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寒冷、疲憊、死亡,步兵的極限在哪裡?

本文摘自羅伯特·S. 拉什譯【戰爭事典066】《血霧之森:煉獄般的許特根,美軍不忍回顧的噩夢》

在曠日持久的激烈戰鬥中,步兵部隊裡具有戰鬥力的基層單位——也就是步兵班——似乎已經所剩無幾。傷亡人數太過觸目驚心。如果單單看到一個18000 人的師遭受了10% 的傷亡,人們會覺得這似乎無關緊要,但仔細分析後你會意識到,這相當於全師27 個步兵連中每個連都傷亡了33% 以上。不過,兵力傷亡從來不會均勻分佈,因此有些連隊的傷亡率也許只有10% 或者更低,但是其他連隊卻可能達到70% ~ 80%。儘管如此,只要仍然有組織能將士兵們凝集在一起,他們就能繼續戰鬥。只要班排裡還有經驗豐富的老兵帶隊,他們就會竭盡所能地執行上級下達的命令。

馬歇爾認為自尊心和榮譽感對紀律及戰鬥意願而言十分重要,但實際戰鬥很快就推翻了他的論斷。二戰期間美國陸軍進行的研究顯示,無論軍銜高低,幾乎沒有士兵會將自尊心和榮譽感列為參戰的主要動力。那些應徵入伍的老兵每天離開散兵坑投入戰鬥的動力,就是結束這場戰爭然後回家。軍官的想法不太一樣,S. A. 斯托弗(S. A. Stouffer)在《士兵研究》(Soldier Studies)中寫道,接受調查的軍官中有19% 的人認為,「領導和紀律」是激勵士兵投入進攻的關鍵因素,但是僅有1% 的士兵同意軍官的看法。當被問及是什麼幫助他們度過艱難的日子時,大多數徵召兵認為是禱告,其次是「不讓其他人失望」。可是,正如斯托弗發現的那樣,戰鬥時間越久,一個士兵替其他士兵著想的可能性就越小。大部分軍官(81%)認為他們的主要動力是「不要讓士兵失望」,其次是禱告。老兵之間彼此忠誠,但是對那些新來的補充兵就談不上了。當班裡只剩下一兩個「老兵」時,他們可能會設法另找出路擺脫戰鬥,因為隊伍裡已經沒有值得讓他們忠誠的人存在了。這種現象可能增加了排級部隊的兵員流動,因為每天都有更多的老兵離去,不僅有被敵軍殺傷的,還有因為戰鬥疲勞症或自傷而離隊的。

一臉麻木的美軍士兵,長期的戰鬥時刻消磨著他們的精神

1944 年,威廉·黑爾·威爾伯(William Hale Wilbur)准將在《國家地理》雜誌發表的文章中寫道:「鑑於步兵比其他人看到更多的死亡和痛苦,並且在某種程度上體會到其他人所體會不到的飢餓和(物資)匱乏,自然會有一種截然不同的精神狀態。」 在許特根森林中,軍官、士官和士兵都經歷了疲倦與恐懼,目睹了戰友陣亡和負傷。這些經歷和環境因素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他們作為一名士兵的戰鬥力。由此造成的精神創傷讓這些士兵與戰友之間心生隔閡,並將他們的關注重點從集體轉移到了自己身上。

在許特根森林中,根本沒有地方可以讓士兵進行心理康復,因為每塊地方都會遭到美德兩軍似乎永無止境的炮擊。在《步兵作戰壓力》一書中,S. W.戴維斯(S.W.Davis)和J. G. 泰勒(J.G.Taylor)指出,戰鬥開始時,士兵可以適應戰鬥的壓力,但是部隊和個人的戰鬥力都處於最低水平。這一階段之後是反彈期,此時部隊和個人的戰鬥力處於最高水平,但之後就會隨著疲勞的來臨而迅速降低。戰鬥越是激烈,戰鬥力就越快提升至它的峰值,疲勞也會來得更快。第22 步兵團的各營在戰役的不同階段達到了其戰鬥力的最高峰,有些早在11 月21 日就達到了,而全團整體上是在11 月25 日進攻大豪村失敗的這天達到的。

在許特根森林,疲倦與第22 步兵團的官兵們如影隨形。各步兵連的士兵得到休息的時間非常少。不進攻的時候,他們要挖掘工事、砍伐樹木作為掩體頂蓋、搬運補給物資,或是出去巡邏。晚上大家都已筋疲力盡,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安然入睡的,每3 名士兵中要有1 人保持清醒進行警戒,每隔一兩個小時就叫醒同伴接他們的班。天亮之後一切週而復始,刺骨的寒冷伴隨著下個不停的濛濛細雨,耗盡了官兵們剩餘的精力。這樣的情況持續了18 天。

連續的惡劣條件下戰鬥會很快消磨步兵的士氣與意志

士兵們疲憊不堪,稍有鬆懈就會不知不覺地進入夢鄉,而指揮官——他們自身也很疲憊——發現最棘手的問題之一就是如何讓士兵保持清醒。士兵們記不起前一天發生的事情,還將各種情況給弄混了。即便警惕性事關生死,可士兵們還是打不起精神來。他們異常疲倦,連自我保護的本能都丟了,甚至不再遵循戰鬥訓練中養成的基本原則。疲勞導致了傷亡,士兵們穿越遭到炮擊的開闊地時在走而不是在跑,因為他們太累了根本跑不動,累到無暇擔心自己是否會被炮彈擊中。士兵的套鞋上都沾滿了厚厚的爛泥,他們寧可把鞋子扔掉也不願意去清理這些爛泥,因為他們沒有精力去做這些多餘的瑣事,許多士兵因此患上了戰壕足。

1983 年,美國陸軍做了一項名為「士兵在連續作戰中的表現」(SoldierPerformance in Continuous Operations)的研究,證實長期睡眠不足會削弱士兵的能力,這種削弱最初並不體現在身體上,而是在精神狀態上。作者得出的結論是,缺乏睡眠時,處於思考和決策崗位上的士兵,比起那些對身體條件和反應有嚴格要求的士兵,受到的威脅更大。步兵班長比起排長更容易受到睡眠不足的不利影響,可能是因為這些班長不僅要思考和作出決定,還要在較長的時間裡承擔更多的體力活。隨著指揮官的疲憊與日俱增,他們的自信和決心逐漸被消磨殆盡,出錯也就成了家常便飯。當然,還要考慮到戰鬥的無情本質:

看到自己人或戰友戰死,想到自己親手決定了他們的命運,心理受到的衝擊就會不可避免地導致自責和痛苦,這些意味著精神上的潰敗……士兵們從未因隊伍中有人犧牲而變得堅強……除非他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幹什麼,否則部隊就會逐漸失去信心。

正在戰壕中煮咖啡的美軍士兵,深秋的泥濘與寒冷令人感到難受

這種情況形成了惡性循環。指揮官越是疲憊,所犯的錯誤也就越多。然後他們又因為犯錯而自責,由此產生的不安全感又進一步削弱了部下的決心,傷亡人數不斷攀升。

斯托弗還發現,連隊的高傷亡率加劇了恐懼感,尤其是當一名或多名士兵的好友傷亡時。毋庸置疑的是,士兵在面對大量傷亡,尤其是「毀滅性」傷亡時,會本能地保護自己,這對指揮官和部下之間的關係產生了不利影響。

士兵們疲憊不堪,炮火在黑暗潮溼的森林裡不斷轟鳴,這一切都令人感到恐懼。許特根森林中的美軍遭到了可怕的炮擊,而他們卻不得不一次次爬出散兵坑發動進攻。在前所未遇的炮擊之下,士兵們殘存的最後一點體力也消耗殆盡。對士兵而言,恐懼就是「心臟劇烈跳動,胃在不斷下沉,渾身上下止不住地顫抖,胃部不適,不斷冒冷汗」。威爾遜中尉在描述突破口遭遇戰時寫道:「為了避免崩潰,我必須竭盡全力去戰鬥。我已經看到其他人垮了,我知道自己正處於崩潰的邊緣。在那片該死的森林中血戰了十四五天後,我的身體幾乎完全不聽使喚了。我的身體和精神都已達到了所能承受的極限。」 還有人說,「每天我們都祈禱快點天黑,入夜後情況卻同樣糟糕,我們又會祈禱快點天亮」。

在這種兩難的抉擇間,勇氣成了一種別無選擇的冷酷選擇。這種下定決心的選擇不是一次,而是一次又一次。

其他驚慌失措的人就沒有威爾遜那麼走運了。在一次炮擊當中,某連前沿哨所裡的士兵被嚇壞了,他們跳出散兵坑,向後方他們認為比較安全的指揮所跑去。其他地方都要比一處孤立的哨所更安全。一名士兵跑到二級軍士長的陣地附近時被炮彈炸死了。另一名士兵跳進了連長的散兵坑中,尖叫著他的腿被炸斷了。連長給他檢查傷勢,卻發現他根本沒有受傷。

一處雙人散兵坑,兩名士兵手中的M1卡賓槍表明他們可能是指揮員或非一線作戰人員

在戰鬥緊張的時刻,一旦有一個士兵因恐懼而崩潰且沒有被阻止,整個連隊就會兵敗如山倒。意識到這種情況可能會產生連鎖反應後,連長會按照慣例與突擊部隊一起推進,而連裡的二級軍士長會走在隊伍後面,確保意志不堅定者和掉隊士兵都在前進。副連長也跟在連隊後方,如果連長倒下了,他就可以接手指揮,或者協助連軍士長鼓舞其他士兵的士氣。逃離戰場的士兵有可能被他們的長官槍決,儘管這有些殘忍,可它依然是阻止恐慌在部隊中蔓延的有效方法之一。畢竟近距離戰鬥是殘酷的,這種可怕的作戰方式恰恰凸顯了步兵戰鬥的原始本質。

當俘虜純屬偶然,尤其是在交火期間。雖然雙方都抓到過俘虜,但這也要看時機和地點,而且投降的人也不一定會被送到後方的戰俘營。有些士兵很難做到目睹自己的好友戰死後,再讓那些殺死他們的人平平安安地過來投降。有的時候,部隊無法將戰俘轉移到後方,而把他們留在前線又會危及自身的安全:

有時候你抓到了五六個俘虜,他們告訴你德軍已經在你背後劃定了炮火封鎖區,不停地朝你身後開火,阻止你得到援軍、彈藥或任何形式的救援。這時你會怎麼對待戰俘?如果送回後方,那無異於把自己的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如果真要穿過炮火封鎖線押送他們回去,又偏巧安全地穿過那裡未被炸死,交接完俘虜之後還必須再次冒險返回前線。所以許多俘虜從來沒有被押送回後方。

也許這就是在坎特雷爾中尉身上發生的事情,他的屍體在離連隊陣地大約600 米的地方被發現。他可能曾經被德軍俘虜,然後抓住他的那些德軍發現他們無法回到己方陣地(於是乾脆將他槍殺)。福克納上尉在日記中寫道,他「驅趕了一些德軍俘虜,把他們趕出了連隊的陣地,不知道那些戰俘後來去了哪裡」。

二戰結束之後,一個由軍官組成的委員會對歐洲戰場上的戰鬥疲勞症以及美國陸軍的應對之策進行了調查研究。他們將戰鬥疲勞症分為兩種類型:一種影響的是剛參戰不久的士兵;另一種則出現在已經戰鬥了很長時間的老兵之中。該委員會研究發現,第一種情況在感覺自己沒有得到充分訓練或者未能融入部隊的補充兵之中特別多。第二種通常出現在經歷了4 個月不間斷戰鬥的老兵身上。戰鬥疲勞症的症狀是過度疲勞,伴隨有「煩躁易怒、失去興趣、效率降低以及對個人安危漫不經心」等一系列現象。第22 步兵團1營的副官和外科醫生都注意到,在許特根森林戰役期間患上戰鬥疲勞症的人並不是很多,18 天的戰鬥中僅僅出現了63 例,僅佔1 營編制兵力的7%。這兩名軍官認為:

患戰鬥疲勞症的人相對較少的原因是1 營的老兵蒙受了慘重傷亡,補充兵所佔的比例異常高。新來的補充兵看起來不會像老兵那樣易於患上戰鬥疲勞症,許多老兵在此前的一系列戰鬥中就已經快要崩潰了。持續遭到心理打擊後,有些老兵能自我調節,另一些則變得更加脆弱,而後者更有可能患上戰鬥疲勞症。

長時間在一線作戰,士兵們不會更加心甘情願地去戰鬥,恐懼也不可能減少。如果說和剛上戰場時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他們更害怕了,至少在這場戰役和這支部隊中,筋疲力盡的老兵比神經緊張的補充兵更容易崩潰。

散兵坑中的美軍,可以看到他們的散兵坑周圍鋪滿了大量的毛呢大衣,這表明他們已經在此地掘壕據守了相當一段時間

很多飽受戰鬥疲勞症之苦的士兵可能從未因此撤離戰場,反而因為在戰鬥中失去了求生欲而戰死或負傷。譬如,在一次炮擊中,一名士兵從散兵坑中爬了出來,走到了排長那裡,排長當即命令他回自己的散兵坑去。這名士兵神情恍惚地離開了,他繼續在炮火中晃晃悠悠地遊蕩,直到被炸死。很顯然,這名不幸的士兵在被炮彈炸死之前已經失去了生存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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