是用來打仗的工具。
將技術人員們能夠製造出的具有世界上無與倫比的高性能飛機這件事,視為是自己的功勞而自命不凡的軍人們,他們對於自己的本職工作—戰爭,又是如何來看待的呢?
被認為是舊海軍陸攻之父之一的木更津航空隊飛行長·曾我少佐,就第一次空襲南京過後的感想,坦率地做了如下論述。
「今天早上出發的時候,所有人都鬥志昂揚躍躍欲試,決心發揮速度優勢和防禦火力,不費吹灰之力輕鬆甩開成群的來襲敵機,然後從容地以一千米以上的適宜投彈高度,將地面上的機庫群、和一列列整齊排列著的地面敵機,一下子全部炸燬,之後全部飛機安然返航,高奏凱歌,為初登戰陣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正因為如此,對於返航歸來的機組成員們而言,今天的戰鬥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至少,與想象中的那種,在慶祝勝利的歡呼聲中,互相祝賀對方打得不錯的那種場面,相距甚遠」。
接下來,又進而談道:
「在我們最初取得的一系列戰鬥經驗教訓之中,參加進攻的將近半數·九架飛機無一例外均在與敵機交戰的過程中或因為遭受到了敵地面炮火的打擊中彈受損,其中四架起火墜毀—這樣在事先基本上沒有考慮到的重大損失,與中國空軍戰鬥機部隊擁有的不可小覷的戰鬥力,這兩個點,是最為至關重要的。
其第一點,是因為在事變爆發以前,九六式陸攻在與我方戰鬥機實施假想敵空戰訓練時,認為陸攻憑藉其令人驚異的性能,特別是可以與當時的戰鬥機匹敵的高速,與全金屬製的機身構造,至少在與九五式這個等級的戰鬥機交戰時,第一波攻擊暫且不論,基本上不太可能遭受到第二波攻擊的觀點,從戰鬥機飛行員的口中洩露了出來,以及相比於以往的木製框架織物蒙皮機身,全金屬製的機身抗彈性更強,也更不容易發生火災的印象,在陸攻部隊內部廣為流傳建立了虛假的信心。
至於第二點,則是因為對於中國空軍的實力,直至事變爆發之前為止都處於一種未知的狀態。
在迄今為止的駐華海軍武官之中,不但無一人是航空方面的專家,海軍當局也只是僅對於歐美先進國家的軍事情報敏感,對於鄰國中國的軍事情報則完全是一種忽視、放任的態度。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在事變爆發初期,就別說遂行航空作戰所必須的、可靠的作戰資料了,連深入大陸腹地所需的航空地形圖都沒有準備,更何況是與中國空軍有關的所有一切,基本上都處於一無所知的狀態。
不可否認的是,對於中國軍事力量整體上的蔑視傾向,在軍隊上下,不、在全體國民之間已經形成了共識。
這些作戰教訓告訴我們,現在必須要對於該方面認識上存在的巨大不足與作戰指揮上的獨斷專行進行反省」。
這是何等地無知與傲慢啊。
對於只能用自己的血淚去支付這個代價的陸攻隊員而言,就更無話可說了。
跨海轟炸這個讓無數國民熱血沸騰的「壯舉」,對於當事人而言,倒不如說宛如令人作嘔的噩夢一般。
同樣受到沉重打擊的陸攻主力論者
大西瀧治郎大佐,當時任海軍航空本部的教育部長,是舊海軍內部著名的戰艦無用論者,長期以來一直積極主張優先發展海軍航空兵。
大西大佐的見解,具體如下:
「在不遠的將來,以水面艦艇為主體的艦隊,在進入到基地航空兵的作戰半徑之內後,將無法再保持制海權。
若想達成我海軍的主要任務—維持西太平洋制海權,由大型飛機組成的基地航空兵是絕對的必要條件,水面艦艇數量的多寡根本無足輕重」。
這個主張,雖然在當時而言很激進,但是在醉心於新型陸攻高超性能的海軍中堅、以及軍內一部分年輕的航空專業人士中,卻被認為是真知卓見,因此擁有眾多的支持者。
因中陸攻部隊在中國事變中遭受到的超乎想象的重大損失,而感到震驚的舊海軍當局決定派遣大西大佐到作戰現場進行調研。於是,大西大佐於八月二十日抵達了濟州島基地。

正在進行出動前最後準備的木更津航空隊96式陸上攻擊機11型
恰逢當天,從一聯空司令部接到了敵戰鬥機部隊正在揚州(江蘇省)集結的情報,與此同時還向木更津航空隊下達了,攻擊殲滅此股敵人的命令。對此,木更津航空隊決定派遣由兩個小隊六架飛機組成的攻擊隊,於二十一日拂曉前出擊。
這時在大西大佐本人的強烈要求下,大西大佐作為第一小隊二號機的機組成員一同參加了此次的攻擊行動。於是,部隊便在編隊指揮官機一號機(機長·入佐大尉,飛行長·曾我少佐同乘)的率領下,於凌晨二點二十分,從月光照耀下的濟州島基地起飛了。
不久月亮下山了,由於黑暗和淡淡的薄霧因此未能如願找到目標揚州飛機場。
無奈之下,第一小隊只得將攻擊目標臨時變更為浦口,於上午六時十五分,對浦口機場實施轟炸,但也就此與第二小隊走散,從此斷絕了通訊聯繫。
在此之後,第一小隊也與敵人的三架寇蒂斯「霍克」式戰鬥機展開了空戰,雖然擊落了其中一架敵機,但是我第一小隊三號機也在交戰中中彈起火拖著長長的黑煙脫離了編隊,眼看著發生了大爆炸,向下方墜落一頭栽向了地面。

在迷霧之中被中國空軍霍克式戰鬥機發現的舊日本海軍96式陸上攻擊機編隊
而第二小隊直到最後也未能返航,結果在當日的對揚州的進攻作戰中,在作戰條件談不上有多麼惡劣的情況下,依然付出了出動六架損失四架的慘重代價。
親眼目睹了整個作戰過程的大西大佐,果然大受震撼,據說當場就宣稱「要親自去一聯空司令部走一趟,告訴他們把中攻送出去任由敵戰鬥機去狩獵,是本末倒置的戰法」。
可是,據說當軍令部派遣到一聯空司令部的特使,向戶塚司令提出暫緩發動強攻的建議時,卻被戶塚司令以「自己作為作戰部隊的指揮官,無法以這樣消極的方式指揮作戰」為由,拒絕了。
自開戰以來,對敵基地發動的一系列強攻,均是遵照第三艦隊司令長官(長谷川清少將)發佈的命令施行的,現在跑來追究一聯空司令的責任,是不是有點不講道理啊?
戶塚司令強硬的態度,恐怕也與他本人對這一點感到不滿有關。
當然,當地的作戰部隊在反覆採用相同的魯莽戰術發動進攻時,也並非總是白白地遭到損失。
比如說在八月十九日,木更津航空隊空襲南京的時候,是在太陽下山十五分鐘以後實施的轟炸,既沒有遭受到地面炮火的攻擊,敵人的戰鬥機也沒有進行追擊。
不過就在這天,鹿屋航空隊在晝間以四千米高度實施轟炸時,遭受到了數架敵戰鬥機的攔截損失了一架飛機。
另外在第二天八月二十日,鹿屋航空隊在對漢口發動清晨空襲時,由於月亮下山後周遭一片黑暗,難以尋找到地面目標,最終也以失敗而告終。
根據在上述這些戰鬥中總結出來的經驗,認為以後陸攻部隊在向敵戰鬥機兵力較多的地域進行攻擊時,應選擇在傍晚或者月光充足的夜間實施更為有利的意見,開始佔據上風。
可是,夜間轟炸除了轟炸精度無論如何也比不上晝間轟炸之外,還存在著無法確認毀傷效果的缺點。
另外在傍晚發動攻擊除具有返航時導航壓力小,容易發現目標可以確保按時發動攻擊外,還存在著完成攻擊後不容易遭受到敵戰鬥機追擊的優點。
可是,在返航時如果遇到需要長時間從敵佔領區上空通過的情況,期間遭遇到敵戰鬥機攔截的可能性其實與晝間相比並沒有太大的差別,而且還和夜間轟炸一樣存在著難以確認戰果的缺點,所以在很多情況下,還是要無可避免的採取晝間轟炸。
果然戰鬥機才是真正的敵人
要說起,憑藉著九六式陸攻的性能,敵戰鬥機的問題不在話下,這樣的思想是如何誕生的,有如下幾個理由。



舊日本海軍中島A4N 九五式艦上戰鬥機,也是舊日本海軍裝備的最後一款雙翼戰鬥機,具有與中國空軍廣泛裝備的霍克式戰鬥機相當的作戰能力。
首先是在九六式陸攻正式列裝部隊的時候,舊海軍裝備的主力戰鬥機—九五式艦上戰鬥機的最大平飛速度僅有一百九十節,相比新型陸攻一百八十八節的飛行速度,只有二節的速度優勢,在這種情況下除非佔據相當的高度優勢,否則無法實施有效的攻擊。
另外,在發動第一波攻勢之後戰鬥機如果高度下降的太厲害,基本上就再也追不上了的觀點,也的確是事實。



舊日本海軍三菱A5M 九六式艦上戰鬥機
相比於九六式陸攻服役晚了五個月的九六式艦戰(A5M1),其最大平飛速度為二百一十七節(約402千米/小時),在當時而言,擁有世界頂級的性能。
九六式艦戰最初列裝部隊的時間是在昭和十一(1936)年末,由木村航空隊率先裝備,結果,在接下來於十二月四日由佐世保鎮守府舉行的防空演習中,面對攻擊方鹿屋航空隊的九六式陸攻,防禦方大村航空隊的九六式艦上戰鬥機連一次攻擊的機會都未能覓得,演習以攻擊一方獲得勝利而告終。
「連九六式艦戰都不是我們的敵手,更何況中國空軍那些破爛戰鬥機了」。
—陸攻部隊因此士氣更加振奮,戰鬥機無用論已經無可挽回地上升到了信仰的高度。
可是,這次演習中戰鬥機攔截失敗的真正原因主要在於警戒組織和警情通報系統的不完備所導致的資訊傳遞延誤,還有基地和戰鬥機、以及戰鬥機之間的指揮聯絡不暢通,並不是戰鬥機的性能、飛行員技術水平的問題。
再加之攻擊一方對於目標附近的地形和天氣狀況也是瞭如指掌,可以隨心所欲地選擇時機發動進攻,因此佔據有利優勢地位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
然而一旦進入到了實戰狀態,情況就不是那麼簡單了。
目標附近對於我方而言是一片未知的空域,對於敵方而言卻是自己的主場。
特別是在中國事變早期階段,我方別說事先進行偵察了,連一張正經的航空地形圖都沒有。
但是把一切都歸結於惡劣的天氣是沒有道理的。
因為天氣條件惡劣的話,敵方的行動也同樣會受到限制。
然後,對於轟炸編隊而言,最為危險的,是接近目標上空開始準備投彈的時刻。
在這個時候,不管你飛機本身飛得有多快,都必需要組成密集的編隊,搭載著沉重的炸彈以巡航速度保持一定的高度水平直線飛行。

伸出全部機槍塔外掛炸彈的96式陸攻,通過流暢的機體設計獲得的空氣動力學優勢此時已經當然無存。
特別是像九六式陸攻這種通過極度減小空氣阻力獲得高速性能的飛機,在伸出三座圓筒型的升降式機槍塔之後,其速度還要再下降一大截。
另一方面,由於敵戰鬥機就在本方基地附近活動,雖然性能比較低劣,但是因為是在本國領土範圍內活動,因此可以載入燃料較少的輕載狀態下,盡情地自由作戰。
所以說,紙面資料上最大平飛速度差得那麼幾節,根本就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數字,自家人之間展開的演習與真正的實戰存在巨大的差異這一點,就是外行人也能夠想象的到。
如果就這麼真的相信了演習的結果,那只能說其單純幼稚的程度,已經到了令人啞然失笑的程度。

隨著96式艦上戰鬥機的出現,中國空軍的霍克式戰鬥機在性能上的劣勢已經很難通過飛行員的技術完全彌補。
特別是像中國這樣幅員遼闊的國家,在抵達目標上空之前需要在敵方領空長時間明目張膽地編隊飛行,因此,其行動早已經敵人的監視網了解的一清二楚。
在距離目標尚遠或必經的航路之上,敵人的戰鬥機部隊早已在最適宜的高度、方向上,做好了充足的迎敵準備。
如果充分考慮到了這些情況,在作戰初期陸攻部隊所遭遇到的重大損失,就一點也不出乎意料之外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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