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浦江邊,年少的男孩對媽媽說:「要跳你自己跳吧,我想回家……」
生活的苦,多得難以下嚥,對一個突然失明的孩子及其家庭來說,雪上加霜。於是那一年,走投無路的母親,帶著步履維艱的孩子來到江邊,打算了卻一切。
這個孩子失去了光明,註定餘生孤獨。但當江風吹過身體,他決定去熱愛這殘破而滾燙的生命。
他叫周雲蓬。
1995年,25歲的周雲蓬從瀋陽來到北京,在圓明園的畫家村租了一間小房子……
在這裡,他認識了張慧生。
張慧生是一個吉他老師,也是個記琴譜的天才。租住在圓明園畫家村的他,人緣極好,家裡整天流水宴,酒到濃時,他就開始彈吉他唱歌。
每次,張慧生必唱的是海子的詩歌《九月》。
2001年冬天,張慧生在出租屋用一根琴絃自縊身亡,沒人知道原因。
宴席已散,本就不為人所知的他,逐漸被人遺忘,《九月》眼看就要消失,周雲蓬挽留住了它。
他為《九月》加了一個明亮、漸行漸遠的吉他前奏。「一個叫木頭,一個叫馬尾」在周雲蓬的歌聲下,週而復始,蒼涼孤絕。
這年,周雲蓬31歲,張慧生33歲,海子已經去世12年了。
周雲蓬在中間加了兩句獨白,它源自海子的《悵望祁連·之二》,他認為遊牧民族失去家園的悲愴,放在這裡挺契合。
「亡我祁連山,使我牛羊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
作詞者海子臥軌自殺,譜曲者張慧生懸房梁自縊,歌者周雲蓬雙目失明。
一位盲人唱兩個已故人寫的歌,本身就意味深長。因為《九月》,他們共同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不同於選擇自殺的海子與張慧生,自9歲就成為盲人的周雲蓬生性樂觀,在他的身上有著一種莫名的滾熱美好的東西。
「能看見什麼,不能看見什麼,那是我們的宿命。」
周雲蓬與命運,是相逢一笑泯恩仇。
他熱愛自己的命運。
周雲蓬演唱《九月》
在近期播出的《我們民謠2022》中,周雲蓬賺足了聽眾的眼淚,從《盲人影院》到《九月》,坐在臺下的李宇春瞬間破防。
在唱《九月》之前,周雲蓬說:
「我只是一個傳承者,獻給査海生(海子)與張慧生,希望他們平安、快樂。」
那是用生命做註解的作品,周雲蓬的聲音蒼涼遼闊,是活著的力量。
周雲蓬一個人,一把吉他,是那麼簡單,也沒有任何的肢體語言,但在他的身上存在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一開口就將現場的聽眾拉回到那個詩歌的年代。
《盲人影院》名字來源於卡夫卡:
「每個人都有困境,這個困境就是你的盲人影院。人生活在自己的侷限裡,沒有人是沒有侷限的。」
其實,周雲蓬唱的《盲人影院》就是自己親身經歷過的故事。
9歲那年,周雲蓬徹底失明,成為盲人。
他的整個童年充滿了火車、醫院、手術室與酒精的味道。母親帶著患眼病的他四處求醫,父親留在瀋陽上班,維持生計。
一家三口相依為命,母子二人經常會在異鄉的醫院裡,或者鄉村的旅館裡,接到來自瀋陽的父親打來的匯款,還有寶貴的全國糧票。
童年時期的周雲蓬
從瀋陽到上海的綠皮火車需要兩天一夜,出發之前,很多鄰居跑到周雲蓬家,讓他的媽媽幫忙帶上海的時髦衣服、泡泡糖、奶油餅乾。
很多小朋友甚至表示,自己也想有眼病,這樣就可以去上海了。
那是20世紀70年代的中國。
留在他眼睛裡的最後印象是上海動物園裡的大象,在用鼻子吹口琴。
周雲蓬後來感慨,自己是在上海失明的,這是上天對他的照顧,「讓我看了一眼那年代中國最絢麗的城市,霓虹燈、各種顏色的小轎車、夜航船上奇幻的燈語、外國美女」。
70年代末的上海
他的眼病越治越壞,最終兩隻眼睛徹底失明。
母親絕望了,心想這輩子可怎麼活,不如一了百了,她帶著兒子走到黃浦江邊:「咱娘倆一起跳黃浦江吧!」
周雲蓬說:「要跳你自己跳吧,我想回家!」
在少年時期,他就顯現出一種絕不屈服的鬥志。
童年時期的周雲蓬與母親
周雲蓬從小沒少吃藥,路也沒少走,最後回到家,眼睛還是失明瞭。
在瀋陽市鐵西區小五路的某間小平房裡,父母在哭泣,周雲蓬記得父親第一次找他鄭重地談話,彷彿是對著他的未來談話:
「兒子,爸爸媽媽盡力了,治病的錢摞起來比你還高,等長大了,別怨父母。」
周雲蓬有些手足無措,想客氣兩句,又倍感心酸,最後沉默無言。
這個場景定格在他人生的開始。
周雲蓬名字的最後一個字,是他自己改的。他將「鵬」改為「蓬」,像是古代那種沒有根的蓬草,隨風飄蕩,無依無靠。
他會有足夠的幸運,趟過人生的曲折嗎?
從看見到失明的的距離,無法丈量。
曾經有人問周雲蓬:「你9歲就失明,這是否從精神上摧毀了你?」
他回答:「不會的,那時我還沒有精神,災難來得太早,它撲了個空。」
失明的人,安身立命多靠耳朵。
他走在瀋陽的街頭,拄著盲杖,全憑耳朵聽聲音辨別位置。
尋找公共廁所也需要靠耳朵,有一次周雲蓬誤入女廁所,聽到一聲清脆的尖叫,馬上迷途知返。
後來回憶起起這樣的窘境,旁人覺得心酸,他卻用幽默消解:「聽到沒看到,不算流氓。」
1980年,周雲蓬進入瀋陽盲童學校讀書。
他開始學習樂器,拉琴唱歌是盲人最古老的職業,也在收音機聽中外音樂。
當然,耳朵聽到的不只有音樂,還有冷言冷語與嘲諷,甚至仇恨。
有一次周雲蓬走在街上,他把路邊的腳踏車不小心撞倒了,車後座的瓶子摔到了地上,他立馬向車主人道歉,表示自己可以賠償。
那個小夥子很憤怒,朝他怒吼:「那是我剛買的一瓶醬油,你賠得起嗎?!」
這樣的刺激,耳朵比心靈記得更久。
17歲那年,周雲蓬在收音機裡聽到史鐵生的小說《車神》,他把聽到的都錄下來了,天天循環聽,最後都能背下來。
其中一句「假如你已經死了,你還有什麼可怕」,這句話給了周雲蓬莫大的勇氣,同為殘疾人,他進入到了史鐵生的情境中。
史鐵生一生都在糾結一個終極性的問題——殘疾與死亡。
那時,周雲蓬總想著能見一下史鐵生真人,與他聊聊殘疾人的尊嚴,還能像正常人一樣談戀愛,甚至調侃人生。
史鐵生
高一那年,周雲蓬想要退學,父母與老師都極力反對,最終他還是退學了,因為繼續下去,未來他只有按摩專業可以選擇。
離開瀋陽盲童學校後,周雲蓬就讀於天津殘疾人職業學校。
周雲蓬的文學作品與歌,源頭都在《詩經》與唐詩宋詞中。中學時期,盲文書裡只有唐詩宋詞,他反覆看那些詩句,最後成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1991年,21歲的周雲蓬考入長春大學特教學院中文系。讀大學期間,他最愛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與加繆的《局外人》,拼命長出自己的精神世界。
他教同學一個小時的吉他,對方就幫他念兩個小時的書。
文學滋養著他的內心,在不斷髮酵,他在不斷破除人們頭腦中對盲人的成見。
大學畢業後,周雲蓬揣著父母給的600塊錢,揹著吉他來到北京,在圓明園的畫家村租了一間小房子。
這間房子,沒有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這間房子,只是朝北。
房子小到勉強能放一張床,床頭有個小方桌,月租80元。
周雲蓬在北京街頭賣唱,每天能賺個幾十塊,生意好的話能看見一百元的人民幣。
在圓明園,周雲蓬認識了張慧生。
相比於海子與周雲蓬,張慧生的名字,很多人是陌生的。他沒有組過樂隊,也沒有留下任何錄音作品,只有幾個當年好友的些許回憶。
張慧生出生於北京郊區,80年代開始做音樂,也做過吉他老師,編寫過一套《搖滾彈唱專輯》,大家都親切地叫他「慧生」。
2000年,張慧生在北京出租屋彈唱《九月》
早在1989年3月,年僅25歲的海子帶著四本書,躺到了山海關的火車軌道上,臥軌自殺。
他的遺言只有短短一句話:「我是中國政法大學哲學教研室教師,我叫査海生,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
這個熱烈而悲涼的天才詩人,最終選擇在冰冷的鐵軌上告終生命。
沒人能懂他的內心世界經歷了什麼,就像,沒人能弄懂生命。
詩人海子
海子自殺後,一批文學青年經歷了詩歌集體大逃亡,他們就此將自己的肉身與靈魂,裹藏於搖滾樂、校園民謠中。
其中,就有張慧生。
右三戴帽子的為張慧生
他是個記琴譜彈吉他的高手,崔健對他很是欣賞。
張慧生租住在北京圓明園畫家村,非常好客,為人快意泯恩仇,大冬天也赤著腳穿一雙涼拖,經常和朋友痛飲達旦。
有一年國慶節,北京清理外地人,好多圓明園畫家村的人都躲到了張慧生家,他家的院子儼染成了避難的巴黎聖母院。
2001年末,33歲的張慧生在家裡上吊自殺,年輕的生命就此結束,身邊的親人朋友都不知道他為何自殺。
認識張慧生的人一致認為,他的身上有一種「80年代」的特別氣質,但誰也說不吃那究竟是什麼。
張慧生去世後,像個過客般靜靜消失了。
張慧生
《九月》沒有任何現場錄音,周雲蓬不想讓這麼好的作品消失,便靠著記憶讓《九月》復活。
這首歌經過周雲蓬的演唱,讓更多的人知道了海子與張慧生,每當這五六分鐘的歌響起,這個時代的人就與那個時空的人連接在了一起。
《九月》這首歌,意義非凡。
時間與空間交錯,生死糾結。
海子與張慧生會在《九月》與周雲蓬重逢,他們一個叫木頭,一個叫馬尾。
有人說:「海子與張慧生都自殺了,周雲蓬活得很好很好。因為前者看不開,後者看不見。」
《九月》這首歌,周雲蓬是在小河家北七家地下室寫的,天氣很冷。兩個人坐在一起,琢磨著後面怎麼處理。
周雲蓬回想多年前在圓明園畫家村張慧生的歌聲,並加入自己的元素,其中也有小河的心血。
不過這首歌從一開始錄製到現在,小河從來沒有唱過,「我沒聽到過任何人能比雲蓬唱得好」。
小河與周雲蓬
2004年,34歲的周雲蓬才發行自己的第一張專輯《沉默如謎的呼吸》,其中一首《盲人影院》講的是他自己。
「有一個孩子,九歲時失明,常年生活在盲人影院,從早到晚聽著那些電影,聽不懂的地方靠想象來補充。」
失明的靈魂更自由,更純粹。
「我們燒自己的房子和身體生起火來,解開你紅肚帶,撒一床雪花白,普天下所有的水都在你眼中盪開。」
周雲蓬雖眼睛看不見,但他必然是一個充斥著愛的個體,才能用他的耳、鼻、手與他的心,將所有感受形容得如此犀利但美好,將愛情寫得如此純潔又直白。
2008年,周雲蓬和一個作家戀愛了。
她的名字叫綠妖,做過報紙、時尚雜誌編輯,因為文字而在圈內小有名氣。
綠妖
兩人的相識源於一次採訪。
當時綠妖還是一名編輯,到現場採訪周雲蓬,長達3個月的採訪結束後,兩人談起了戀愛。
為了愛情,原本在北京擁有一份體面工作的綠妖,跟隨周雲蓬南下,到了紹興。
周雲蓬曾如此形容過綠妖:「她不僅是我的愛人,還是柺杖,手,眼。」
綠妖與周雲蓬
綠妖在男友周雲蓬的人生,承擔了很多角色:女朋友、個人調音師、攝影師、生活助理、經紀人……她成為他的柺杖。
曾經在接受柴靜採訪時,柴靜好奇綠妖為何會選擇與周雲蓬在一起,她說:「王小波小說裡寫,一輩子很長,要跟一個有趣的人在一起。」
柴靜追問:「就為了這個嗎?」
綠妖:「有趣多難啊。」
柴靜與周雲蓬、綠妖在紹興吃午飯
那幾年,周雲蓬的每一步路,每一頓餐,都經她手。
一個文藝女青年與一位盲人歌手戀愛,勇敢、純粹、誠實。
綠妖的同事說:「她辭職時,我以為跳槽去哪,原來是跟周雲蓬戀愛了。當時很佩服她的選擇和勇氣,一度也羨慕神鵰俠侶……」
他們一起寫作、唱歌、旅行,過著讓旁人豔羨的小日子。
綠妖與周雲蓬
周雲蓬在北京生活了十五年,但他知道,即便自己再住上一百年,也依舊是個外鄉人。
生活成本過高,物價、房租、堵車、霧霾……周雲蓬對氣味很敏感,空氣不好會不停咳嗽。
北京太大太驕傲,他決定離開。
2010年,周雲蓬與女友綠妖離開北京來到浙江紹興,這個比北京天通苑大不了幾倍的南方小城。
綠妖與周雲蓬
他們住在戒珠寺的旁邊,那曾經是王羲之的老宅。房後有一條綠色的河,周雲蓬坐在河邊的石頭上隨手撥弄。
這裡環境寧靜,很適合創作。
紹興
在離他住處一百米處,有個小酒館。
老闆早晨將所有飯菜做好,埋在地下的酒缸裝滿醇香的老酒。只要飯菜賣完,就立馬關門。
周雲蓬和綠妖去這家小酒館吃飯,一盤油豆腐燒肉、一盤茭白,還有一盤洋芋、兩碗米飯、一碗黃酒,結賬25元。
在紹興,周雲蓬和綠妖過著神仙般的愜意生活,他的《不會說話的愛情》也獲得2011年度人民文學獎詩歌獎。
周雲蓬在《不會說話的愛情》裡唱:「我們最後一次收割對方,從此仇深似海。」
愛情不過是不切實際的幻想。來得快,去得也快。
他們分手了。
綠妖與周雲蓬
周雲蓬與綠妖是體面分手,沒有狗血劇情,也沒有仇深似海。
綠妖對周雲蓬只留下四個字:「多謝,圓滿。」
2012年,與周雲蓬分手後,離開紹興回到北京的綠妖,沒有過度悲傷,只是對朋友說:「我是紹漂失敗回北京了。」
愛情,只是有趣是遠遠不夠的。
分手的原因,兩人都從未提及。周雲蓬與綠妖不喜歡仇深似海。
綠妖與周雲蓬
分道揚鑣後,生活還要繼續,周雲蓬繼續在用自己的方式與這個世界碰撞,是倔強地生長的存在。
他在「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後面加了一句「永遠不聽話」,他願意見招拆招,這樣才不會被什麼所綁架,包括愛情,包括自我。
羅永浩在十幾年前,為周雲蓬的書《春天責備》作序:
「後世的中國音樂人可能很難相信,在那個賣唱的藝人要被抓去刁難盤問,遊吟的詩人要被查一種‘暫住證’的艱難歲月裡,有過這樣一個雙目失明的血肉之軀,揹著一把破琴孤身上路,喝著酒,抽著煙,躲著警察,泡著妞兒,拮据時偶爾逃著火車票,唱遍了這片土地的山山水水和角落。」
周雲蓬身在各地漂泊,心裡總是惦念著自己那遠在寒冷瀋陽的父母。
在母親70歲時,周雲蓬給她換了個八十多平米的大房子,窗外是溼地公園,好景色盡收眼底。
母親很喜歡,過春節,許久沒有聯繫的親戚,她都要想盡辦法把人家請到家裡來,帶著人家參觀客廳臥室洗手間,還要特意解釋房子不是租的,是兒子買的。
事後,母親給周雲蓬打去電話:「兒子啊,他們都說全瀋陽親戚中,屬咱家的房子最敞亮了。」
周雲蓬在瀋陽演出
2013年,43歲的周雲蓬離開紹興,來到大理。
大理的溫暖與幽靜,讓他想為自己多年的流浪生活畫上句號。
周雲蓬獨自坐在露台上,左手一杯普洱茶,右手一杯木瓜酒,前有洱海,後有蒼山,陽光大方地照在身上,他感到滿足,沒有一絲陰影。
在大理,周雲蓬定居了,他有很多朋友:小河、張瑋瑋、郭龍、張佺、吳吞……
周雲蓬與小河
周雲蓬喜歡張瑋瑋那首世界名曲《米店》,在他眼裡,張瑋瑋是民謠界中憂傷的手風琴手。
在故鄉蘭州,只要深呼吸,張瑋瑋就能單憑嗅覺嗅出兩條街外的的拉麵館是否正宗。
這樣一個北方漢子,卻寫出一首歌,背景是南方的米店。
2003年 張瑋瑋拉手風琴(攝影:安娜)
「三月的煙雨,飄搖的南方,你坐在你空空的米店。你一手拿著蘋果,一手拿著命運,在尋找自己的香。」
《米店》是實實在在的愛情,葡萄枝嫩葉般的家、清貧的工作、碼頭上的小船……
90年代,張瑋瑋在北京的河酒吧認識了萬曉利、小河、張佺、周雲蓬等人,他發憤練習手風琴,成為「野孩子」樂隊的成員。
周雲蓬、小河、萬曉利唱《這一切沒有想象的那麼糟》
緊接著,張瑋瑋也加入了小河的「美好藥店」樂隊,時常客串左小祖咒、鍾立風等人的樂手。
有一天,小河在公交車上對張瑋瑋說,有一個叫周雲蓬的人對他說:「人生就像坐公交車,有的人就是要在這站下,有的人在下一站,有的人在終點下。」
沒多久,張瑋瑋就和周雲蓬在河酒吧相遇了,他們有了坐上同一輛公交車的交情。
上圖為周雲蓬,下圖為張瑋瑋與萬曉利在河酒吧
張瑋瑋是民謠界的小靈通,為人隨和。
如今的張瑋瑋,戴上了眼鏡,溫文爾雅,長得越來越像蔡元培了。
後來,他也離開了北京,去到了大理,發行了自己的首張個人音樂專輯《白銀飯店》。
2020年夏天,在一個演出現場,張瑋瑋側著身,仔細地幫周雲蓬調琴。那個畫面感動了很多人,彼時距離兩人相識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
張瑋瑋與周雲蓬
這些老朋友們惺惺相惜,走到了現在。
上圖為周雲蓬與小河
下圖由左到右:萬曉利、周雲蓬、小河、張瑋瑋
周雲蓬也依靠自己的才華擺脫了窮困,走向了更遠的地方。
從北京、紹興、大理、騰格里、拉薩,到伊斯坦布爾、法國、土耳其、紐約……
他說:「我到處走,寫詩唱歌旅行,並非是想證明什麼,只是我喜歡這種生活,喜歡像水一樣奔流激盪。不過綠皮越來越少了,現在都是飛機高鐵的時代。」
很多寫詩唱歌的人不問俗事,周雲蓬不同,他關心俗世,面對公共性問題也是從個人出發。
當餘秀華被楊儲策糾纏汙衊時,作為好友的周雲蓬送去關心:「秀華啊,哪怕和臭蟲蟑螂同居一室,也不可與化妝成人形的物種談感情呀!」
犀利又戲謔。
「有人傷害了你的朋友,或者傷害了你關心的人,你也覺得很疼痛,疼痛和幸福都擴大了。」
周雲蓬的心很軟,不會先鋒到把時代遠遠拋在身後。
餘秀華與周雲蓬
命運總愛捉弄普通人。
2016年,周雲蓬突發腦血栓。
他為此戒掉了菸酒,開始注重健康。意識到自己的侷限性,是年齡與疾病所帶來的變化。
因為腦梗手術,周雲蓬剪去了長髮。他覺得挺好,長頭髮洗起來麻煩。
他整個人看起來清爽利落,身材也變得瘦削。
周雲蓬對當下的年輕人建議道:「不要喝酒,不要熬夜,好好養生,身體好是第一位的,精神有沒有無所謂。」
後來,一隻名叫熊熊的導盲犬加入到了周雲蓬的生命中。
他們每天早晨一起散步,回到家後,周雲蓬就練琴寫作,傍晚再帶著熊熊出去轉一圈,晚上幾乎不熬夜,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自從有了熊熊,周雲蓬散步也可以去更遠的地方,熊熊可以帶他回家。
周雲蓬與熊熊
周雲蓬形容自己與熊熊是相依為命的關係,「它身上那種柔軟和溫情,比和人相處舒服」。
他帶著熊熊去外地演出,周雲蓬會和餐廳打好招呼,要給導盲犬帶吃的,他會拿一些煮雞蛋、地瓜、沒鹽沒刺的烤魚。
等熊熊吃好之後,周雲蓬才去吃飯,他會說:「爸爸出去打獵,你等著。」
周雲蓬與熊熊
夏天到南方演出,周雲蓬捨不得帶上熊熊,天氣炎熱,他怕熊熊遭罪。
「路面熱了就會發燙,它又沒有鞋。你看天熱時,狗都不愛出門,烤腳,它們會很痛苦的,就像人赤腳走在鍋底上。它那麼厚的毛,就像穿了一個裘皮大衣。它還是在大理涼快。」
後來母親也從家鄉瀋陽搬來了,他們一起住在大理的山裡。
母親很喜歡院子裡各種顏色的花,冬天一點都不冷,可以不用裹那麼多層棉襖。
周雲蓬很喜歡吃母親做的蒜茄子和親手和麵包的包子,他的冰箱裡塞滿了各種餡兒的包子,一年四季都餓不著。
吃過晚飯,坐在院子裡,母親對周雲蓬說:「我年輕時算命,人家說我將來老了,要享我兒子的福,什麼也不用愁。」
周雲蓬與母親
周雲蓬露出笑容,也不由得想起9歲那年,站在上海黃浦江的橋上,母親要拉著自己一起跳江的橋段。
如果當年自己隨母親一起懦弱地跳了,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幸好,他們擁抱了生活這條河流。
如今52歲的周雲蓬不再是隻身打馬過草原,他有熊熊與母親的陪伴,還有同在大理生活的好友。
一切看起來都是如此平淡而幸福,可是任何旁觀者都無法體會,他作為一個盲人是如何走過這些年的,他的艱難,常人無法想象。所謂的感同身受,其實都是隔岸觀火。
周雲蓬與熊熊在大理
周雲蓬總是雲淡風輕地講述自己的過往,他擅長把自己的故事無情地剖析開來,去除其中最難熬的痛苦,只留下讓人樂的地方,在他的身上有著一種莫名的勇氣。
曾經為了生存,他參加過殘疾人藝術團,到學校、鎮上演出,團裡讓大家唱煽人淚下的歌曲,臺下的觀眾哭得泣不成聲。
對漂泊無定的周雲蓬來說,藝術團的工資可觀,但他不喜歡那個氣氛,不喜歡被同情。
周雲蓬是明眼人。
他波瀾壯闊的人生還在行走著,他說自己至今無兒無女,這條河一眼能看到盡頭了。
十年前,熊熊與母親還沒來到大理,周雲蓬自己過的春節。
除夕之夜,一鍋熱氣騰騰的白米飯,朋友送的大塊臘肉燉爛糊了,一瓶紅酒,兩瓶德國黑啤酒。有酒有肉,他自己彈琴,唱給自己聽。
冬天的風從蒼山上刮下來,周雲蓬左手與右手碰杯,把自己灌醉了好幾回。
周雲蓬與命運是朋友,命運的事情他管不了,不過是相逢一笑泯恩仇。如今的他如同那一碗臘肉白米飯的陳香,讓人安心。
一覺醒來,依舊面朝洱海,即將春暖花開……
部分參考資料:
1、周雲蓬:《綠皮火車》,中國華僑出版社,2012年5月
2、周雲蓬:《行走的耳朵》,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9年4月
3、《看見》柴靜專訪周雲蓬:看見周雲蓬
4、周雲蓬:《春天責備》,上海文藝出版社,2010年12月1日
5、Figure專訪周雲蓬:攝影、潛水、導盲犬,和最艱難的日子