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但凡提到明代的特務政治,有一個高頻詞總會時不時地就蹦到你眼前,這個詞寫作「廠衛」。許多人據此人云亦云,將廠衛掛在嘴邊,視之為特務的代名詞,卻少有人搞得清楚這兩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
關於什麼是廠衛,你會從不同的人嘴裡聽到不同的答案。
「廠衛就是明朝皇帝手下的特務。」
「廠衛是明朝太監手下的特務。」
「廠衛就是明朝的太監機構之一。」
……
若你再追問一句,廠衛是一個組織,還是若干個組織的合稱?估計除了對明史略有涉獵的人能夠給你靠譜的答案外,大部分的人都會回敬你一臉的茫然。
那麼,靠譜的答案是什麼呢?
廠衛不是一個機構名,而是兩個機構的合稱。「廠」是東廠、西廠和內行廠的總稱。「衛」簡單明瞭,單純指錦衣衛。既然是合稱,它們之間有從屬關係嗎?誰主誰次?
相信不少人受武俠小說和影視劇的影響,不假思索地就會做出「太監領導錦衣衛」的判斷。事實是否如此呢?
的確,在明中後期,以司禮監為代表的宦官集團勢力日趨壯大,他們不但利用皇帝授予的權力為所欲為,而且一度凌駕於官僚集團之上,把持朝局,並決定官員的任免乃至生死。錦衣衛作為武職系統中最接近皇權的特殊機構,自然也受到宦官集團的染指,被迫成為其爪牙。但是,需要強調的是,司禮監控制錦衣衛並非其與生俱來的能力,而是由皇帝的態度決定的。它的一舉一動,發號施令,其實不過是本著皇帝的旨意辦事,或是利用皇帝的信任欺上瞞下。言簡意賅地說,司禮監的權力再大,也是大明天子給的,能給也能收。
這一點,同樣有宦官干政黑歷史的漢朝與唐朝,是不太一樣的。漢唐的宦官可以分分鐘發動政變,廢黜皇帝,另立新主;明朝司禮監的公公要是敢在皇帝身上動歪心思,下場通常很慘。就算是臭名昭著的「九千歲」魏忠賢,在皇帝面前還是得裝慫包和好奴婢。
因此,儘管錦衣衛受制於宦官集團是事實,但在實質上以及名分上,二者分屬不同的機構與部門,且各自接受大明天子的領導,分別對大明天子負責。也就是說,它們倆是「同僚」,而不是「上下級」關係。
如何才能更好地理解錦衣衛和宦官集團之間關係呢?
用時下流行的宮鬥劇來打比方,假設官僚集團是「正宮皇后」,錦衣衛和宦官集團都是皇帝信任的「寵妃」,後兩者都希望通過自己的表現獲得皇帝的專寵,從而凌駕於對方之上,以求能與「皇后」平分秋色。當「皇后」的實力增長之際,這兩個「寵妃」又會聯手站在皇帝一方,一起制約「皇后」坐大。
既然都是「寵妃」,虜獲聖心,總有個先來後到。儘管宦官集團干政的歷史古已有之,但在明朝,他們上位得寵的資歷比起錦衣衛,還要靠後一點。要知道,在明朝初期,宦官在皇帝面前的地位相當的低,甚至是被強力打壓的對象。明太祖朱元璋有鑑於歷朝歷代外戚和宦官干政的血淚教訓,對這兩個群體在權力中心的一舉一動都採取了相應的預防措施。明太祖經過總結分析,認為歷朝歷代宦官之所以能幹政,追根究底是因為宦官的文化水平高,能識文斷字,故能順理成章地接觸到公文奏疏。因此,他做出了一個釜底抽薪的決定——禁止宦官學文化和接觸政務。自他開始,直到建文帝朱允炆當政期間,宦官群體在宮中的地位都僅僅停留在粗使灑掃等僕役類的工作上。甚至於,一旦有宦官敢於挑釁這個高壓線,就會被處以極刑並曝屍,以殺雞儆猴,威懾整個群體。這一高壓政策持續了兩代,直到明成祖朱棣繼位之後,才有所鬆動。

朱棣之所以沒有完全承襲祖訓,是因為他當年發起「靖難之役」時,利用了被建文帝朱允炆打壓的宦官群體來獲取宮中情報。這些情報對他判斷朱允炆的戰略規劃,取得最終勝利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從某種層面來說,宦官群體是他的合作伙伴,他肯定有給過對方相應的承諾,再者赤裸裸地卸磨殺驢不符合朱棣的作風,他更願意敲骨吸髓,榨乾他們最後一點剩餘價值。不過,他並未在明面上給予宦官群體自由度,只是不再刻意強調宦官不許干政的祖訓。這麼一來,既沒有違背祖訓,又提升了宦官群體的自由度和地位,可謂兩全其美。不過,這並不意味著他對「嚴禁宦官干政」鬆了綁,終他一世,對宦官集團的監控依舊存在。
不可否認,明成祖朱棣是一代強主,有他震懾,宦官集團不敢有非分之想。然而,他之後的君主們,因為內外形勢和自身能力的緣故,想要憑藉自身震懾宦官集團的野心,防止其染指政務,就變得有難度了。
從明仁宗開始,為了提高政務處理效率,永樂時期設立的內閣制度開始凸顯其重要地位。內閣作為皇帝和六部之間的橋樑,不但參與到了政務的處理中,還逐漸擁有了相當分量的決策權,即所謂的「票擬」制度。當皇帝採納票擬的方案與建議時,直接照準就可以分發下去貫徹了,除非票擬的內容皇帝認為有爭議,需要與內閣成員進行面談複議。這種做法有利於提高政務的處理效率,但也為宦官集團的攝政提供了機會。
按照傳統,皇帝的政務文書通常由宮中司禮監的宦官負責打理。洪武、建文和永樂時期,司禮監的宦官是不允許與外廷的官署有任何接觸的,目的在於嚴防死守,堵住一切宦官干政的漏洞。然而明仁宗時,司禮監的宦官由於內閣制度的崛起,接觸外廷的機會日益增多。到了明宣宗朱瞻基繼位後,情況為之大變。
朱瞻基繼位後的頭幾年,在宮中設立了內書堂,命翰林學士教授宦官們識文斷字,以便他們能夠處理檔案、與外廷的官署交接檔案、與朝廷官員聯絡。這無疑釋放了一個信號,即宦官可以有限地接觸政務,並與外廷官署開始往來。
朱瞻基難道不知道宦官干政的後果有多可怕嗎?
他當然知道!
那他又為何要以身犯「禁」?
道理很簡單,當你作為CEO,工作任務繁重,需要找一個人為你分擔的時候,一個打小就以你馬首是瞻的奴僕和一個跟你只有普通勞務關係的員工,你會選誰?毫無疑問,總是知根知底、聽話順從的好使喚啊!
皇帝也是這樣想的。
論安全感和忠誠度,宦官集團比起外廷的官僚集團對皇帝來說要可靠得多。在家天下時代,政務處理得好與壞,直接關係到皇權的穩固。因此,皇帝必須要有信得過的奴僕去協助他處理私人的機密檔案,尤其是在皇帝不方便與內閣及六部就一件事情發生正面衝突的時候,司禮監就充當了居中調停的角色,成了緩衝地帶。如果司禮監的宦官不能識文斷字,頂多也就是跑個腿、傳個話、送個檔案,危害還相對小一些。但是,當皇帝需要他們介入政務並給了他們學文化的機會;那麼,揹著皇帝在傳遞檔案的時候上下其手,濫用皇帝給予的特權,這樣的事必然會發生。
作為解禁人,以明宣宗朱瞻基的能力還是能約束手下宦官集團,保持政治平衡的。可是,一旦他的子孫能力不足或者翫忽職守,宦官集團濫用權力的機會就變得更多,情況也空前嚴重。比如明熹宗朱由校長期沉迷於當木工,致使宦官魏忠賢高踞於一個無強力領導、狀態混亂的官僚體制的頂點上,於是乎,天下大亂,帝國向著亡國的方向疾奔而去。
嚴格地說,明熹宗朱由校不是第一個放任宦官干政的君主,但卻是明代最出名的一個。這大抵是因為,魏忠賢與熹宗的乳母奉聖夫人客氏內外勾結太甚所致。這兩人對外殘害忠良,弄得民不聊生,對內恣意蹂躪妃嬪,連皇后都敢下絆子,比起之前的宦官劉瑾的罪惡指數,實在是有過之無不及。也正是明朝中期以後,朝廷局勢越來越複雜,宦官勢力愈來愈強大,才會給後人留下明朝太監專橫至極、荼毒天下的暗黑印象。
凡事總不是一蹴而就的,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若說朱瞻基設立內書堂,教會宦官們讀書識字以提高政務處理效率這個出發點是好的,結果走向反面是他的子孫駕馭不了這群「洪水猛獸」所致;那麼,他的爺爺朱棣於明永樂十八年(1420年)十二月在京師的東安門北設立東廠,並依賴這些宦官承擔監察職責,出發點就不是簡單的好與壞可以衡量的了。
前文可知,錦衣衛的職責中就有暗行緝訪謀逆和監察不法之事,那為何還要再弄出一個東廠,令一群閹人來做耳目眼線?
因為閹人比錦衣衛更可靠,他們的根在宮中,他們的本也在皇帝手中攥著,他們不敢也沒必要對外廷的官員網開一面。殘缺不全的身體使得這些閹人只能在宮廷裡討生計,難有別的去處。錦衣衛畢竟還歸屬於武官系統,再不濟也是個健全的人,比起宦官,他們的選擇機會更多,皇帝並非他們唯一可以效忠的對象。如此一來,在大明天子的眼裡,錦衣衛也應該作為監控對象,交給東廠的「家奴」盯防。故而,東廠的實際權力在無形中大於錦衣衛,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亦是高過錦衣衛的。

皇帝用錦衣衛監控官僚集團和民間輿情,再用東廠的宦官監控錦衣衛的工作是否盡忠職守。若要把這情形表現出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典故和畫面感再合適不過了。官僚集團是「蟬」,錦衣衛是「螳螂」,東廠則毫無疑問地扮演著「黃雀」的角色。那麼,「黃雀」之後呢?
「黃雀」之後自然站著最終的利益獲得者——大明天子。說到底,這是一個強調鞏固皇權的時代,一切人都有可能利用從皇帝手中獲得的權力顛覆他的江山。為了防止意外,大明天子必須保證權力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中,他戒備和懷疑所有人,最大限度地平衡各方政治勢力的明爭暗鬥,有時甚至要製造矛盾衝突,迫使他們互相牽制。例如宦官集團的身後,其實有官僚集團的眼睛時刻在搜尋反擊的機會。令這些政治勢力始終處於制衡狀態,就可以保證自己穩坐帝位,這是身為一個成熟老練的君主執政的基本技能。
雖說是基本技能,但不代表每一個君主都能掌握得很好,玩脫了的也大有人在。當手下的各方勢力互相懟上時,個個都使出渾身解數去獲取皇帝的青睞,一旦皇帝的辨別能力下降或是腦子一熱,很可能就會狀況百出,造成各種可怕後果。明中後期以後,皇帝深居宮中,召見群臣的頻率明顯降低,只有少數內閣重臣有機會面見皇帝。這樣的現實客觀上使宦官的權勢日重,官僚集團遭遇殘酷打擊,偵伺之風大行其道,冤獄成為帝國生活的日常話題。
本文摘自《皇帝身邊人001:錦衣衛》

廣設耳目、廷杖官員、執掌詔獄、服務東廠……不過是奉旨辦事。錦衣衛外能行軍打仗,內能監察百官,護駕、出使不在話下,馴獸、打鐵樣樣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