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末,台灣著名的文藝地標「海邊的卡夫卡」(下文簡稱卡夫卡)宣佈將在今年的一月份結束營業,訊息一出,立刻引起了整個樂迷圈的震動。

台北市中正區羅斯福路三段244巷2號,2樓即為海邊的卡夫卡
為了紀念這一時刻,「海邊的卡夫卡」發起了一連串的文化活動,包括紀錄片、插畫、播客、文化講座等,許多藝術家、文化人士紛紛出手相助。
但最受矚目的,還是一個名為「24小時告別派對」的活動:
在結束營業的當天,將會有25組獨立音樂人輪番上場演出,演出持續24小時,陣容裡有不少我們耳熟能詳的名字,包括1976、HUSH、鄭宜農、LINION、大象體操、告五人、巴奈、旺福、康士坦的變化球、昆蟲白、法蘭、Green!Eyes、OHAN、八十八顆芭樂籽等。
所以問題來了,為什麼這間小小的咖啡店會有這麼多音樂人力挺,它對於台灣的獨立音樂又有什麼貢獻?

從一個獨立樂隊的副業,變成台灣的文藝地標
白天,「海邊的卡夫卡」是出產美味咖啡、可以閒坐小憩的咖啡店,但一到晚上,就變成了售票演出的 Livehouse。
來這裡演出的,都是台灣的獨立樂隊、獨立音樂人。有的已經頗有名氣,有的仍然籍籍無名,但並不妨礙觀眾踴躍地前來觀看演出。

工作日的卡夫卡

週末的「海邊的卡夫卡」
「海邊的卡夫卡」的老闆名叫陳瑞凱,人稱阿凱,他也是獨立樂隊1976的主唱。
「世界上沒有缺一個上班族,但是缺一個吉他手。」這句出自樂隊吉他手的名言,可以完美概括阿凱開店的緣由。
「海邊的卡夫卡」於2005年開始營業,其前身是一間名為「挪威森林」的咖啡店,老闆名叫阿寬,除了煮得一手好咖啡以外,藝術品味也很好,店裡常常放著Tom Waits、Flamming Lips等音樂。因此,包括阿凱在內的年輕音樂人,還有文青、小說家、導演,都經常來這家店裡結識朋友、閒聊。
2005年,阿寬有意將咖啡店轉手,此時1976樂隊正好面臨著解散或繼續玩團的抉擇,要知道,當時是搞獨立樂隊能否飽腹都是問題的年代,如果選擇繼續玩團,那麼樂隊成員還得各自再找一份工作,就在阿凱猶豫不決時,吉他手對他說,自己要選擇繼續玩團:「世界上沒有缺一個上班族,但是缺一個吉他手。」
阿凱被這句話深深激勵,於是他接手了「挪威森林」,並依據村上春樹小說的靈感將店名改為「海邊的卡夫卡」,前幾年,阿寬作為合夥人教授了阿凱所有開店的技巧,直到2008年,阿凱全面接手。除了賣咖啡之外,還售賣CD、書籍,舉行現場演出,而後者是他一開始就規劃好的事情。

店裡沒有固定的演出區域,但阿凱請專業人士佈置了頂尖的音響系統。阿凱也沒有設置專門的鼓區,他更希望演出是以不插電的方式進行,即便如此,在這裡演出的音樂人風格仍然十分多樣:包括搖滾、民謠、嘻哈、DJ等。
沒人算得清卡夫卡一共舉辦過多少場表演,可以說,大大小小的獨立音樂人/樂隊都在這裡表演過,包括還未成名的蘇打綠、張懸、落日飛車等,甚至還有日本的星野源,第二年他再次來到台灣演出時,還專程回到卡夫卡的門前拍攝了一張合照。

蘇打綠曾在「海邊的卡夫卡」連演六晚

星野源
有的獨立音樂人則通過卡夫卡開啟了職業生涯,比如近些年個人作品突出,同時為眾多主流歌手如孫燕姿、張惠妹、徐佳瑩等寫了主打歌的Hush。
在成為獨立音樂人之前,Hush是卡夫卡的店員。阿凱一直都鼓勵店員們進行文藝創作。
某天,Hush問阿凱能不能聽聽自己的音樂作品。第二天,Hush拿來一把木吉他和一個隨身碟,隨身碟裡裝了50多首Demo,阿凱聽完之後,對這名年輕人充滿靈性的創作印象深刻,於是給了他上臺表演的機會,同時將他推薦給各大唱片公司。
然而,唱片公司卻覺得Hush寫的天文學、神秘學題材的歌詞太怪了,按阿凱的話來說是「這些公司很沒有想象力」,於是他自己創立了一間唱片公司(re:public),將Hush簽下,並學習如何成為一名A&R(Artist and repertoire,根據市場取向,來決定藝人的定位與包裝)。

Hush和樂隊於2013、2014年推出的兩張專輯,都在re:public推出,2015年,他憑藉為孫燕姿寫的一首主打歌《克普勒》,一炮而紅,並迅速成為新一代台灣樂壇的代表人物之一。
此後,re:public 還陸續簽下了 Easy、馬克白、記號士等新冒頭的獨立音樂人,同時每年推出一張卡夫卡的不插電現場專輯。
值得一提的是,卡夫卡還「出版」過詩集,他們與啟明出版社合作的獨立詩人吳芬的詩集《把你的心跟肺挖出來帶回鄉下餵狗》,創造了現象級的銷量。
運營17年後,卡夫卡因面臨商圈改造,只能被迫關店。因此,當這個文藝地標要舉辦告別活動,許多在此演出過的音樂人都主動回家,送它最後一程。
猛虎巧克力主唱,創作歌手鄭宜農表示,卡夫卡是她累積表演經驗和觀眾的重要據點,除了自己表演,還欣賞了很多音樂人表演,是她早期吸收音樂養分的重要來源,因此「告別演出是一定要參加的,畢竟我是在那裡長大的!」
去年剛剛登上Fuji Rock音樂節舞臺的大象體操,第一次在卡夫卡演出是在2013年,貝斯手凱婷說:「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有人為了看我們表演排隊,從二樓往下看到這個場景的時候超級感動。」
也有人懷念的是包含卡夫卡在內的「溫羅汀」地區,昆蟲白在接受採訪時表示:「沒有溫羅汀,昆蟲白不會出現,溫羅汀對我來說是人格養成蠻重要的一部分。」而這次卡夫卡的告別活動名稱也是「再見卡夫卡——來Chill溫羅汀」。
所以,溫羅汀和台灣的獨立音樂,又有什麼樣的關係呢?可以說,沒有溫羅汀,就沒有現在的台灣獨立音樂。

沒有溫羅汀,就沒有現在的台灣獨立音樂
如果你追溯台灣獨立音樂史,一個絕對無法繞過的地方便是台北市南區的「溫羅汀」。
所謂溫羅汀,是由溫州街、羅斯福路、汀州路街巷組成的區域,在這個區域中,坐落著兩間高等學府(台灣大學、台灣師範大學),還有30多間獨立書店、20多家音樂咖啡館和Livehouse。

2010年的溫羅汀地圖
由於是兩間重要大學的所在地,從日據時期開始,這一區域便成為知識菁英的聚集地,提倡自由開放的風氣,進入21世紀後,這裡因為便捷的交通、相對中心區低廉的租金,書店、咖啡館、Livehouse都選擇在這裡開店,從而吸引了更多追求個性的年輕人到此遊逛。
其中最重要的五間表演場所:地下社會、河岸留言、海邊的卡夫卡、女巫店、The Wall,它們共同哺育了處於襁褓期的台灣獨立音樂。考慮到21世紀初,搞獨立音樂(那時還叫做地下音樂)壓根算不上一份正經職業,甚至連填飽肚子都是問題,但這些場地的存在給了年輕人實現自我價值的機會,同時也讓各種非主流類型的音樂能夠被聽見。

The Wall
當時流行這麼一句話:「如果想要聽民謠或不插電,就要去女巫店;如果想要比文青更文青那就去卡夫卡;對爵士樂和Fusion感興趣的話就要去公館的河岸留言(值得一提的是,卡夫卡的一樓便是河岸留言);想要感受Underground氣氛就一定要去地下社會。」
在這五家表演場所中,許多人最常聽到的名字,是位於新生南路三段56巷的女巫店。

女巫店於1996年營業,老闆彭鬱晶是一名糕點師,初衷只是想開一間能間歇舉行文化活動的咖啡館,後來誤打誤撞成了台灣最知名的獨立音樂演出場地。
與我們印象裡的Livehouse不同的是,女巫店只有幾十人的容量,缺少隔音設備,然而這並不妨礙一到晚上,店門前就排滿了想進去觀看演出的年輕人。

舉辦演出時的女巫店
在女巫店演出過的獨立樂隊/音樂人數不勝數,但女巫店的特色在於對女性音樂人的支持。位於樓上的女書店,便是一間專門售賣女性議題書籍的書店,而要說從女巫店走出的最具代表性的獨立音樂人,毫無疑問是張懸。
高中時期,張懸和一幫同學就十分憧憬臺大、師大的大學生活,因此放學後經常前往溫羅汀閒逛,尤其是喜歡到有「高中女生聖地」之稱的女巫店。此時,張懸已經積累了一些個人創作,便報名參加了女巫店的演出徵選,結果由彭鬱晶親自面試後,同意了她在女巫店舉辦自己的作品發表會,並在她休學前往英國讀書,再度返回台灣後,主動打電話邀請她回來工作、表演。
「那是我認真學習吉他的開始。」張懸在接受採訪時說,當時她還兼任女巫店的PA(音控)。
2006年,張懸發行了自己的首張專輯《My Life Will…》,一舉震驚整個台灣樂壇,而她在限量版專輯的預購贈品中,還增加了一首特別版的《寶貝》,副標題為《獻給鬱晶和她的女巫店》。

2015年,女巫店舉辦了20週年「女巫祭」
然而,這些承載著獨立音樂場景的Livehouse,在發展過程中卻常常因為違法和商圈改造等原因瀕臨關閉。
比如位於地下室的「地下社會」,就數次因為消防和噪音問題停業整頓,並且因散場觀眾在街上喧鬧引來居民投訴。事實是,相關部門對於Livehouse這一新生文化產業始終沒有制訂適配的法規,因此Livehouse只能一次次在不符合實際情況的舊法規中反覆碰壁,最終,地下社會因為不間斷的投訴、罰單、以及高昂的租金,在2013年結束營業。

地下社會
The Wall和女巫店同樣如此。自2005年開始,這兩家店便不斷遭到警察臨檢,原因是「營業登記項目不符而違反《商業登記法》」,加上2011年台中夜店「阿拉」大火造成9人死亡,Livehouse面臨的社會壓力更加巨大,女巫店曾在2011年5月宣佈於月底結束營業。後來,台北市「政府」姍姍來遲,稱2010年已新增「音樂展演空間業」這一營業項目,才讓女巫店能夠繼續存續下去。
後來,女巫店老闆彭鬱晶作客馬世芳的廣播節目《音樂五四三》時笑著說道:「我們本想自動歇業,但最後又被勒令‘不準歇業’。」
但實際上,正是這些Livehouse的一直以來的堅持,使溫羅汀這一獨特的音樂文化場景沒有消亡。而這一基礎的建立,才有了後來台灣獨立音樂的爆發。

不是告別,卻勝似告別
後來的故事你可能略有耳聞,即台灣的「文化部門」終於注意到了正在蓬勃生長的台灣獨立音樂。
除了協調有關部門解決Livehouse的法律規定和定位問題之外,2010年,台灣提出了「流行音樂產業發展行動計劃」,從資金、渠道、人才、演出機會上對獨立和主流音樂進行扶持。
根據公眾號「聽見對岸」的文章《在臺團熱潮背後,了解下台灣的音樂補助是怎麼一回事》的梳理,以獨立音樂人最為頭疼的資金為例,台灣在2020年一共對九個項目進行了補助:包括流行音樂作品的製作/發行費用、音樂人進行海外巡演、赴海外參加音樂節的費用、本土音樂節的推廣費用、流行音樂人才技能培訓費用、音樂跨界合作計劃的費用、音樂類新媒體的補助、本土語言(臺語、客家話、原住民語)專輯的製作/發行費等。

2020年的創作樂團類補助,專門針對獨立樂隊進行補助
有了補助資金,獨立音樂人便可以將更多的心思放在創作上,並且有條件在錄音室製作出更為精良的作品。至今,這一補助計劃已經頗見成效,比如草東沒有派對就在2015年拿到了30萬臺幣(約合6萬元)的補助,用來錄製首張專輯《醜奴兒》。落日飛車、茄子蛋、甜約翰等樂團也曾拿到補助。
而自2010年起,台灣還設立了面向獨立音樂人的金音創作獎,隨著台灣獨立音樂的繁榮,金音獎目前已經成為繼金曲獎之後樂迷又一十分關注的獎項。
以不久之前結束的第13屆金曲獎為例,總共設立了包括「最佳專輯獎」、「最佳樂團獎」、「最佳搖滾專輯獎」、「最佳民謠專輯獎」、「最佳嘻哈專輯獎」在內的21個獎項,獲獎者中有我們十分熟悉的——比如大象體操的貝斯手凱婷拿到了最佳樂手獎、旺福拿到了最佳樂團獎。也有許多讓人眼前一亮的新人,比如LÜCY、珂拉琪等。

金音最佳新人獎得主LÜCY的首張個人同名專輯,風格十分國際化
除此之外,台灣也在獨立音樂的兩個重鎮台北、高雄分別設立了流行音樂中心,以台北流行音樂中心(簡稱北流)為例,園區內建有能夠容納數千人的表演場館、展覽館、產業區、戶外表演區。
目前,北流除了舉辦自己品牌的音樂節之外,還承辦各種各樣的演唱會、音樂劇、音樂會。許多音樂產業相關的公司、店鋪也搬遷到此,比如卡夫卡,就分別在北流和高流開設了分店。

台北流行音樂中心

北流卡夫卡
所以嚴格說起來,卡夫卡並沒有告別,只是關閉了位於溫羅汀的店鋪,而目前卡夫卡也是一個包含音樂空間、唱片公司的品牌,因此在未來的日子裡只會更加忙碌,據阿凱在馬世芳主持的特別播客《再見卡夫卡》所說,溫羅汀的店鋪結束營業後,所有員工都將被調去支援唱片公司的業務。
但在許多與卡夫卡、溫羅汀有著共同回憶的人、或者在阿凱本人看來,卡夫卡已經告別了。因為只有在溫羅汀特殊的環境、空氣、人群中,卡夫卡才能稱之為卡夫卡。雖然新的環境更加高級、店內設施也更加嶄新,但舊有的靈魂卻是無法一同帶來的。
那靈魂是什麼?是溫羅汀密密麻麻的文藝小店,是漂浮在街上那咖啡香與紙香交織出的氣味,是四處閒逛的高中生、大學生們,是籍籍無名的音樂人、藝術家,甚至是被無數人踩踏過的前往二樓店面的樓梯,是店裡的木質桌面與杯角磕碰出的磨損。
這也是為什麼,像沒有面臨都市改造計劃的女巫店、The Wall仍然堅守在溫羅汀,前陣子,女巫店因疫情衝擊傳出經營困難的訊息,剛剛在小巨蛋開完兩場演唱會的盧廣仲,立即決定重回女巫店舉辦兩場「續命演出」。

去年12月22日,盧廣仲在女巫店舉辦「續命演出」
這讓我想起「地下社會」的老闆林大鈞,曾有記者問過他是否會重開地下社會,他的回答是:「不會,時空背景不同,那個地方就不會一樣,即使是在原地原貌重新開,也已經回不去了。」
「不是說政府設置專區,把Livehouse移到哪裡去就好了,因為那種空間,本身與人聯結、與音樂聯結的那種東西,是無法這樣被隨便對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